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已经停印了好几年,这是由于我的要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这部书本来是一部规模比较大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当初(一九四二年)迫于经济不得不将这一部分先出版,现在就应当暂时停印,等待全书脱稿然后一总再印。但是惭愧得很,荏苒数年,没有续写一字,——而且自审精力和时间都未必有可能照原来计划中的规模把它写完成了。那么,在出版社要求出文集的当儿,姑且把它编进去罢。
趁此机会,打算解释一下这部书何以题了这样一个好像和内容不发生关系的名儿。因为这是有些读者曾经来信问过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的下一年春天,我到了桂林。我的家很简单,夫妇二人而已,然而也找不到安顿的地方。在旅馆住了半个月,总算找到了一间小房,一榻之外,仅容一方桌;但是,也还是朋友们情让的。这是一所大楼房的一间下房,大楼房住着三、四家,都在楼上,只我一家住在楼下,我这小房虽然奇小,我倒也觉得够用。方桌上摆着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就在这些瓶瓶罐罐的旁边,我写了《劫后拾遗》,又写了几十篇杂文,亦写了《霜叶红似二月花》。
我的小房外边就是颇大的一个天井(院子)。每天在一定时候,天井里非常热闹。楼上经常是两三位太太,有时亦夹着个把先生,倚栏而纵谈赌经,楼下则是三、四位女佣在洗衣弄菜的同时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的重要标志。,交换着各家的新闻,杂以诟谇,楼上楼下,交相应和;因为楼上的是站着发议论,而楼下的是坐着骂山门,这就叫我想起了唐朝的坐部伎和立部伎,而戏称之为“两部鼓吹”。
《霜叶红似二月花》就这样在“两部鼓吹”声中一点一点写起来了。大约花了两个半月,刚写完第一部(即现在的这本书),而条件变化,我不能在桂林再住下去,不得不赴重庆;
为没有书名。
那时候,残秋向尽,我在桂林已经住了九个月了。为了料理行装,偶然到某处,看见半林红叶区别。指出布哈林理论的实质,就在于用折衷主义偷换辩证,忽然想起了杜牧的题为《山行》那首七绝来,便反复讽咏这诗的最后一句;于是“灵机”一动,想道:何不把这一句借作我的书名呢?杜牧的诗,已经没有版权,我借用它二句,不会发生侵犯著作权的法律问题,可是我还是改动了一个字,为什么要改动一个字呢?也有我的想法。现在先把杜牧的原诗抄在下面: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第四句,杜牧原来用了个“于”字,我借用此句,却把“于”字改为“似”字,既然申明此句是借用州人。曾留学日本,后在暨南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北,那么,擅改一字,大概可免于粗暴之罪;然而我还得把理由说一说。
让我先来冒险一回,试解释原诗此句的意义。我以为杜牧此诗虽系写景而亦抒情,末句双关,无论就写景说,或就揉情说,都很新颖,乃前人所未曾设想的境界。这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正面的意思我以为是:人家都说二月的花盛极一时,可是我觉得经霜的红叶却强于二月的花。但是还有暗示的意思,大抵是这样:少年得意的幸运儿虽然像二月的花那样大红大紫,气势凌人,可是他们经不起风霜,怎及得枫叶经霜之后,比二月的花更红。这样,霜叶就比喻虽不得志但有学问抱负的人,也可以说,杜牧拿它来比自己的。
杜牧出身于高门世族。他的祖父就是编辑那部有名的《通典》的杜佑,做过唐朝德宗、顺宗、宪宗三朝的宰相。杜牧的伯父、堂兄们,也都做了大官(堂兄杜悰做过节度使,也做过宰相),但是杜牧一生却不得志。他少年登科,关心国事,颇有用世之志,然而夹在那时党争之中,做京官备位闲曹,而迫于经济,(杜牧的父亲早死,他这一房并没多大产业,所以他自说“幼孤贫”,后来他不得靠官俸度日。)不得不屡求外放。中年以后,这位“十年一觉扬州梦”的诗人颇有点苦闷,转而为旷达,同早年的豪放,成一对照。凡是读过《樊川集》的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点来的。这一首《山行》,何时所作,已不可考,但诗境既属旷达一类,当系中年以后之作,(杜牧四十以后,八年中间,做了四个地方的刺史,皆在江南;五十一岁卒。)我把《山行》的第四句作了如上的解释,就是根据了杜牧的身世和思想的特点而作了大胆的推论。
但是为什么我又改“于”为“似”而后用作我的书名呢?
这就要谈一谈我写这本书的企图。
本来打算写从“五四”到一九二七这一时期的政治、社会和思想的大变动,想在总的方面指出这时期革命虽遭挫折,反革命虽暂时占了上风,但革命必然取得最后胜利;书中一些主要人物,如出身于地主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知识分子,最初(在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叛变以前)都是很“左”的,宛然像是真的革命党人,可是考验结果,他们或者消极了,或者投向反动阵营了。如果拿霜叶作比,这些假左派,虽然比真的红花还要红些,究竟是冒充的,“似”而已,非真也。再如果拿一九二七以后反革命势力暂时占了上风的情况来看,他们(反革命)得势的时期不会太长,正如霜叶,不久还是要凋落。
这就是我所以借用了杜牧这句诗,却又改了一个字的理由了。
当然,这样地反用原诗的意义,截取一句作书名,不免有点牵强,但当时急切间想不出更好的书名,而出版家又催的紧,便姑且用了再说。
谁知道此后人事变幻,总没有时间续写此书,以至这书名和本书现有的一部分更加联系不上。年来亦常有人以此见询,现在趁本书改排新版的机会,特在此简要地说明其中的经过。倒也没有聊自解嘲的意图,不过回忆此书在“两部鼓吹”声中写作的情况,颇堪发笑,而当时的几位邻居,其中有一位在去年暴露出来,正是“霜叶”,然则保留此书名,在我自己,小小有点纪念彼时彼地之意,似亦未尝不可。如果我能够多活几年,找出时间,续成此书,了此宿逋,那当然更好。不过,我不敢在这里开支票。
茅盾于北京,195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