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架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和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抽着烟斗,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潮流,决定开拍《情天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只见一个镂花镀金的庸俗镜匣子打开着。落在一只涂上鲜红色蔻丹的玉手中。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如同伤口,不过不痛不痒,那是个胎痣。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讨厌死了,自稍懂人事以来,就发觉这道疤痕,叫她美丽的玉手扣分,恨得不得了,用个镯子把它盖住。

十七岁的朱莉莉,自小发明星梦,因为自觉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此番随队出发,不知有没有机会扯着龙尾巴往上爬呢?

先装扮一番再说。

正持一支口红,把小嘴“描绘”。

气流令机身一晃,她的口红便一划出界。

“哎哎哎!气死我!毁容啦!”

马上自身畔那化妆芳姐的箱子中,取过一个粉盒子,擦掉口红再补妆。咦,另有发现:

“喂,芳姐,你这口红‘先施’买的吧?是油质呢,真明亮,又不糊,借用一下。”

一壁涂抹,抿嘴,好几下。把隔着甬道的另一个晕陶陶的女孩推醒。

“嗳,好不好看?”

她坐不惯飞机,几乎要呕吐,只没好气地道:“别臭美啦,碍着我睡觉。”

只见她又一睡不起,朱莉莉十分无趣,见摄影师持着望远镜看云海呢,又撩拨他:“老沈老沈,看我这个角度,左边,七分脸,暧,怎么样?”

性感的小嘴微张着。老沈看也不看,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

“好!天下第一美人!”

得不到青睐,朱莉莉颓然坐下,乘人不觉,把那口红据为己有,收在皮包中。可惜逃不过这厉害的芳姐。

“还!”她一手想抢回,“上回也是借了不还,公家要用,反倒得开口借了。我才信你不过,你就爱贪小便宜。还我!”

朱莉莉一听,把口红扔下,就势把胸脯一挺,恶人先告状:

“哦?什么都是你的,吓?我身上的蕾丝胸罩是不是你的?”

“去你的!”芳姐不理她。

她有点寂寞了,静不下,又攀到窗口附近,用那坚挺的上身把人挤过一点,看了看,自顾自表示不屑:

“要来这鬼地方拍戏,什么都没得卖,哪比上海登样?嗳,乡巴佬的日子怎么过?一点也不‘文明’,连香皂也没有——”

一瞥对面的女孩,正翻着一本《良友》画报,上面刊着女明星阮梦玲和“四七一一”的广告呢。

她灵机一触,跨越一两个座位,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拍一下吴导演的肩,他回过头来,见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十三点”,跪坐支起半身,一手抢了他手中的烟斗,抽了一口,半呛,强忍道:

“导演导演,我表演一段给你看。”

先是低沉的男声:

“为什么女明星们的肌肤总是那么地娇嫩?”

然后摆出一副娇俏动人的媚态,模仿着风骚的女明星,捏出嗲得不堪设想的嗓音,腻着:

“因为,她们呀,用的是‘四七一一’白玉霜,我也天天用它!”

“四七一一”,为了妖言软语,还念作“四七幺幺”呢。

她睨了导演一眼,巴结地:

“表演得怎么样?哎,导演,你没看呢,你……”

吴导演拿回他的烟斗,对这个“十三点”无法可施,只爱理不理,低头看剧本:

“比阮梦玲差远了。人家是‘电影皇后’。”

朱莉莉一听,气炸了,便晃荡招摇到他身前,撇着嘴:

“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红了,赚钱了,也捧自己当‘电影皇后’,画报举行投票,就买下所有的票,反正我知道黑市门路。嘿!选上了,就穿件丝绒旗袍去领奖:紧身,六道绲边儿,披件狐裘,那股劲儿——要不,我就穿套鲜红色的洋装……”

越说越得意,作张作致的,真是“美艳亲王”。芳姐听了,便调侃:

“好,真选上了,我给你化皇后娘娘的妆!”

朱莉莉只道人家恭维,飞扑上前搂着她颈脖,要亲一下,以示感激。

“芳姐,你真好!哈哈!我要请你当私人……”

“西安到了!西安到了!”

大家见到陆地,都很兴奋。

导演白她一眼:

“下飞机了,螃蟹吐沫似的,没完没了!”

“啐!”

朱莉莉自恋完毕,也整装排众而出,一马当先,站到机舱的出口。

要下机见人了,努嘴、瞪眼、扬眉、耸鼻子……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一下。

然后,挂上一个甜甜蜜蜜的笑容。

门缓缓地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横亘的布条,上书“欢迎中外艺联电影公司外景摄制队莅临西安”。朱莉莉深深吸一口气,挺身而出,昂然地“率众”下机了——她忽然爱上这个地方。

等得不耐烦的记者们,一见人影,马上涌上来,镁光胆“砰”地一响,如同小型轰炸。朱莉莉受宠若惊,赶忙踏个丁字步,搔首弄姿,微笑:

“谢谢,谢谢!”

大家始发觉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

天际忽地轰然巨响,一架双座位的小型飞机呼啸而过,连乐队也吃了一惊,演奏中止了。

飞机变了两三个花式才急降,终于潇洒地停定了。

“莉莉,你的梦中情人来了!”

“哎呀!是白云飞呀!”

果然走下一个丰神俊朗,身手矫健的男人。记者们的目标便转移了,镁光都向着他闪。朱莉莉沦为冷宫之后,只目不转睛地,为挺拔刚健的白先生所吸引,一咬牙,欺身上前,把玉手一伸。

“亲爱的白先生,我是朱莉莉,这回能够跟你一起合作,我,我……”

念到白云飞也许像绅士般吻她的手背,她就心如鹿撞了。

来迎迓的都是高层官员,也热情地上前。他们一来,莉莉就再无立足之地了,她满怀焦灼。

白云飞颊上有道长形的笑纹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没有吻她。他把手伸出来,小型飞机上也伸出一只戴着白手套的,纤巧的女人的手。

风华绝代的阮梦玲,带着梦的迷茫的眼神下机了。看她穿一袭豹皮的重裘,烫了波浪鬈发,施了脂粉,特别地白皙娇媚。眉线勾得细细,眉尖略向下弯,耳垂闪着红宝石的艳光。一亮相,便把场面给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丰姿绰约地,由她的男主角牵引着,一如谪仙。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过是俗艳的橘红大衣,连指环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惭形秽,不得已退后了两步。

白云飞领着她,目中无人地,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导演也上了另一辆汽车。

汽车一辆辆地开走了。

芳姐来唤她:

“莉莉,莉莉,上车呀!”

是一辆硕大的旅游车,她恨透了。

“上来吧。大人物坐小车子,小人物,坐大车子。”

朱莉莉气鼓鼓地,随同外景队伍上车了。问司机:

“现在到哪里去?”

“临潼县呀。”

“远不远?”

“从西安往东五十里就是。”

她嘀咕:

“哼!什么鬼地方!”

车子驶出机场。人人都围拢在铁丝网外看明星。什么人都有。有挽着藤篮子的学生,有农民,有工人,有乞丐……

渐行渐东,所见的人,衣衫开始褴褛,神情开始淡漠,身世开始困乏。离开了闹市,那些隔着玻璃,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挲,扬着小旗欢迎,讪讪地笑着的“影迷”都退去,也许不过是政府派来的临时演员,专门讨好日本人用——他们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资者,政府都尊敬他们呀。

谁记得东北的乱或靖?

到目前为止,西安还是平静的。

《情天长恨》在一座破庙前开镜。

几案上备了三牲水酒果品,还有香烛。大型的麦克风前,由吴导演致词。不外是老生常谈:

“……这部哀怨缠绵动人心弦的巨片,请得文明影帝、热血男儿——白云飞先生,以及爱国影后、天之骄女——阮梦玲小姐,双双领衔主演。档期已经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们赶工……”

因剧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戏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穷家女,荆钗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学,打扮得漂漂亮亮,专门负责狗眼看人低、侮辱穷人的戏份。越是势利泼辣,越显得对方楚楚可怜,赚人热泪。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袭大伞裙,打扮得很艳丽,但导演指使她托着一盘子的鸡尾酒来招呼来宾。

她小心地拈起裙脚,生怕弄脏了戏衣。一见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两杯鸡尾酒趋前献媚:

“白先生!”

她把酒递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惊喜交集,想跟他碰杯:

“你记得我呀?”

他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不。”

把两杯酒都接过了。一杯回身递予阮梦玲。莉莉怔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转身去了,她仍恋着他背影的风华。

“来呀,试试戏!”

一个小工把椅子搬着,尾随着这耍大牌的吴导演,到处走。

导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两个女的演同学,三人不过比龙套稍为起眼,站好后不敢造次。

豪门大户的男主角,爱上穷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洒已在布景板的顶层预备好了,三个道具,一人手持一个。

大家在等待阮梦玲培养好悲情,涌出泪水。

无聊地等,一直等。

终于她向导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响:《情天长恨》,第十场,镜头三。

雨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拥抱。在最感人的关头,三个花洒都集中在他们头上,主角变成落汤鸡。阮梦玲被大水一注,才讲几句对白,已喝了几口,呛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来。

阮梦玲瞥到,非常不悦,大呼:

“导演,我才刚进入情况,她就来破坏气氛了。怎么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换人!”

她摆架子,气冲冲地扭腰跑了。

导演连忙过去临时化妆间里头哄:

“梦玲,你先歇歇,别跟小角色一般见识……”

小角色?

她被骂,心有不甘,向着她背影扮个鬼脸,但又不敢发作,生怕真把自己给换掉了。益发憎恨这“情敌”。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当上女主角不可!”

导演出来时,她迎上去,有点委屈:

“导演我——”

“得了得了,别烦着我。”随即吩咐各人,“改拍第廿七场。”

“那我——”

“哪儿凉快哪儿搁着吧!”

为了安抚这个大牌,他就要自己暂时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没好气地,踱到布景外,颓然坐在一个大木箱上。

这木箱上写着“危险”、“易燃物品”,另一边,也堆了长形的,画上枪械的图样。朱莉莉浑然不觉。

一个大汉见到了,很紧张:

“喂,站开些!”

她没处出气,便骂:

“道具吧,我没见过么?张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边来了几个人,看来是搬运的,见这标致的小姑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写什么?你不识字的?”

“我不识字?”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红,龙飞凤舞地,在木箱上签了“朱莉莉”三个字——惟恐没人知道她名儿。

满意地端详一下,终于她得到一点注意了吧。然后扭身缓缓地走了。

大汉们啼笑皆非。

“快,干活去。今儿晚上老大等着用。别昏头转向。”

“这骚货!”

“话说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来了。”

吓得一众赶紧行动,原来是唬他们的。

“哈哈哈!”

笑声中,朱莉莉无聊地,不知受了什么驱使,踏进这破庙里头。几成颓垣败瓦的神庙,面貌一片灰黯。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且给了无数战火蹂躏,翻新后又再败坏,连壁画也模糊了。

朱莉莉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祷告。她充满诚意,也非常贪心。

“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红’,人一红,就有名有利。第二个,我希望遇上很爱很爱我的爱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云飞那样。”

提到这名字,马上飞快地在左右一扫视,生怕被人听去了,掩着嘴巴。

“第三个——就是:我再要另外的三个愿望!”

在她这样祷告的时候,左右的确无人,但在身后,早已有一名七八岁,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扫,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头看看右方的大壁画。

她以为秘密无人知晓,咚咚咚地磕了三下头才爬起来。

一爬起来,转身,见一个小黑影,马上尖叫鬼叫的,十分难听。

“哗——你是谁?你听到什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喂,我是说着玩儿的,我根本没爱上白云飞。”

“真像!”

她莫名其妙:

“像什么?”

小和尚一指壁画:

“喏。”

她过去,奇怪,一认就认到某一个位置了。冥冥中的巧合,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历史渊源了,只一大堆男孩女孩,伴着一个老头子,又有船儿,又有云彩,又有神仙。

她信手一指。像是像,但:

“这个?去你的!我是‘文明先进’的电影女明星,会那么土气?吓?”

气得拂袖而去。

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画膜拜,告罪:

“我不是有意的。”

气氛诡异,但她已看不到了。

到了拍戏现场,不禁精神一振。第廿七场是打斗呢。只见白云飞被两名流氓追杀,他身手勇猛,在她眼中是绝对的英雄——若这英雄来救美,是多么光荣而浪漫呢!

可惜,一壁扪着胸在哀恳的美人,却是那造作的阮梦玲呀,哼,她惊惶失措,带着哭音,夸张地念白:

“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恶势力!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氓!你们放过我爱人吧!我求求你们!”

“咳!”

导演大喊。表演中断了,一众愕然。

“再来!”他向着明星,自是不同语气,“不关你俩的事,‘钓鱼竿’进画面了。”

面对低下层,又是另一副嘴脸,权威而严峻:

“大烟未抽足么?不是叫你话筒要离头三尺么,换人换人!”

第一回搅有声片子,真不好弄。

马上一个小工被换下来,满足导演的威风。但白云飞却有点气恼,发脾气,一下子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朱莉莉盯着他背影。

导演气得跑掉。

这场戏也拍不成了。

白云飞转身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导演未几也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布景板后面堆放了沙包和杂物。

移开沙包和杂物,赫然是一条地道。

地道下面,大光灯在照射着。

壁上钉了一幅西安的地图,地上放置了水平仪、钻土机、探测器……都是先进的挖掘仪器和工具。

挖掘工程在暗地里进行着。

为什么是这里呢?

地道内所有的人一见白云飞,都恭恭敬敬地招呼。

“老大!”

老大?

连那权威的吴导演,拍戏现场表现得不可一世,至此,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吧。

——这是一个盗墓集团。

投资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

斯时,日本军国主义分三路进攻中国。东北的是军事,华中是政治,华西是经济。

田中三人以投资者身份,组成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景队,来至西安。

整个集团的首脑,便是白云飞。

他以一个当红小生、文明影帝的包装,肩此重任,因为没有人会对他起疑:他们来拍电影。

华西丰都大邑不少,何以是西安呢?西安是十朝古都,十朝的荣华相加,不及一个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宝藏的始皇陵——他们曾花一年半时间来部署筹划。失败过三次。

如今白云飞,便拈起一件东西来审视。那是一支青铜箭镞,三棱形。桌面上还有残破的碎片,不知是啥。他道:

“这样的东西,好算是宝物?”

导演以下颔向一个老人示意:

“你跟我们老大说个端详。”

农民装束的老人便从头说起:

“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可墓室究有多大,有多少宝贝,谁也说不上来。本子上没记载,也没人流传,还不是靠我们——”

“行了,你就快点入正题吧!”

他身边有个徒儿,代他长话短说:

“师父我说。侯爷本是干‘湿活’的,不过见剥死人衣服珠宝,卖不了大钱。今年七月,我们有了点门路,就这往西十多公里,备了土炸药,干‘干活’去。开荒时,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也毁了好些像。不值钱嘛,正想把黄金带走,熔成金条,好卖。谁知——”

白云飞忙问:

“怎么了?”

大家只用心聆听。

老人哀道:

“我那老二就——不知咋的,中招了!”

白云飞再细心一看那箭镞:

“上面有铅毒。”

他向导演点点头。导演便向老人道:

“给你十分之一。也够三代吃喝不尽了。”

老人表现得不急不躁。他们要地点,只要有这个在心中,条件再谈判:

“那差远了。我以为是一半。跟徒儿先回了。”

正转身要走。

白云飞掣枪在手,各送一枪,杀人灭口。

师徒两人,懵懂地送了命。

白云飞冷冷地发号施令。

“车从这里出发,往西走十公里,就在二十公里内划一个圆,于此范围内搜索,主要探测地底含铅成分,还有水银毒气。即晚出发,小型飞机我自己用!”

他起立离去,嫌尸体碍路,踢开。

“只为了点小钱,破坏最宝贵的古物,不值得同情。”

干大事的人,是不在乎牺牲小人物的。他风度翩翩地走了。

——忽闻拍掌喝彩声。

他与众人一愕。赫见朱莉莉。

她笑。

“呀,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排戏!好精彩!”

四下一看,冒充内行:

“咦?摄影机放哪儿?”

导演只喝令:

“好了好了,别碍事,快上去!”

白云飞交换一个眼色:

“让我对付她。”

他露出迷惑女性的魅力笑容,随手把袋中的太阳墨镜往朱莉莉脸上一套。

他搂着这暗恋者:

“看到什么?”

“唔,什么也看不到。”

“聪明!”

“——还有美丽哪!”

白云飞望着这闯进禁地的女孩,心底盘算着:她究竟知道多少?

朱莉莉得到他的赠品,开心得不得了。

呵一口气,又用手绢细意揩拭,一尘不染。珍重地收好。

自破庙出来,回到附近的旅馆,已是黄昏时分。

她飘飘然地经过那简陋的小酒吧间,只见刚才搬运道具的几名大汉,正在抽烟、喝酒、赌钱。

他们一见这骚货,便齐声怪叫:

“朱莉莉!朱莉莉!朱莉莉!”

今日,她春风得意,魅力非凡,充满自信,肆无忌惮地坐下来:

“怎么着?”

一个道:

“咦,一脚踢出个屁来——巧极了!”

“怎的这么粗?”

“哈哈!”他们邪笑,“这小妞可知道我们‘粗’啰!”

“怕呀?”

“哼!”朱莉莉挑衅道,“我才不怕,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

信手便拈了桌上的香烟燃点。是劣烟,呛得很。不过闯荡江湖,岂容有失?惟有强忍。

一个见状,有意捉弄,一口衔两根,睨着她。朱莉莉不甘后人,好胜地、一口衔了四根。大汉们怪笑,给她点火。洋火嚓地猛亮,唬了她一下。

“嗳——”她含糊地,“干啥?我怕火的呀,谋杀么?一点也不孝顺!”

“一丁点的火也怕?”

“喂,那欲火焚身时怎么办?”

朱莉莉刚表演抽烟喷烟,被人如此调笑,有点委屈,但觉像个小丑。嗓子也呛得半哑。“呸”地一吐,把烟支都踩扁。

“不抽了,不玩了。”

“玩不起啦?脸皮这么嫩,怎么当大明星?嗳?口袋布做大衣——横竖不够料。”

她气得很,悲从中来:

“你们就不敢跟阮梦玲这样玩!”

“老子只要跟你玩,你卖不卖?”

一天到晚都饱受揶揄委屈,才获一点青睐,马上又惹来闲气。小角色都是悲哀的吧。朱莉莉自恨熬不出头,哭出来。但不能让人瞧见,急忙转身跑掉。

背后就传来一阵怪笑声,卑鄙的男人,猥琐的男人。她用半嘶哑的嗓子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料不好?我是命不好!”

嘲笑没住呢:

“唷,哭了!阮梦玲这般红,也自杀过七遍呢!”

不!

一定得飞上高枝。

那日子到来了,谁也不敢对她造次。她要报仇!

真的,有什么门路?

这几天一直打听。

终于机会来了。

白云飞穿着黑色的背心泳衣和泳裤,好不英武。自跳板下跃,直插水中,水花慑于他身手,不敢四溅。

朱莉莉的影子在泳池外匆匆闪过。

过了一阵,她出现了。

换过一件性感的彩色缤纷的泳衣,也来凑兴了。她苦心孤诣地在泳池旁绕圈子,拍着水,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

挺胸收腹地,装作偶然走过,遇上了,遥向白云飞打个招呼。

“白先生,真巧!”

他一愕。她在跟踪?她来碰他?“美丽的小姐,你好。”

“怎么一天到晚都碰上你的?”

他浅笑。

“你不喜欢看到我?”

“哼!”她小嘴一撇,“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哦——?”有点疑惑色变。

朱莉莉扭着腰肢撒娇:

“你跟导演熟,也不让他给我加点戏。我呀,才只有三句台词!”

原来如此。他道:

“念来听听。”

她连忙正色,起立,是充满感情的表演: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他不知她底细,失笑。见她看似天真冶荡,有点色迷迷,且她又穿得那么少。

他嘴角歪着游戏的念头,先跟她玩一下,玩过了,就干掉她——她好像留不得,吱吱喳喳的大嘴巴。

他道:

“跟我来。”

“到哪儿去?”

“唔——一个神秘的地方。”又勾引,“你去不去?”

她趑趄了。

“怕?”他笑,“别怕。要是阮梦玲又闹自杀了,反正有你好处。来!”

反正有你好处?

她回心一想,江湖上行走的女子,早晚也得豁出去。也受不了他的诱惑呀。

“我,就回去换件衣服。”扭扭捏捏的。

他的架子来了:

“过了五分钟,我就不等了。”

话还未了,她飞跑回旅馆去。

用最快的速度,换了件艳红的晚装——公家的。不忘披上披肩——公家的。

还有涂口红。那口红,因签名在大木箱上而赔了不少,真不值。

好了,终于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在镜前出现。朱莉莉面对卫生间中的镜子,做出迷人的姿态,自喻道: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一回过头去,这小房间中,几个三流小角色,一个半睡,一个看画报,一个剪趾甲,都盯着她,奇怪,如此地雀跃。

拥挤不堪的小房间,她要作别了。

她傲然出门,有如一只孔雀。

今晚一定在舞会中出尽风头了。千人醉,万人迷……但她心中只有一个他。

兴致勃勃地亮相。

一出来,左右一望,前后一探,怎么不见他?再看看手表,是不是因自己迟到,他便不等她?真的这样狠心?

四下搜寻梦中情人。

她见到他了,驾着摩托车来。

不是到舞会去吗?

白云飞一身轻便的飞行装来。一见她打扮得如一棵圣诞树,便呆住了。

“你干什么?穿成这样?”

她见男人呆住,还道他惊艳呢。沾沾自喜——后来才知道苦况。

他把女人安置在摩托车旁,一只附加的“小艇”上,一路风驰电掣,来至机场。

原来把她带上小型飞机上去。

飞机是双座位,一前一后。他把她安置在前面,他在她身后。

双臂环过她,开动了机器。

朱莉莉未坐过小型飞机,且那么接近控制台,十分惊喜。

当他开动机件后,二人升至半空。她才好像突然发觉,他把她紧紧地拥住。

便挣扎:

“不要!不要!”

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呀,不是他,是她的大披肩,把她缠住了。方才满面通红。

白云飞不动声色看她作态,到她发觉错怪了,才调侃:

“女人说‘不’,心里就是‘要’。”

她死要面子:

“我是说‘不要’!”

“男人要是知道女人心里头想些什么,他至少比现在大胆十倍。莉莉,我爱你,你爱我吗?”

刚实施“美男计”,说着便在飞机上强吻她,十分地刺激。这女的欲拒还迎,十分忙碌。

飞机在夜空中驰驶。沿途是荒郊,下面有驻扎的营幕,作探测掩护。这是白云飞的命令,可见进行得顺利。

在朱莉莉厮混得昏头转向时,他已暗起杀机。于任何一处把她推下去,一定尸骨不全,死无葬身之地。多可惜,一个长得不错的风骚女,若非知得太多……

她酒不醉人人自醉,只喃喃:

“我们回去啦,我头也昏了,不要飞啦。”

雷声忽地一响。

夜空被电光锯齿破裂了。

一下惊雷好像要诉说人间一件重大的事情,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第二响雷声又追逐而来了。

电光再闪——不,前面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折射自山林丛处,看不分明。

朱莉莉见天气骤变,手足无措。死命紧抓所有的杆状物,飞机开始失控。

风雨来了,像一个巨型的花洒,在大地头上泼洒。

心存杀机的白云飞自身难保,也顾不得险象横生、乱冲乱撞的飞机了。

情急之下,他自行跳伞逃生。一下子人已不见。剩下那惊惶失措的朱莉莉,哇哇大嚷。飞机只管朝前冲去,眼前都是漆黑一片……

她抖颤狂叫:

“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

失去控制的飞机,不能煞止,撞向一些不明物体——

那是一层流沙。

如一个缺口,飞机自流沙层向下俯冲,直入无底深潭。

不知过了多久。

惊恐过度的红衣女郎,早已吓得昏过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飞机终于“着陆”了,但不是平地。

它是顺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巨剑,下堕如滑行。

这剑,便是刚才折射的金光。

它被握在一个金人手中。

金人如同上海的百货公司般,是一座座宏伟的建筑物。它们穿上了夷狄服装,矗立在这个神秘的地方,镇守着。

飞机顺势滑堕,在金人金剑之下,渺小如一粟。朱莉莉被抛离倒在地上。

机器停定了,但螺旋桨仍不断转动。

因此,大量气流卷入,空气蹑至这幽黯的地室,回旋不绝。一切深埋地底的物体,开始起了变化。

四周的陶制品,风化成为微尘。

东歪西倒颓败的俑像,被风一吹,混成一片灰紫茫茫。

泥土的龟裂声,重物的堕地声,风沙的厮混声中,起了莫测的翻覆。

看不清眼前景物。

其中一座俑像——

他脸上的泥尘剥落了,一小块一小块地,掉在身上地上。露出完好的脸庞,过了荒凉寂寞的三千年,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嘴唇也紧抿着。

他的叹息在身体里头巡回,并没在天日中传播过。此刻,气息如游丝,把鼻翼下的泥尘呼开……

蒙天放复苏了。

漫目四顾,开始适应一切。

转醒过来第一眼,只见一身红衣的心爱的女子,昏迷倒地。

他马上想跑过去,但手足不灵便,奋力地与陶土挣扎,破茧而出。

前尘历历在目。

冬儿没有死?

对了,他记起来了。冬儿——

她曾飞扑至他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顶吐在自己口中,渡给他。

他措手不及,已经骨碌地吞下肚中了。

乍醒,一身异样的疼痛。骨头嘎嘎地响,五内有股热流。

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蒙天放不知就里,忙把眼前的冬儿抱起,放置在金人脚下,头枕在它脚面上,显得分外娇小,一身火红,印象弥深。

幸好她并没在火海中化为乌有。

他亲切怜爱地轻呼:

“冬儿,冬儿。”

她没醒过来。蒙天放此时方抬眼一看,有一铁铸的怪物,停在金人剑下。

他一纵身,攀上去,不明所以,只见全是机关,这里那里一按,几下之后,螺旋桨停了,四下忽地寂然无声,他反而吓了一跳。

勉定心神,见无意外,再尝试扭动机掣,寂静中,突然传来发报机“呜呜呜”的声响,小亮点起反应。外界开始传呼了:

“喂、喂,是老大吗?”

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蒙天放惊觉:

“谁?”

再一扭,又没反应了。

这究竟是座什么的机关?

他曾监管建陵工程,只知暗道重重,弓矢处处,但从未见过这种铁鸟。

它里头还有一些箱子,盛满浓稠的液体。三千年未喝过水,十分口渴。一尝,味道太怪异了,连忙吐出来。

箱子附近又有一个暗格,用力一拍,竟弹开来。有一柄黑色的物体,铁铸的管,他把那管子的嘴部细细端详。

“——鬼呀!”

金人脚下传来惊怖万分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蒙天放一看,啊,冬儿不知何时已醒了。

这女孩,一张目,但见四周全是风化剥落的头面手脚,身处幽黯之地,在一只大脚之旁,恐怖一如鬼域,只失常地乱叫乱窜。

蒙天放飞身而下,想拥住她一诉衷情,细询何以死里逃生。

朱莉莉大惊失色,奋力挣脱他的“侵袭”,还搏斗起来。忽见他手上拎着一柄手枪,还是指向自己的,便惊呼:

“别向着我!”

他听不明白,只把枪管向着自己的脸,细察。

“别向着自己!”

他一怔,枪管指向飞机。

“别向着飞机!”

真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飞机,这是飞机!”朱莉莉大叫,“危险,会爆炸的!神经病!”

这人看来很笨,她便壮着胆子,喝令:“给我!”

咦?他竟乖乖地把枪递送给自己了。得意洋洋,人也抖起来了。这回用枪指向他,要挟他:

“好,退后!蹲下来!举手!不!抱着头,快!”

蒙天放见爱人失了常性,定是受惊过度了。他便一步一步上前,好好抚慰。

“别过来——”

此话未了,枪声一响。太慌乱了。他虽机灵急避暗器,但也被子弹擦过手臂,流血,他望望自己的伤口,又望望她,目瞪口呆。不知何故,心爱的人要用这暗器来伤害他?

枪声在地底回响着。

震耳欲聋。

二人对峙,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在此时,隔了多层石块,传来不清楚的人声:

“听见吗?是枪声。”

“再测。咦,你看,仪器在跳动呢。”

“里头是空的!底下水银含量极重。”

“炸药拿来!”

“这边有个缺口——”

有人要攻进来了。朱莉莉仓皇不已,身在何方?发生什么事?

掩着伤口的蒙天放一听,马上联念:

“冬儿,可能是陛下的人呢。”

“什么‘陛下’?”

“始皇帝陛下呀。”

“始皇帝?是秦始皇吗?你认识他?”

“认识。”

她一皱眉,这人真是神经病了。又问:“那你认识孟姜女吗?”

他急强调:

“不。我只对你一心一德,不认识其他女人!”

“那,荆轲呢?他是大英雄。”

“哼,”蒙天放激动了,“乱臣,逆贼,已为陛下所伏!不过冬儿,我俩也罪犯欺君——”

人声渐响,他也不想磨蹭下去,只管拉着她的手,找寻藏身之处,忘了自己的伤。

乱闯乱推,蓦地,金人脚下有个活门,缓缓地转动,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朱莉莉不问情由,就随着这男人钻了进去。

刚钻进去,身后已有枪声,是打在岩石上的闷响。蒙天放回身见活门由一铁索所系,便拔剑把它斩断,剑锋仍精锐,活门“砰”的一声,已关上了。

朱莉莉以为避过危难,方吁一口气,坐下来。什么东西?信手一捡,哗!原来是骷髅。脚下一踢,白骨累累。

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陪葬坑”。

看来都是女的,宫女妃嫔,穿的是绫罗丝缎,空余黑发白骨——蒙天放呆住了。

“哗!——哗!”

这个神经质的女孩扑入他怀中,他拍着她,安定心神。但自己开始疑惑。

朱莉莉惊魂甫定,又用力推开他——实在,也有三分自傲。

“你滚远点!我喊‘非礼’的呀。关久了,见了女人就色迷迷!”

说完不忘掠掠乱发。

旁观此人,也英武耿直,虽追不上潮流,倒也算个守墓英雄,受伤也不吭声,且好像甚受自己吸引呢,看来自己也魅力四射。

见他无害人之意,也就瞟他一眼,问:

“喂,这是什么鬼地方?”

朱莉莉因着本能,知道这是个非同凡响的“宝地”了。虽是事奉灵魂的陪葬者,不过一室是珠宝呀。眼睛闪出光彩,飞身上前,把珠宝狂塞进自己身上口袋中。

“发财啦!发财啦!”

这般地贪婪,真叫蒙天放诧异。她见自己被注目,突感不好意思。

“喂,你给他们看守陵墓,也没什么甜头吧,不妨卖个好价钱,到花花世界享乐去。我不会跟人家说的。而且你的陛下早已翘辫子了,何必那么死心眼?”

当她滔滔不绝地说大道理时,蒙天放望定她,他听不见她的话,她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忘记“历史”的女孩。

她的心魂回不到他的时空?

“你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问。”

他伤心地答:“蒙天放。”

“唔,”她点头,“你在这里住上多久了?”

他没答——

忽愣愣地看着两个旗徽。

“喂,访问你呀?”

环视这坑,为巨大的壁画包围一周,还有石碑,碑上这样刻着:“……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为先帝殉葬。奉天承运,秦二世元年秋。”

二世?先帝?

蒙天放一悟,跪下来。

朱莉莉看不懂上面所刻的小篆,只好奇:

“你干么?咦,画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功绩:建陵、修筑长城、建咸阳宫、阿房宫……还有,我被泥封为俑像,千秋守护陵墓。你以身火祭——这是你的名儿:冬儿。”

“我不是冬儿。”她很气恼,“我是LILY CHU,你不要弄错。听着,英文LILY!”

蒙天放颓然。

“先帝驾崩了!”

“哦,”她道,“崩了。光绪也崩了,老佛爷也崩了。你没见过世面呢!小皇帝也当不成皇帝,投靠日本人去了。现在是民国廿一年啦。我看你很久没出过门似的。”

“慢着,现在是什么‘国’?”

“民国。哎,你放手,轻点!”

“那秦呢?”

“秦?两三千年前吧。”

朱莉莉在忖测,心下渐凛然,颤声问:

“你是秦始皇的手下,帮他看守陵墓……吓?你这么老呀?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端详眼前的俑像,一身胄甲,一脸风尘,一直在此耽了三千年?桩桩件件,都说明了:他是一个“老人”,或是“老鬼”!

“冬儿——”

她恐怖尖叫:

“我不要呀!你放过我吧!救命呀!”

一声轰烈的爆炸——

地动山摇。

其中一路探测的人马,已经顺利炸开陵墓了。为首的两个,已用绳索系腰,身子一放,浓烟中,直垂下至地室。陆续地,来了十多人。

虽看不清脸孔,毕竟那是现代人,朱莉莉慌忙投靠。大家都踩塌酥脆的陶胎。

“呀,你们来得正好!”

这批大汉一见她满身珠宝财物,不问情由,先抢掠一空塞进麻袋中再说。她的收获马上易了主。

烟尘未散,这些男人好似很面善,一时间记不起,正欲查看,却又遇袭。自己竟然认贼作父,不禁又气又怒。

简直是一摊浑水。白来一趟。

朱莉莉并不骁勇,平素唏哩哗啦乱嚷,初临大敌,便僵在当场跺足。

蒙天放机警,还记得任务在身:

“什么毛贼?胆敢私闯皇陵!”

其中一名大汉,见他衣饰奇怪,念到自己此行,乃奉老大之命找出始皇陵所在,盗墓为重,陡地放了一枪。

但蒙天放已知它厉害,以剑借力在墙上一弹,飞身至一人身后,在他举枪之前,已一剑把他的头颅劈下……

就这样,他发挥了他的矫健身手,秦代的郎中令,也非浪得虚名。一番激战,杀得兴起。

朱莉莉见他轻功不凡,大乐,竖起拇指表示钦佩。

“你真是‘老当益壮’!”

一名受伤的大汉,在他分神之际,取出手榴弹,掷向蒙天放。

“小心!”

她马上把他一扯——这秦代人,根本不知道手榴弹的威猛。

敌不过现代武器,只好落荒而逃。

拉扯攀上石壁,自被爆破的缺口狂奔出来。二人冲出生天。

乍见天日,原来一夜过去了。

朱莉莉见到残留在营幕外,有辆小型吉普车。她打开车门,上去,预备开动。

蒙天放呢?

他没有上来呀。原来他一跃跳到车头,站得挺挺的。一如古代战车上的武士。

车子猛一开动,他被逼跌到座位去。这顽皮的一身残破红衣的女孩哈哈大笑。

——不过,

马上,轰地一响。她笑不出了,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懂得驾驶。

吉普车胡乱地被开动,又难以驾驭地,撞向这座山的边上。

二人被筛出车外,翻滚了一阵。

空中飞荡着沙尘。

晨曦中,雾气不堪一击,但四野仍是迷糊的。像一个人,四肢五官都是了,但还是感觉他陌生。

蒙天放揉了揉眼睛,挣扎爬起来。

这仍然是他熟悉的地土。

骊山谷地,外观是一片黯然的红色,说是始皇帝焚书,烈焰不灭,把山都烧成这样了。

他认得。

正在思潮起伏时,有人拍他一下。

“唉,走吧。”

最登样的美女,也不堪如此的一番蹂躏,朱莉莉手足都擦伤了,蓬头垢面。

见他定睛看着自己,只觉不是时候: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

简直自惭形秽。

“走到哪儿去?”

“反正得走到人间去,找有人的地方。我受够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陛下的皇陵。”

“我知道!要不走,也就成了我俩的‘皇陵’了。”

“不过下面的贼——”

莉莉白他一眼。只管自己走:

“你对付得了吗?一派愚忠,光照顾自己本分吧。你流血了,走啦!”

“我是要回来的。”

她早已登登登地掉头而去。蒙天放只得随着她,这个不知变成什么的女孩。

才走了几步,他忽地一怔,赶忙摸摸自己胄甲,怀中失去一物。

不见了?

他很心焦。马上飞奔至吉普车的残骸,仔细遍地寻找……

终于见到了。如释重负,是冬儿的丝履呀。虽然不过是一只鞋。他会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重新纳入怀中。她呢,很开心地过来,原来发现地上有块玉,是未被抢去的赃物。哈哈哈!

阳光盛了。

这么长久以来,身处地底,没想到阳光是如此地刺目。蒙天放眯了眼睛,有点怕光,不习惯。

朱莉莉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正欣喜一片灿烂,还活着,好歹有块白玉,想到这三千岁的老人家,他也曾为自己击退敌人——不,是同仇敌忾,联手却敌。好歹是“战友”,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太阳墨镜拎出来,递给他,见他无所适从,又为他戴上了。

蒙天放只觉眼前一黑,无限奇异。

她伸手过来,拖着他的手。自作主张:

“跟我来!”

——一步一步一步地走。

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镇上有间小医院。

还是先疗伤再说,朱莉莉领了蒙天放坐在候诊室中。

他坐不住,走到一面镜子前,见到镜中的自己。脱下太阳墨镜,一瞧,又戴上了。咦,原来是这样的,又脱下来。奇怪的东西。

但镜中不止他自己。

身后的反映,来来往往都是戴上白色口罩的医生和护士。

——蒙面人?

蒙天放陡地转身,十分警觉地,暗中掣剑在手。

他俯身向蹙着眉累得不得了的朱莉莉,关怀地道:

“这是‘黑店’!小心。”

忽闻传来呻吟声,蒙天放飞身贴墙,一口气往电灯上吹。呼——呼——企图把“烛火”吹灭了。不果。

她失笑:

“你给我坐过来!”

指着一个红十字:

“看到这个‘十’字吧?”

“这是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她促狭地问。

“这是花押,犯人招供,画了花押,就得服刑。”

她解释:

“在这里不会杀人,只是救人。”

适逢其会,门外推来悬着盐水瓶滴液的病人在痛苦呻吟。他半信半疑。

“他不是在服刑受虐么?”

医生进来了。

朱莉莉喊:“医生——呀不,‘大夫’来了,过来吧。”

医生见二人,一个穿古装,一个穿晚装,便问:

“为什么受伤?”

她抢答:

“是。拍戏受伤了——你看过我的戏吧?”满心期待。

医生没看过,也就敷衍地礼貌一笑,向着蒙天放:

“你得先把戏衣脱下来。”

护士持着棉花和火酒为二人洗伤口。他从未经历过这些过程,一直目光如炬地警戒着。

正盯着她的手势,大钟忽当当地响起来,已是下午二时正,他刚被吸引回头,只觉臂上陡地一凉——

她拿着针筒,正预备注射。

他缩手,喝问:

“住手!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暗器?”

朱莉莉烦死了,但也觉得这男人步步为营,很可爱。

“我先来吧。”她哄他,“放心,不要怕,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看,这是消炎的——”

她率先接受注射,以为可以很从容勇敢,谁知针刺下去,一疼,自己也尖叫:

“哎——”

蒙天放心也疼了,便想保护之,她很尴尬地强忍:

“不疼的,不疼的。”

护士见状,喃喃地道:

“这么大个子还怕打针?你看,小孩都比你强。”

顺势一看,有个戴了笨重厚眼镜的小孩,在看书,抬头,老气横秋地望蒙天放一眼,哼,大惊小怪,非常地不屑。他傲然地道:

“我一看就知道这件戏衣是唐代的。”

“不。”他抗议,“是秦。”

小孩便掀着课本,往前翻,一页一页一页:“啊,秦?是秦始皇的秦吗?”

他大喜,终遇上知己了。

“对!”

“秦,到汉,到三国,晋……隋、唐、宋、元、明、清。民国。看,我背得多熟。”

朱莉莉旁观蒙天放的表情变化,小孩每数一下,他脸色白一阵,渐渐地面无人色。她还一字一顿地:

“民国廿一年,一九三二年。”

蒙天放终于正面接触到岁月的痕迹了,原来已曾经很多年,中国又曾经很多个朝代,秦代毕竟没有流传。他们都已物化,只有自己——

他大为惊愕,无法镇静。身子抖起来,眼睛失神,手足无措:他又不是鬼,那么他是什么呢?……他明白了——

始皇帝得不着的,他享用了。

但,怎生是好?

朱莉莉见把他害惨了,便对护士说:

“先打消炎针,再打镇静剂,然后是麻醉药,病人现在很严重。”

她走过去,温柔地,像从前的冬儿呢:

“不要急不要急,凡事有商量。”

他颓然。百感交集:

“冬儿——”

朱莉莉只得问护士:

“请问你们有德律风么?我要找我男朋友。”

电话间就在电梯口。

蒙天放站在她身畔。只见她不断地摇动一具黑色的物体,接收了,又向着一个筒儿大声地发脾气:

“你是白云飞?我是谁?你好意思问我是谁?你这兔崽子,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我不是人,我是鬼!我现在从坟墓里头出来了,还有个三千岁的魔头押送着!我马上回来取你狗命!”

她向着空气嗔怒。

蒙天放很诧异现代人的内功已是“千里传音”。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跃进。

电梯的铁闸拉开了,他无意识地四顾,见到一个美艳的女郎进去了。闸拉上,不多久,闸又拉开了,这回,里头竟跑出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妇来。他骇然。

朱莉莉骂完了,用力扔下听筒。

待她走了几步,蒙天放充满好奇地拎起。

“喂?接到哪儿去?喂?”

里头竟有个男人的声音。他用力一扔,满目诧异,掣剑在手,反手一劈,整部电话一劈为二。

“哎呀!你闯祸啦。快逃!”

她扯着他,还没到电梯口,他马上把她拦阻。想起刚才变异的一幕,怎能由她往魔洞里去,变得老丑怎么办?

“别进去!”

她怕人追来,便匆匆扯着他自楼梯气急败坏狂奔出去。

他不能适应:

“怎么天下变成这个样儿?”

总算逃离了医院。

这是一条西安风味小吃的食肆。小摊子摆卖着凉粉、太后饼、粉汤羊血、油炸糕、柿面糊塌、羊肉泡馍、臊子面……一个大胖子,秃头的,把面团放在头顶上,然后用刀,一下一下把面削成条状下锅。

长久未曾吃过东西的蒙天放,饿极了,正在把烙制的馍掰成小块,浸在羊肉汤中泡食。不觉已吃了十多碗。

朱莉莉看着他狂吃,有点担忧:

“你这么能吃呀?我身边没钱呢,刚才在墓里头拿到的珠宝又被抢了,只剩这块东西,大概可换点钱——你不要走,我去换钱,问问路。”

“你不是要领我回皇陵去吗?”

“见到我男朋友再说。”

她起来认一认方向。他关心地:

“小心。”

“得了。”她回眸一笑。

他看得怔住了。这分明是“她”,但又不是“她”。转眼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又坚强又独立,什么事都有主意,而且——另有“男朋友”。挂在嘴边两遍了。

正思潮起伏,便听见锣鼓喧嚣,循声望去,便被迷住。他一看,四个同他装扮差不多的秦代武士扯着他。一个道:

“开锣鼓啦,走啦。”

一个道:

“秦始皇都不搭架子,龙套倒开小差?快站班去。”

他乍闻“秦始皇”三个字,便起立。

半晌,朱莉莉沮丧地回来了。

她手上那块白玉,本来就是价格惊人的古物,不过押店的老板欺负她,只肯给她一点现钞,就打发了。

她嘀咕着回来。虎落平阳被犬欺,四下一看,他又失踪了!只见乱世的乞丐在位子上抢食残余,哪里还有他的影踪?

“天放,蒙天放?”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开始有点心焦,这个男人毫无理由地信赖她,听她的话,初来文明世界,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任朱莉莉多滑头,她也是好心肠的。

便遍街巷地找寻。

突闻草台班起了骚乱。

会不会是他?

——正演出的一台戏,是《荆轲刺秦皇》。扮演荆轲的,在献呈樊於期首级后,便打开地图。

秦皇离了宝座,看地图:

“这一国?”

“燕国。”

“这是哪一国?”

“赵国。”

“这又是哪一国?”

荆轲图穷匕现,发难了:

“呔!你这暴君,我恨不得食肉寝皮,为民除害!”

他抽出匕首,抓着秦皇衣袖,刺将下去。袖断。二人绕柱追逐。

后台的几个龙套回来了,没他们的戏。一个个都来根饭后烟。

蒙天放在台下,见台上的情状,只觉虽时移世易,潜意识也得维护故主。

他飞身上了戏台,拦截刺客,加以制服:

“陛下曾废六国,统一天下,建万世基业,岂容后代血口喷人?”

观众不虞有他,都发出喧哗之声。

蒙天放虽然制服了荆轲,身后秦皇,突持道具重物望他脑后一击。他中招了,回头一望,原来是陛下!自己的忠心得不到回报,真是讽刺。

混乱中,朱莉莉在人丛中大嚷:

“蒙天放,你给我下来呀!”

他还没行动,她已趴到台前,把他扯走。

二人逃离一塌胡涂的戏棚。

一路走,她教训他:

“做戏是假的!”

“这个我知道,但不能歪曲了真相。若无陛下英明,备历艰辛,天下将分裂哄乱。至于我俩,罪犯欺君……”

朱莉莉翻了翻白眼:

“别净跟我说古文好不好?我们年龄有差距。唉,幸亏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蒙天放反问:

“你把我带到何地?”

“找我男朋友送你回去呀!”她理直气壮,“难道我得成天看守一件三千年的古董吗?你一天闯一百八十个祸,累死我了!”

一身破烂的朱莉莉,终于领了她的“负担”,回到外景地来了。

又换点了,这是一片树林,只设有临时的化妆间服装间。

负责服装的一见,哗然:

“朱莉莉!你这是干么?你快赔!进来换衣服,气死人,怎么搅的,这件晚装我找了一天……”

一手把她抓进去。

其他的小角色掩嘴窃笑,故意道:

“朱莉莉,你好漂亮呀!”

气得她见到谁就骂谁:

“笑?我已差点没命呢,一件衣服算什么?”

人穷志短,人微言轻。

若有机会,真的非好好还以颜色不可。

心中有气,喝骂:

“白云飞呢?非揪他出来——”

白云飞在林子里。

两个在陵墓中逃生的手下已在等着他。

“老大,地方找对了,不过——”

“里头有活口。”

他一听,“活口”?

“是一个奇怪的人,武功很高,会得飞檐走壁,使剑。弟兄们死伤很多,不是他对手。他跟朱莉莉一块。”

“我知道,他长得怎么样?”

其中一名手下,于那半毁的吉普车后座,掀开一些覆盖的杂物,白云飞见到一个俑像的头!

他吩咐:

“把头收到最不起眼的地方去。”

“白云飞!”

身后传来一声娇叱,她正预备飞扑过来找晦气,叉着腰,泼辣地:

“你为什么中途开溜,不管我死活?”

怒从心上起,见他走过来,更是恶向胆边生:

“你心中还有我吗?我早就看出来,你根本不爱我!你——”

白云飞什么也不说,也不辩白,只巧施“美男计”,一来便拥紧她,强吻她,不让她继续泼辣下去。

她终于在他怀中软化了。良久……舔舔红唇。

腻着声:

“唔——我提过的,那三千岁的古董——”

蒙天放已一掌抓到白云飞肩膀上了,掌一翻,他应声倒地,措手不及。

蒙天放只怒问:

“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夫人轻薄无礼,冬儿,你过来!”

“哎呀,你为什么打我男朋友呀?”

白云飞弄不清楚来人:

“莉莉,他是你丈夫吗?”

“才不!”她倚向他,“我们刚认识的。”

蒙天放已一手把她扯到身后:

“我叫你过来!”

外景队围上来了,不知发生什么事。白云飞的手下也严阵以待。他轻蔑一笑,盛气凌人地: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始皇帝陛下的郎中令。岂容你放恣?”

他的青铜剑也半拔了。

朱莉莉一见此情此景,又在众人围观的盛况之下,故意大声地喊:

“你俩不要‘为我’大打出手了,有事好好地说呀!别打了!”

心中恨不得两雄决斗,好让她荣升英雄掌上一美人。

蒙天放也傲然:

“我让你三招。”

白云飞未等他说完,拾起铁铲朝他腰间锄去。他几个翻身,来到他身后。白云飞知蒙天放身怀绝技,也不敢懈怠。

是次决斗,白云飞有个目的,他不知虚实,也没领教过他身手。到底他是谁?来自陵墓中的古人?

二人交手,势均力敌。

白云飞发觉他的优点在矫捷,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大打出手,情势不妙,朱莉莉几番欲上前调停,也中了招,终于仆倒地上,惨叫:

“我要死了!”

二男方才暂停。

她生气了。

“你们有完没完的?”

一个眼色,吴导演连忙上前,做好做歹:

“算了,不打不相识。一场误会,误会!”

白云飞拍去身上灰尘,伸手出来:

“小姓白,名云飞,先生贵姓?”

他的手停在半空。

蒙天放不懂礼仪,只拱手还礼:

“在下蒙天放。”

白云飞很有风度地:

“蒙先生远道而来,我先安排你俩回旅馆去,晚上好为你洗尘。”

一招手,一辆小汽车驶过来了。

司机开门让二人上车。他自己呢,驾了私用的摩托车,开车前,有意无意地睐了她一眼。她稍作思索,竟被迷住。离了小汽车,上了他身旁那座位上——她到底选择了他。

蒙天放见状,十分无味。

她这般的滑不溜手,心中竟是没有他了。来此一趟,所为何事呢?

不,男人大丈夫,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他跟她,难道不留一丝情分?

且他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莫非是奸计?

一念之下,学着她刚才的手势,把车门打开,追将出去。

二人去远了,只见摩托车飞驰,她的红衣在掩映。蒙天放妒火中烧,心都焦了。一跃上了楼房、瓦面……市面上硕大的招牌,他一一跨过,步履如飞。一路地追,半途,见到车影,正欲跳下地面来,但路人抬头一看,发觉有个穿着胄甲的怪物,吃了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惹来一阵哗然。

地面上,交通也很繁忙,有汽车、马车、人力车……方站定,车子都慌乱地响号,把他困在中央,进退两难。路人也蜂涌看热闹了,把心一横,他又跃上屋顶上。

惟有跃离文明社会,方有立足之处。

白云飞在摩托车上,回望他身手了得,也不慌不忙,时快时慢地逗他。

朱莉莉知道他是为吊住她来的,芳心窃喜,大力挥手扬巾,状至得意。

白云飞驾着车,便灌迷汤。

“莉莉,这人对你倒很痴缠呀。”

“嘻,”她装作没什么,“哪里!”

“看来你的迷汤很行。”

“没有啦。”

“你千万不要变心呀!”他故意道,“我想你帮我一个忙,你替我在他身上拿点东西,肯不肯?”

蒙天放一直地追着这摩托车和车上的男女,直至旅馆前,戛然而止。

朱莉莉开心得拍掌,因为两个男人都是英雄,白云飞向他表示佩服:

“蒙先生,你真不愧是一代高手。”

他抱拳还礼:

“不敢当。”

只沉着应变。

此时,记者群正包围着阮梦玲,她摆着美妙的姿势拍照。朱莉莉瞥到了,灵机一触,为了吸引注意,必得制造绯闻。

左右一勾二人臂弯,记者们发觉了,忙转向。初逢此优厚待遇,朱莉莉不免悉力以赴,喜不自胜,笑得真甜蜜。

镁光一闪——

蒙天放从未经历此等场面,一闪之下,摄魄勾魂,忙机警跃开。不对头!这是什么?

朱莉莉才不愿放过大好良机呢,与白云飞仍亲热地挽手合照。

蒙天放旁观这西装笔挺的文明人,与他一度的爱人,有说不上来的合拍,而她,沉醉于虚荣中,更是娇媚。

他内心交战。

附近的小贩见这边热闹,原来是明星,也来兜售。一个,拎了一大盘古钱币来,问问这位穿戏衣的明星吧:

“先生,你要买古钱吗?”

小贩一手一大把,摊开给他看。贱卖,一点也不珍惜。他被其中一枚吸引住了。

一拈起,是当年的“半两钱”。

反复细看,只觉连这古钱也沦落了。

朱莉莉把头伸进来:

“唔,假的。”

蒙天放道:

“不,是真的!”

小贩强调:“真的!地里给挖出来,很值钱!”

“嘿!”她笑,“我这件也是地里给挖出来,他才值钱呢!”

把他一手推进旅馆去,神秘地:

“来,我送你好礼物。”

送的是什么礼物呢?

朱莉莉在厕所的外面,不住催促:

“喂,好了没有,快出来!”

大力地拍打着木门。

门开了,乍一亮相,她整个呆住——

蒙天放穿上她的“礼物”:一套洋装,三件头。是格子呢绒的。

他还戴了白手套,不过垮垮的,手握一根“木棍”,他以为是现代的防身武器,像握剑的姿态,一本正经地亮相了。心想:怎么衣服越来越复杂?好不容易才全盘弄到身上来——当然,裤子上的拉链还没有给拉上。

朱莉莉笑得弯了腰,夸张地大叫:

“哈哈哈!你这是‘文明棍’,不是剑!来,我帮你穿好。”

“飕”的一下把拉链拉上来,一点杂念都没有。抢过了“文明棍”,示范着。蒙天放给一番整顿,改头换面,果然登样。她上下左右地端详。

“给我转个圈圈!”

为博红颜一笑,他照做了。

一室温馨的气氛。

她笑:

“你要到现代来,当个文明人,看来跟我倒蛮登对的。不过——”

长发仍然很土气。她上前把他的长发放下来,小心地梳理。

回心一想,其实白云飞托她要他几根头发的。便审视梳齿上究竟有没有。没有呀。

悄悄地,不若拔下一两根去交差。

刚伸手要拔,他回过头来:

“你干什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要几根头发。”

蒙天放听了,头发?对了,她渐渐地回复“冬儿”身份了。忆起那回幽会,二人不是烧发成灰,混于水中共喝么?她还盟誓:

“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他不假思索地、自行拔下几根。她接过。脸上闪过一丝反应:“得手了!”

乘此良机,正好追认前尘,蒙天放忽而也记得那丝履:

“你的鞋。”

递予朱莉莉,她是否认出了?

但,这狡猾的女孩已得“猎物”,如何有心思勾留。见这残破的鞋子,奇怪地拈起一瞧,一边捂着鼻子。末了还扔过一旁,没任何惊喜的反应。

他看住她的一举一动,心往下一沉。

她竟道:

“你要过新生活,就得彻底一点。拖泥带水的,还是一个古人!”

他悲哀:

“我们本来就是古人。”

朱莉莉见惹得他难过,心也怯了,忙上前解围:

“好了好了,古人也得把肚子填饱的。”

怎么跟眼前这个人,交往得微妙而单纯?

但为着把头发交给白云飞,当下忙把他领到餐厅去。

一生没穿过洋装的蒙天放,浑身不自在地,随着彩蝶般的朱莉莉,飞到情敌那桌上去。

白云飞一见:

“咦,蒙先生,你穿起洋装,顶帅的,很摩登。”

“客气客气。”他还礼,“蒙某初到……贵年代,请多包涵、指教。”

突见桌上燃了蜡烛,众皆享用烛光晚餐,他很奇怪:

“何以这里不用文明的‘发光蛋’,反而燃起烛火来?”

朱莉莉很淑女地答:

“这是情调。”

他怀疑了:

“回到古代就是‘情调’?”

侍者拿来三份餐单。

“请问几位要点什么菜?”

她只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就跟白先生的一样。”

蒙天放接过这份东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侍者耐心等候他点菜。

他问:

“这是什么?”

“先生,都是吃的。”

“吃的?”他撕下一角检视,嗅了一下,“白兄,怎么吃?”

“哦,这是纸。你连纸也不晓得?”

“纸?”

朱莉莉醒觉了,开始同情他:

“他没见过纸的。”

“对。”白云飞也省得,“汉代才发明了纸,他当然没见过,算了。来三份晚餐吧。”

蒙天放越发气馁了。自己也是陛下身边的高人,一旦沦落到这年代,连找点吃食也很困难,往下日子如何过?一时间心灰意冷:

“我看,还不如回去了。”

白云飞沉吟:

“让我安排一下吧。现在不谈其他,先好好地吃一顿,权当洗尘。”

“你对我那么好,我们会帮你的!”

朱莉莉诚心诚意地又问:“是吗?云飞?”

蒙天放抬眼,默默看他们一眼。

头发被火速送至化验室。

显微镜下,组织放大数百倍。

化验师示意田中三人过来一看:

“已经做了三个小时了。这几根头发,我也说不上来,质地跟现代人不同,估计有几千年历史,但又不是枯萎,是活活拔下的,因为连着毛囊,有皮脂分泌,基本上是活的。”

田中三人操着不纯正的汉语问道:

“活的?你的化验可靠吗?”

“准确度百分之八十。”

白云飞听了,色喜:

“看来那真是个无价宝了。”

田中三人点点头。

“不过——”白云飞继续说,“得把他彻底研究,才找得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越想越兴奋——人类至大的敌人是时间,任你是盖世英雄、绝色美人,才高八斗抑富甲天下,到头来,逃不过老死。多少人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药,自古至今,谁个没这奢想?连胎盘也有人肯吃,还是要走就走,只是,如何处置他?

在白云飞心念电转时,他的幕后投资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国家,把他买下来。”

白云飞考虑一下,便砌词:

“不,当初的协定是盗墓,不是贩卖人口。何况,目的地还没找到,这个人与整个计划无关。我会处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们在东北,有个实验场。”

白云飞百思不解。

实验场?

却原来,日本军国主义经过周密准备,已积极着手细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国大学毕业,专研病理及细菌学。九一八事变后,在东北已秘密建设“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雏形,进行实验。

田中三人并没有把军机泄漏,只道:

“我们的实验场,设备完善,如果把这个异人解剖,或进行细菌实验,测验免疫能力……才是医学界的跃进。你们中国不是有唐僧肉的传说吗?若我们把他吃了,也就长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数目。

东北?

只要把他骗上火车。

这个不容易就范的男人,只肯向一个女人就范。如何智取?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听我一个。”

“对,”白云飞道,“只要他肯上火车。你就哄他说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为什么要骗他?”

“你不过把他转让给我,根本不必付出什么。”

朱莉莉闻言,心里有数:

“你是把他当古董卖掉吧?”

白云飞不答,正预备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会遇上个好买主。”

他一听,回复冷漠傲岸。

“好,那随便你了。”

她转身欲带门出去。这真是一次赌博,想不到他还在搭架子——他只不过在“交易”?他对她没表示?自己岂不成了他的跑腿?一点地位都没?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后唤: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赢了。

“我们不是谈交易。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这关头才说“爱”她?这是真面目么?心中忐忑。一下子聪明起来了:

“当然我知道,不过爱情摸不着,没分量。惟有钱——”

白云飞把一沓一沓的钞票拎出来,放在她面前,这也是不可抗拒的数目,却在田中三人给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点心动。但回心一想:

“钞票太薄,而且什么金圆券、银圆券,不好兑现。”

“金子呢?千古以来,还是金子保险。”

换上了金光闪闪的金子,真是人间至大的诱惑,她望了又望,闭目摇头。

在摇头之际,不免念到自己穷了这些日子,从没如此飞黄腾达过,有了金子,往脸上贴金,整个人就灿烂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卖出去呀。

这样地趑趄。

白云飞正把心一横,手枪已半拔。

她忽地张开眼睛,意动了。

“我学得聪明了。还是物重情义轻!”

稚嫩的、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横。但又自己说服自己:

“做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人出卖我,有时候我出卖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还没心足,忽生一念:

“我还有个要求,我要当女主角!”

白云飞一笑:

“没问题,一言为定,有你,就没有阮梦玲。”

“真的?”她大喜过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讲同样的话: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转,开始为他梳头。一如秦代冬儿的手势……竟那么熟练!

不同的,是冬儿带着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边梳,一边行前退后地审视,好像装饰一件货物,直至自己点头满意为止。

她又把他装扮回原来的身世。

然后道:

“好了,洗脸刷牙,早点睡。”

“刷牙?”

她怪叫:

“吓?你从来都没刷过牙?”

他一口泡沫,苦着脸:

“好辣!”

她笑起来,但明天伴他上火车,她就要跟他分别。她忘了叮嘱白云飞,千万不能把他伤害。不,明天一定得这样说。否则怎能心安理得?她辗转反侧。

后来,也预见自己“电影皇后”的风光,看不起她的人,都来恭维讨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蒙天放一夜都没睡好。

晚餐时,喝过一杯褐色的东西,又甜又苦,有种烧焦的味道,然后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在追溯这东西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咖啡”,发音很奇怪。

冬儿给他喝的,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令人手足无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

蒙天放回复自己了。

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皇陵被后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陛下的万世计划,不是毁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护,尽一己之责任。必要时,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儿呢?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但失去了记忆?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回复本性?她答应了随他回去,明天会不会变卦?

一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

白云飞呢,彻夜把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现场,不知就里的阮梦玲,还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执《情天长恨》的剧本,念着对白,越念越是入戏,整个人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的伤感夸大了:

“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不过,要是你也离我而去,在这苦难的时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对谁说?我要死了……”

培养好情绪,抬头向吴导演:

“导演,可以了。”

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一干人等,见到他的手势,一言不发,不管摄影装备,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药……一一搬上了吉普车。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措。

“梦玲,上火车,我们要换点了。”

换点?

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白云飞道义地:

“蒙先生,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没什么帮得上,也尽了绵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谢谢。后会有期!”

火车厢外,忽传来吵骂,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气急败坏,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犹在生气,忘了仪态:

“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戏还没拍完呢。搅什么鬼?云飞!白云飞!”

她一见他,便逮住他:

“你看,这是不是拍电影的?我从影这些年……”

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

“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

朱莉莉见状,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把女主角换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益发明艳。她斜睨着阮,骄傲地示威,有点神秘的喜悦:

“是呀,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当女主角有什么难?”

忽地省得一桩,便向白云飞耳语:

“喂,只能研究,不要伤害他。”

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

他自己,闪身进了——

等着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条。

他一进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

白云飞着吴导演点收,然后对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这个无价之宝,总算不枉此行了。”

“是吗?”他抽一口雪茄,“据我所知,你还有事瞒着吧?譬如说,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还没有眉目,不过,我会继续探索。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我们永远是好拍档。”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枪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

“白先生,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对不起!”

保险掣扳动。

白云飞大笑。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顾,他的手下,全把手枪收回。白云飞轻俏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枪。

敌人棋差一着,倒身血泊。

他打开箱子,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处理得干净点,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

“是!”

未几,他施施然地出来。

风度翩翩地关上门。

跟吴导演打个手势: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这无价宝又独得了!

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车号角长鸣一下,轰隆之声乍起。开动了,全速东行。

火车离站。

站上,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威武有力的外景队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车之后,一直很沉默。

车厢内,与朱莉莉相对坐着。

终于,他也正色地摊牌了。

“冬儿,把我送归皇陵之后,你将何去何从?”

她没有答,不想欺骗他,又不想讲真话。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说吧。”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点笨。”

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听,她愕然抬头望着他:

“不。”

脸红起来,哑口无言。

“如果你俩两情相悦,你就嫁予他吧。一切随你做主,不过,你俩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间少见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戏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几时?眼睛也红了。是社会训练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还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泪来。

蒙天放只诚恳地:

“有句话,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不管你变得怎样,我是矢志不渝的!”

见她没话,自个笑起来:

“都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许不流行了。”

朱莉莉带泪苦笑。

“嗳,古老的东西才这样。”

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送给她,无声地,好做个纪念。她没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

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头”,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

那是一个俑像的头,跟蒙天放一样,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

阮梦玲恐怖地嚷嚷。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吓死人,导演——”

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

还残留半句话:

“你们简直不是拍戏,不知背后——”

话还未了,枪声一响。

机器虽是那么地嘈杂,但这枪声近在咫尺,怎会听错?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吓得蹲下来了。脚一软,滚到一角去。

吴导演探首外望,把阮梦玲的一条腿也给拖进车厢内,门马上严严关好。

她浑身发抖,往回爬。

一生都没那么接近过死亡——除了拍戏。

力不从心,爬得特别慢……

车厢内,蒙天放伤感地凭窗远眺。思潮起伏。

——快速闪过窗外的景物,是长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长城!

他认得!

匈奴军人强马壮,远较汉人为优,但蒙恬将军率兵,以轻快兵骑,锐利长戟,强劲弓弩作战。蒙天放自十三岁起,已投将军麾下。他以凌厉剑术,杀入敌阵。

一场血战,马蹄踏过尸体,战车辗过废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人马自长城一个缺口北逃……

幸亏有长城,作为整个北方的边防。

城墙历历在目。

不过,蒙天放的经验,长城在东面。往陵墓不该东行!

他飞快地扑向窗前,断垣仍在。

忽地,后面的某个车厢,抛下一件“物体”,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他很惊愕,正愤怒间,门外扑进一个抖颤的人,张口结舌。

蒙天放暴喝一声:

“你出卖我!”

朱莉莉惊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长城:

“你看,长城在东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骗不了!”

她心虚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们调虎离山!”

蒙天放因被出卖,勃然大怒,只觉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错信了她,双目发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杀之。

她拼命解释,但口齿不清,形势危殆,非常惊惧地退后,逃躲:

“不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蕴,转念,胁持了她好逃出车厢。

吴导演与手下知阴谋败露,出来拦截。他下令:

“老大说过,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家都被出卖了。

朱莉莉闻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冲前厮杀去。

蒙天放见她有勇无谋,胁持的手,改为保护的手,她犹不忿:

“岂有此理,这白云飞杀千刀!……”

吴导演拔抢了,她又尖叫:

“小心!”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车厢壁上借力,跃至导演头上,一踢,对方连人带枪遇袭。几个大汉也来围捕。

火车一黑,进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适应得比其他人快。展开恶斗,打倒几人。

在火车出了隧道后,他已扯着朱莉莉,自一卡冲至另一卡。

乘客喧嚣中,冲至最后一卡。

他想跳下去。

火车疾走,朱莉莉狂拉着他:

“不!跳下去会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块死!”

见她慌乱成这样,蒙天放只好拦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后一个车卡的门。

一阵阵动物的臭味传来。

这卡载满了牲口。

蒙天放挥剑斩开中间的联系铁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溅,想不到真是一柄宝剑。

牲口卡终于骤离大队了。

只见往前直奔的火车,义无反顾而去。二人目送着。

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骑,向相反方向飞驰。

说朱莉莉坐在马背上,毋宁说是瘫痪在他怀中。心咚咚乱跳,擂鼓一样。连眼皮也在哆嗦,整个人不稳不定。

骑着无鞍的马?吓死她。身边都是排山倒海的呼啸声。

只得依靠他保护着。

他咬着牙,表情凶狠,好似雄壮的野兽。汗滴在脸上闪闪生光。大气呼在她身上,共度生死患难。

朱莉莉但觉自己一无是处。偷偷地望着他,目光也柔和起来。

蒙天放很奇怪,这一刹,她真的是心底的冬儿了。但愿不是幻觉。

他开始认路。

——是处是榆林。

他记得,有一回,护驾东巡长城边防,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

长城之下,有条秘道,循之往西南走,可通陵墓。

只是长途跋涉,马终于也疲累了。

蒙天放爱马,在一个关卡停下来。

人和马饮水、休息。风尘仆仆之中,片刻宁静,于此辰光,蒙天放陷入沉思。

因为重大的变故和矛盾,人更沉默了。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个的编钟乱敲乱响。战场上风云岁月的帷幕拉开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

——人特别地孤单。

他如何保证她往后的生命?他怎能勉强她踏上茫茫前路?

前面是重重危难。

蒙天放三思之后:

“我俩——各奔前程吧。你不必跟随我。此去生死未卜,不想耽误你。”

朱莉莉在马背上,不动。

蒙光放只用力拍马,放它走。

马一直前行,她一直回头。

马把他熟悉但又陌生的女子带走了——如同祭礼,但他亲手放她走。

长城。

依旧雄伟无涯的长城。他目送爱人远去,只孑然一身,在这傲岸的边防上,人,有如一个小黑点。

太阳下山了。

层层叠叠的峰峦,变作一抹紫红,像已枯的血。残阳似血。又似一只挂在天边的大手,发出号召的力量,令他回家去——这是他惟一的信仰。

蒙天放仗剑直往上冲。

一直地狂奔,青铜剑依旧锋利冷酷,用力左撩右劈,城墙都震裂,山石脸无人色。

他冲呀冲地,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

直冲到至高之处。

远景一片苍凉,紫红都变成黑白了。

他也曾是个英雄呀,只是,英雄也有这般难过的一刻,英雄气短。

忽而,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巨响,抬头一看,是一架铁铸的怪物,同样的怪物,曾经闯进地底的幽宫,把他解放出来。

是的,这是飞机。

社会已经这样地进步了!人都可以在空中遨游了,炮弹火药,也可自空中往下投掷。两三千年前,厚厚的城墙,抵挡过一切铿锵的利器,防御重大而突然的袭击。

——只是,如今它的作用等于零。

看真一点,起落有致的城墙,受不了历史的重压而微微佝偻着,无数的裂缝,丛生着杂草,雄伟只是躯壳,它荒芜已久,一身炮弹的残迹。任何敌人都可一攻而下。

也许敌人不只在北方,也在东方、南方、西方,或者只是内哄,自相残杀,就已经令人人疲于奔命,无所适从。

飞机呼啸而去。

这是来自何方的敌人呢?

四周沉寂下来。

蒙天放按捺不止绝望的伤感。他陡地下跪,在暴烈的红色光团中,痛哭失声。

他痛哭着,一如婴儿。

——这就是当初他们致力的“万世基业”么?

远处,也有一个无助的小黑点。

长城下,马停了,人站定了。

朱莉莉遥望长城高处哭倒的男人。她决定回头,不走了。

因为,天下之大,二人都觉得自己无处容身!

她也一直地狂奔……

飞扑至他怀中。

什么也不管,豁出去:

“我无家可归,金子对我也没意思,我也不要当什么女主角了。”

一边说,一边把金子拿出来,用力往长城关外扔掉,好像扔到天脚底去。

泣不成声。

“你知道我要什么?”她像对自己说,又像对所有的人说,“我并不贪心,只要一个真真正正对我好的人——我要的,本来就很古老,不知为什么,总是得不到……”

蒙天放紧紧地拥着她,轻抚她的头,就像当年,他怀中冬儿的泪滴在重甲。

她送给他的鞋,原来仍在。

朱莉莉此时方才真正拎在手上,反复细看:

“这真是我‘当年’的鞋吗?”

她便试着,把脚伸进去,踏足其上,有怪异的吻合——那残破的丝履分明是自己的。

很自然地,她伸手便把带子给绑起来了,不知如何,手势也熟练,就像已穿过几十遍……

蒙天放很感动。

滚圆的落日在荒凉中起了一阵动荡。天地只剩下两个再续前缘的爱人。

芳菲的药香。

衣角着了火。

拆散了望仙三鬟髻。

锦被上。

妖娆的惊弓小鸟。

深沉叹息。这是冬儿抑或朱莉莉?

黑发交缠。

无言冉退。

没有衣服,就没有年代,没有过去。原始的。炼丹房中的幽会又重现一次了。

才是昨夜发生的事。

他的身心沸腾鼓动,好像明知是最后一次,堕入难以控制的惊惧中,真的马上要失去了,用力地抓牢她——像把匈奴首级一劈而下的甜蜜,像报仇。

她的脸很红。刚才逃亡的驰骋的马乱碰乱撞。她想不到会是他的!脱胎换骨,他走过她的身体里,她走进他的历史中。

——如果没飞到西安这地方来,如果没勾搭白云飞,如果没坐上那小型飞机。

忽而灵光一闪。

一个远古的老人说过一句话: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是谁?是谁?

她迷糊地呻吟着,眼前一黑。

天渐黑了。

但陵墓的入口光同白昼。

射灯灿然亮着,“轰”的巨响,接二连三,爆炸了。这个埋藏了三千年、历代无数盗墓者心中最大的秘密,九个以假乱真的始皇陵被识穿之后,终于真相大白。

秦始皇是一生多疑。虽然他有建万世基业之野心,不过也慎防后人挖掘他的坟。

当然他预料不到王朝如此短命,像昙花一现,只传二世,仅十五年。他却预料到这价值难以估计的陵墓,始终为一切有贪欲的人所垂涎。每一个朝代,原来都有人以为他们曾经“得到”。

项羽掘过。牧羊者失火烧过。关东盗贼销铜取椁破坏过。石季龙盗过。黄巢乱过……传言至今,已有九宗,原来都不过是“假”的,是掩眼法。

陵墓修建之牢固与神秘,刻意找不到。是因为一点机缘,从来没有人真正踏入一步的地宫,终被揭露了。

白云飞如痴如醉地,狂笑着。

双目发出光芒,一扬手,歇斯底里地向他的手下道:

“大伙小心!这里只一个头,都可以进入世界大国的博物馆!哈哈哈!”

他懂!

他跟所有人不同,因为他懂得国宝的价值,历代的盗墓者,一点也不爱惜文物——它们都是未经歪曲的最可靠又最珍贵的“地书”,因为永远都无法再行生产了。坏一个少一个。他们坐塌陶像,踢碎瓶瓶罐罐,只专门搜寻金饰银锭,熔掉好换钱。

——但,他白云飞,周详的计划,缜密的布局,令他一手拥有始皇陵,一手拥有活生生的秦俑,他将是天下首富!即使是虚幻的电影,也捏造不出这样的美梦。

风沙中,蒙天放与朱莉莉二人一骑,接近陵墓,接近危机。

她闭上眼睛,眼角滴下泪珠,她恳求:

“可以不死,我们都不要死!”

“你怕吗?”

“我怕死,何必骗你?”

现代人的意志左右着她。

现代人的科技助长了白云飞的气焰。什么水银毒气?他们都有备而战,一众配了氧气筒,由铁索往地底吊送。

大量宝物,一一又被运出来。一辆辆的吉普车在等着。

一匹愤怒的马,筋肉与血管的网脉都因夜奔而隆起,眼睛闪耀突出,血红的鼻孔贲张,鬃毛在风沙中撩拨,冲进被毁的家园。

蒙天放策马在人群中践踏过。烟雾中,挥剑乱斩:“你们住手!”

人群展开混战,子弹横飞。四壁的机关,竟因这无目的的子弹触动,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箭四射。巨石凌空而降。

手电筒的光杂沓缭乱。

古代机关,杀了侵略者一个措手不及。手下死伤甚众。

白云飞瞄准,开枪杀马。

马中弹,仰天起蹄,一阵抽搐,蒙天放和朱莉莉堕下,压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略为下陷,流沙往低处一窜,白云飞立足不稳,扑向二人身畔。三人同滚进一个洞穴中。

身体急遽下泻,石柱移动,合并成巨闸。三个人,一起被困在内,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通道。手下全在外面,隔绝往来。

入口被堵塞,出口又不过是墙壁。这重门深锁的,是什么地方?

黝暗的环境中,三人的视线渐适应了。只见壁上有油灯,一盏一盏地燃着,映照得人人如同星夜下的幽灵。

四周都是石头。世上有什么比石头更紧牢呢?是一个凄冷的现成的墓穴。朱莉莉握着蒙天放的手,马上僵了。

灯,竟渐渐地黯了。

有限的空气!白云飞配着氧气罩,所以呼吸自如,但对峙良久,见那油灯,一盏枯了,另一盏也枯了,他心底明白,空气中的氧,终于也会耗尽的。

汗滴下来。

空气太坏了。

白云飞追问蒙天放:

“这是什么地方?”

蒙天放没有回答。他安详地坐在地上,白云飞脸色一变。

白云飞心焦了,把氧气罩递予他,蒙天放接过,先给朱莉莉。

她深深吸了一口,抖擞一下。蒙天放也学她,深深吸了一口。不知是什么,但他不需要,反正三千年不曾缺氧致命,如今也不怕。

白云飞把氧气罩夺回自用。恨他镇定。又追问:

“蒙天放!你一定知道逃生之路的,你说出来吧!”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责任只是千秋万世,为陛下护陵。”

他再也不能镇定了:

“长困在此,我们会死的!”

蒙天放毅然道:

“我可以死。”

“不!”朱莉莉闻言,反应激烈,自白云飞手中抢过氧气罩,狂吸一下,“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出去!天放,我们活着不是很好吗?”

她有点疯狂地乱按四壁,企图像上日,因乱闯乱推,发现金人脚下有个活门一样。这边没有?那边呢?她不住地拍墙。开始虚弱了。白云飞见状,生死攸关,什么也不管,学她那样,幼稚地寻找出路。

他失去一切风度,不再冷静,惊恐中,只软弱地自语: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朱莉莉的动作粗野了,把壁上的油灯都砸在地上,用力地顿足。她的鞋跟,因力度过猛,嵌在缝中,也因此——

机关竟被触动了。

走廊通道尽头,石壁缓缓开启,别有洞天。

不过,看真切点,那并非任何出路,只是一个墓室。

墓室四壁萧条,在中央,孤零零地,有个盒型的东西。前面燃了一盏长明灯。

“呀!”蒙天放失声道,“此乃陛下灵柩所在!”

白云飞半信半疑:

“秦始皇的棺材?”

“这东西?”朱莉莉也道,“多不起眼呀。”

蒙天放道:

“你们看,骊山南麓的蓝田,盛产美玉,这是一整块的蛇纹黄玉,出自天然。是稀世奇珍。传闻中,它能对尸体起神秘的作用……”

“真的吗?一整块的玉?”她问。

白云飞兴奋起来,仰天长啸:

“我找到了,我亲眼见到秦始皇的棺材!我的名字将会在历史上出现!”

蒙天放苦笑一下。朱莉莉绝望地投至他怀中。见到棺材,大去之期不远。死在一块,大概是天意。望着这控制不住自己的白云飞。

“命都没了,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也不过是个盗墓贼!”——她一度爱过他呢。

白云飞神经质地,在这墓室中绕着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快要死在这儿了,只把最后能见到的、摸到的,都尽量吸收。他自嘲地笑着,比哭还难听:

“我不是贼。你看,多宝贵的东西,永远长埋地下?不,八国联军打来了,日本人攻进了,这些文物,不让冒险家给放进外国的博物馆好好保存,到头来,也会被自己人毁灭的!我不过做买卖!”

蒙天放哑然。

人之将死,也难分敌我。好不容易,来到最重要的地方,陵墓的心脏,那又如何?白云飞用力撕扯着头发。

蒙天放近乎低吟:

“万世基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吧。”

白云飞贾其余勇,爬到灵柩之前,仔细地看。念到是最后一刻,多不值!为了这样的一个陵墓。他开始敲打这坚牢的蛇纹黄玉,一整块的美玉呢!随便敲下一角,已足够一生吃喝不尽,但如今……他兽性大发似的,踢它、打它,拿起长明灯便砸下去——

地动山摇。巨变发生了。

缺氧垂死的人,面面相觑。剧动间,东歪西倒,为什么?为什么?连隔绝在外的盗墓贼都仓皇失措。

像足月的婴儿在子宫中剧动,他要诞生了。用自己的力气挤出来,挤出来。

谁也想不到,这整个的陵墓,因灵柩受了惊扰,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

四壁巨大厚重的石头陡地分成方块,重新组合,嵌成一道古城墙。

南北各出现了两个城门。

这是一个“内城”。

整个内城,在火速的运作中成形了。

——它不是沉下去,它向上升!

慢慢地升动。一直向上。

最先,是金人的巨头,然后是身躯,巍峨地,矗立在地面。当十二金人站定,傲然俯临大地时,烟雾弥漫,风尘滚滚。渺小的数十人,只张目结舌,被钉牢在原地,任随身畔一切景物变化,无能为力。

内城升到一定的位置,戛然而止。

蒙天放曾经参与早期的建陵工程,他明白了。陵园的布局,是秦都咸阳城布局的再现。

灵柩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点。始皇帝的龙体被安放于此,实在是寄望有长生不老再现人世的一天,只要他没死,灵柩一动,他就连同他的“世界”,重回地面,他如猛虎出柙,建立王国,传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他一定预计有这么的一天!

而这般宏伟壮丽、一望无际的内城,不过是一重一重的外城所包围保护的中心点——往外推算,究竟有多少个坑室?多少座建筑物?多少道城墙?占地有多广?入地有多深?

也许就在整座骊山之下。也许在整个咸阳之下,也许……没有人估计得到。

惊魂未定,他们又看见原来周遭是一个庞大的兵马俑阵。似乎在组成一个整装待发的守护团。城门东边有三列横排,每列七十个的武士俑,手执宝剑、吴钩、矛、弓弩、箭镞、铜殳为兵器。西边除了俑阵,还有战车六辆。这些俑像一个个器宇轩昂,精忠护主……

尘埃落定,环视四周,赫然发觉,原来此处便是——

啊,一架架的飞机在静静的黑夜中稍息。西安机场!对了。朱莉莉认得了,她第一步踏足之处!

秦始皇千谋万算,也无法预计,王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经了岁月,已经蜕变成一个文明的机场!

内城一切,都开始接触到空气了。

排列整齐的军阵中,俑像又经风化,泥尘层层剥落。有的瘫成碎片,有的还余半身,有的,咦?他们的肉身显露出来,一个个,都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大约有五十人。

他们都活着?——对了,为陛下点中试服长生不老药的;在一个初夏的清晨,惊怖无策的方士各把姹紫嫣红亮黑的丹药倾倒,自炼丹房,随下水道,汇流至马厩外,刚巧有郎中令的部属,无意于洗漱时喝过一两口的……

这些丹药都是“真”的,只有多疑善妒寡恩、虎狼心肝的始皇帝,不相信。结果,“试”的人都活着,那最想活的人,却死掉!

他们乍醒,只晓得完成未尽的口号:

“愿陛下万寿无疆!”

现代人等,白云飞和朱莉莉如入鬼域,骇然失色。

蒙天放一看,就认得同袍:

“这是我的人!”

白云飞不再软弱了,他又获得大量的氧气和勇气,坚强地,故态复萌了。他也振臂一呼:“我的人过来!”

他的手下都归队,敌我又再壁垒分明了。白云飞兴奋得眼睛红了。不止蒙天放一个呢,这里有五十多个,全都是活着的武士俑!

“这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们知道吗?先攻下来再说!”

马上,双方对峙。

四下战鼓敲起,蒙天放下令:

“别让敌人击倒!小心!”

战车被策动,在地面击起火花,手中都是精工制作的青铜兵器,虽经二三千年地底埋藏,不蚀不锈,锋利依然,他们都是一片忠心的精锐部队,可惜——

时移世易,武器进步得太利害了,血肉之躯,又怎敌得过枪炮?蒙天放见他们一排排地冲锋陷阵,却又一个个地倒下来,心也疼了。但如何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变迁?他们的基本反应是却敌,以身相殉。

机场的夜灯照耀着,惨白的强光,如同水银灯下的战争场地,碧血黄沙中,呐喊格斗,原始的武器,只伐木劈石地厮杀,双方如潮地一时涌至此,一时涌至彼,死伤不少,血的腥味在空气溢泄。

白云飞攀上一架飞机,蒙天放怎肯让敌人得手?二人在机上纠缠,飞机一时之间未能起飞,失去控制,在地面乱转。螺旋桨把四下的人头整个切下来……

白云飞终于开动了飞机,蒙天放从没这种经验,立足不稳,又见人渐升空,怔住的一刹,白云飞眼尖手快,拔出枪来,正待开枪,青铜剑已出,右臂吃了一招,手一麻,枪往地面堕下,他奋力一推、一踢,蒙天放也握不住剑,应声飞堕。翻身着地时,大地闷哼微震。蒙天放攫他不住,也立不起来。

白云飞夺得青铜剑,在低飞的机上,朝蒙天放力挥,剑风所至,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忽而有人仆身在上,为他挡了这一剑,受了重创。这是贪生怕死的朱莉莉!

蒙天放愤怒得全身发抖,脸孔扭曲,他要把他撕成碎片。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吼声,漫天漫地只有惟一的意念,便是报仇!

不过敌人转瞬飞远,他心焦如焚,地面有刚才堕下的手枪。他拾起,枪嘴指向自己。白云飞冷笑。浴血的朱莉莉,大口地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别——”

他拎着这现代的武器,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突然,他记得了,在陵墓,朱莉莉曾如此地伤过他,他记得了:那管状物指向对方,柄上有个机关,他瞄准,一按,枪声一响,对了!就是这样——

飞机上轻敌的白云飞中枪了。

连人带机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灵柩。在那遥远的地方,轰然巨响,大火撕破了夜空,冲出重围,直蹿九天。大股的黑烟蟒柱,盘旋上升,在人见不着的高处,书写了一段兴亡史。爆炸发生了。

以灵柩为中心点,地面开始下陷,山崩地裂。人、飞机的残骸、火海,都遭活埋,死伤之众不能幸免。

蒙天放抱着朱莉莉觅地逃生,迤逦在地,像用根粗糙的毛笔写过血书。他狂唤:

“冬儿!你不要死!”

在他的怀中,塌倒的金人巨像庇荫下,有片小小方寸之地,她什么也记不起了,呀,只有三句台词,于此关头,不知如何便弹跳出来,她背诵着。是灵魂的回忆。抖擞余勇,喘息着: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

时日无多,她越念越快,急急忙忙地:

“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她仍然是朱莉莉。在最后一刻,她毕竟回到现代了,不过,她到底也爱上他。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因为,她被沙石扯进断层下,无底深潭——

他只拼命地狂奔,一直往前,身畔有她的余音:

“你不要死!我会再来的,等我!”

她会再来?

这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等。

过了很久很久,地面恢复平静了,整个内城消失了,这秘密再也没人知道,又复长埋。蒙天放颓然坐倒,不知过了多久。

“唉!”

——他听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激战过后,这西安机场已经回复平静,只是地面上一切现代化设备,飞机和人,都与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是谁为谁陪葬呢?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地面空余一道浅浅的界限。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

只是,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

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见到一个身影。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五十多岁了。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

他问:

“这位老先生——”

太阳尚没升起呢,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来。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经不起岁月。目光依然矍铄,不怒而威,不过鬓发残乱——整个人有点过气。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掷,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

“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

他点头:

“朕假死之时,浑身发出奇臭,赵高与五六宦官,把朕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辒辌车中,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葬于骊山陵。”

“陛下叱咤风云,可惜,世道已变。”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

“不,”蒙天放耿直地道,“是圣是魔,千秋功过,未可轻议。”

“天放,”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有点欷歔:“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

“陛下将何去何从?”

他静默一下,苦思:

“朕也不知,朕连立锥之地,亦付阙如。”

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以为可以万世长居,雄霸天下。它花上了三十七年、七十二万人力、举国的财富……如今亦归于尘土,再无觅处。是的,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举头不见片瓦。

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半两钱”,他一生喜欢赌博。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它机灵打转。他道:

“好,见‘半两’二字,朕即往北行;负面,便朝南走。”

钱币终落在地上了,他见到这两个字,他一生的心血。他开始仰天狂笑,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人不死,心也不死:

“哈哈哈!想朕曾一手统领,天下之大,一望无涯,朕不相信找不到容身之所,朕要重振雄风!哈哈——”

他在狂笑声中,孤傲地往北去了。

笑声回荡着,蒙天放缓缓地,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

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终于,东方燃起一点红光,像刚吹旺的火炭,正蓄锐发出轻微的,劈啪的声音。

北行是一个山城。

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