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没有笑出来,却低头去看手表。

“噢,不早了!睡罢!”说着,她就站起来。

但是陶祖泰拦住了,要她仍旧坐下。陶祖泰略侧着头,想得很深远似的柔声说:

“阿娥,你记得么——我那一次的自杀?”

陶太太点头,眼睛睁得大些。

“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自杀?”

“啊,你不是讲过了么?嗳……”陶太太回答,眼皮垂下,似乎感到这谈话乏味,但也还耐着。

“那么,你还记得我的话么?”陶祖泰的声音仍旧那么温和。

陶太太摇头,——但也许是不愿继续这样乏味的谈话,所以摇头。

“可惜!你忘记了!”陶祖泰的声音稍稍带些激情了。

“啊哟!你这人……睡罢!”

陶太太又站起身来。但是陶祖泰又拦住了她,一面急忙地说:

“那次我自杀,因为觉得自己能力太小,不能使得亲爱的人有幸福;然而后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我的这副担子并没有人来代我挑,没有我的候补人——我的自杀是逃避,是卑怯!以后我就不让这样卑怯的念头再来了,我努力奋斗,要使我所亲爱的人有幸福!”

“哦!”陶太太不大有兴趣似的应着。

“我不是自私的人,”陶祖泰不似刚才那样急忙了,“有比我好,比我能力强的人,我愿意让他。要是我的亲爱的——人,觉得和我一块儿没有——幸福,我也愿意站开,——就是——自杀;然而要是我认为她的眼光有错误时,我的责任依然存在,我如果逃避,便也是卑怯!”

陶太太睁大了眼睛,望住她的丈夫发怔了;丈夫这一番话,她真真地懂得的,就只有两个字:自杀。她不明白她丈夫为什么无事端端又要说自杀。

陶祖泰却认为夫人已经听懂。而且在“执行自我批评”了;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候着。

看见陶祖泰再没有话了,陶太太以为丈夫的“神经病”业已告一段落,她打了个呵欠,她真倦了,她站起来就脱衣服。

“阿娥,你冷静地想一想,自然明白;你是随时可以自由的,但我希望你好好儿运用你的自由。据我看来,那个人——”

陶祖泰在这里顿住了,他想不定加“那个人”以怎样的“评语”才切当。陶夫人这时已将长衣卸下,坐在床沿上脱丝袜了。她当真倦极,只想睡觉了,就用了最好的可以关住陶祖泰嘴巴的回答:

“明白,什么都明白;明天我再细细告诉你罢!”

说到最后几个字,陶太太已经滚到床里去了,同时吃吃地笑着。

陶祖泰大大地松一口气,也上了床。然而他没有睡意,他想了一会儿,便又唤他的夫人。可是夫人的回答是呼呼的鼾声。陶祖泰轻轻拉着夫人的臂膊,摇了两摇,夫人“哦”了一声,翻个身,就又呼呼地打鼾了。

“怎么就会睡得着?”陶祖泰纳闷地想。

把他刚才自己“说教”时夫人的神态回忆出来再研究,他在黑暗中摇了好几次头。他和夫人睡在一床,然而他们俩精神上像隔一座山,他痛苦地感到孤独。

他轻轻叹一口气,想道:“随她去罢,随他们去罢!”但是姓朱的那副轻佻浮薄卑劣的形态在他眼前闪动,他脸上发烧。他心里坚决地说:“不能!为了她的幸福,我宁可每个星期六受刑罚!为了我还爱她,我一定要尽我的能力保护她!为了那个人太卑劣,我一定要警戒他!”

陶祖泰想着想着,一面用手轻轻抚着他夫人的身体,好像做母亲的抚拍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