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台北千里迢迢飞到罗马,因为想要看看异国风光,从罗马搭火车北上。几天没有听见一句中国话,也没有看一张中文报,虽然总是在人群中旅游,不觉感到孤独。从法国南部搭乘挤迫的火车去巴黎,在寻找座位时,看见一个包厢里坐着三个亚洲女人和一个老太太,便走进去,在三个亚洲女人对面的空位坐下来。我用法语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是呀!”那中年妇女丰腴的双颊上浮起笑窝,用国语回答。“从台湾来的,”她拍拍身边二十几岁的女孩说,“她是我女儿。”那女孩微笑点头。

在异乡遇到同胞,非常高兴。我们彼此自我介绍,娓娓谈起来。包厢里另外那个亚洲妇女在看英文《前锋论坛报》,并没有理睬我们。坐在窗子旁边的外国老太太嶙峋的脸廓显得非常严肃,她只望着窗外出神。骨瘦伶仃,穿着一件黑色衣裳,干瘪的双手抓住个大皮包。

王太太开心地说,她带女儿从法国北部玩到南部,参观了哪些名胜古迹,尝了哪些法国名菜,现在要回巴黎去了。

过一会儿,王小姐走出包厢。像乌云突然蒙住太阳,王太太开朗的脸忽然揉成了一团皱纹。她把身子向前一探,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小声向我倾诉:“我这次是专门带她到欧洲来玩的。回到巴黎,她就要飞到非洲一个落后的国家去传教,一去就是三年。”王太太眼泪盈眶,呼吸急促,抿着双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不禁感到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中国女孩要去非洲传教。半晌,王太太才抑住情绪勉强说:“她要去,我拗她不过,只好放她走。”

王小姐回来,看见母亲的脸,便说:“妈妈,你又来了。”她转过头对我说:“我妈见人就说我要去非洲传播主的福音。我一直劝她不要伤心,要使眼泪化成美丽的彩虹,才能感谢主赐给我们的恩典。”我不能相信她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些异常的辞令。“唯有尽心尽意尽力爱主,照他的真理去行事,才能得到永恒的恩典。”王小姐光滑的脸蛋不施脂粉,圆圆的双眼充满自信,甚至有点骄慢,看得出是不可理喻的执拗。

好个传教士,什么永恒的恩典!好个傻孩子,一点都不顾到母亲的爱心!

王太太收敛愁容,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孩子大了,大概不能希望她永远留在身边。”她无奈地,带着无限爱心和勇气地微笑。

我情不自禁地说:“王小姐,大概要等到你自己当母亲,才能够体谅到母亲的爱心。我住在香港的时候,女儿、儿子先后去美国留学,我都舍不得。我能够体谅你母亲对你去非洲的心境是怎样痛苦。”

王小姐双眼向上一翻,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对妈说过多少次,请她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我蓦然对这个愚蠢的女孩感到憎恶。我说:“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

没想到那个看报纸的女人突然放下报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母在,不远游!”她带点歇斯底里叫道,“我儿子在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上。”

“啊?你的儿子在航天飞机上?”我叫道。

“航天飞机上一个发电机出了点毛病,可能因此提前结束科学任务,紧急降落,返回地球!”她面无血色,不断地眨眼睛。

我们怔住了。

那位太太说:“他是航天飞机上七个航天员之一。”她尽量镇定地,拿起报纸,用一口漂亮的英语念道:“美国太空署发言人说:‘自航天飞机三天前发射升空起,发电机燃料电池的性能便开始减弱。如果这项装置继续恶化下去,航天员只好将它关掉,避免可能发生的火灾或爆炸。’”她的口吻好像在讲故事,她不能接受这项消息是事实。憔悴的脸容显得她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他从小就喜欢玩飞机,没想到一飞飞到太空去了,”她轻声说。

隔了半晌,我问:“你没有阻止他去?”

“哪里阻止得了?”

“他去之前对你说什么?”

“他说,妈,你放心好了。反正如果出问题,你看电视马上就知道。”我又看到那带着无限爱心和勇气的无奈的微笑。

这时有个四十几岁、肥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男人站在包厢门口。他的衬衫钮扣只扣一个,裤子的拉链掉下一半。“妈妈。”

那个老太太立刻转过头来,双眼对他上下一扫,指着她身边的空位厉声说:“来这里坐!”老太太双眼盯着他,看他来不来。我们都吓了一跳。

那男人蹒跚地走进来坐在老太太身边。她鸟爪般的手在皮包里寻找,掏出一把梳子,那男人一看见,就低下头来,让老太太梳他花白的头发,她扣好他的衬衫,把裤子拉链拉好,给他一粒糖吃,那男人便靠着老太太身子,安详地向窗外凝视。下过雨,窗外一片迷蒙,好似混沌世界。

那男人轻声唱起童歌:

杰克哥哥,杰克哥哥,

你还睡觉吗?你还睡觉吗?

教堂的晨钟响了,

教堂的晨钟响了,

叮当叮,叮当叮。

老太太干枯的手臂伸过来,搭在他宽厚的肩膀,好像她身上原来长的肉,都移到他身上去了。他再唱一遍这首歌时,她也轻声唱和:

教堂里的晨钟响了,

叮当叮,叮当叮。

我们三个母亲彼此望望,眼睛都红了。子女长大了,不能希望他们永远都留在身边。他们有幸各有自己的前途,要远游到哪里,都得甘心让他们走。

过几天,我在报上看到消息,哥伦比亚航天飞机安全回到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