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才热情地亲自把茅盾一家送到早已准备的住宅——迪化南梁一个狭长的大院内,茅盾住在大院坐北朝南的一排平房内,平房有5间,一大4小,有地板。窗户为了御寒,用了双层玻璃窗。盛世才恭恭敬敬地陪茅盾他们进去看了一圈后,指了指一个约三十多岁的军官,对茅盾说:“沈先生有什么事,找这位卢副官长就行。

他是专门照顾新疆高级首长的,叫卢毓麟。“

茅盾微笑着,点点头。客气一番,感谢盛世才的周到。

送走盛世才以后,卢毓麟告诉茅盾,督办非常欢迎沈先生的光临,来新疆工作是盛督办六大政策深得人心的体现。最后又说:“生活上,督办已经安排好了,专门给沈先生配了一个厨师,一个工友和一个挑水的伙夫,由他们负责沈先生一家的生活起居。还有什么不方便,请沈先生告诉我。”茅盾一听,忙说:我还没有给新疆做什么贡献,就给这么高的待遇,不敢当不敢当啊。“

卢毓麟一听,笑道:“沈先生也不必介意。您是厅长一级的首长,就有这样的待遇。我们这里都一样的。”

茅盾也就没有说什么。

“噢,还有件事,明天晚上督办要举行欢迎宴会,欢迎您和张先生的光临。我会派车子来接你们的。”卢毓麟说。

第二天下午,太阳西下,美丽的斜阳,使博格达山峰上的积雪更加雄伟壮丽,茅盾夫妇和张仲实等一行坐着督办公署派来的汽车,直驶督办公署。

督办公署是个威严、神秘的地方,古色古香的大门,此时正门洞开着,进门是一排宽敞的平屋,是督办所属7个处办公的地方,穿过这个大堂屋,是盛世才办公的花厅,是一般很少有人涉足的地方。

不一会儿,到了督办公署。盛世才在门口恭候茅盾他们的到来。并把茅盾他们迎进自己的书房,让他们参观自己的藏书,在书房里,茅盾惊讶地发现盛世才藏书还十分丰实,而且还有不少在上海、香港看不到的马列著作。

随后,省政府的各厅厅长都陆续来了,盛世才以他特有的微笑,把茅盾介绍给前来赴宴的厅长。在宴会上,茅盾见到大革命时代的同事毛泽民,现在改名周彬,担任财政厅长。还有一位双腿自膝盖以下已经截去的教育厅长孟一鸣。后来得知他也是从延安来的,原名徐梦秋,是沈泽民在苏联的同学。

这一天,杜重远也特别兴奋,和盛世才他们谈兴甚浓。

事后,盛世才任命茅盾为新疆学院教育系主任,张仲实为经济系主任。

又让茅盾组织筹备新疆文化协会,并让茅盾担任委员长,张仲实为副委员长。

当时盛世才曾非常诚恳地与茅盾谈话:“新疆14个民族都有本民族的文化促进会,这些文化促进会由教育厅兼管,但又管不过来,所以我早想成立一个全新疆的总的文化协会来统管这些促进会,但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现在你们两位光临新疆,又是全国文化界的权威,正好是领导全疆文化建设最理想的人选。”

茅盾表示情况不熟悉,担心开展工作有困难。盛世才笑了,说道:“这点我也替你们想到了,我已经给你们物色个助手,叫李佩珂,让他担个副委员长,兼任秘书长。如何?”

茅盾和张仲实表示赞同,并感谢督办的周到。茅盾末了又说:“关于文化协会的工作范围和要求,督办有什么指示。”盛世才想了一下,干脆地说:

“你们先立个章程,订个一年计划,我想最好能尽快编出一套符合六大政策精神的小学教科书来。”茅盾和张仲实一听,觉得盛世才在这方面的思路非常清晰。

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在与毛泽民、孟一鸣等厅长的接触中,茅盾私下向他们打听新疆的真实情况。

以便决定自己的工作原则和方针。毛泽民告诉茅盾,盛世才与中共有过协议,但盛这个人很难捉摸,他周围有一批亲信。还说,盛世才对中共派来的干部奉为贵宾,但不交心。后来,中共延安方面来的孟一鸣和茅盾私下谈的时候,曾告诫茅盾:“多观察,少说话,多做事,少出风头。”所以,茅盾在新疆期间,孟一鸣成了茅盾的智囊人物,碰到什么问题,都和孟商量。

盛世才是东北辽宁开源县人,早年曾留学日本。回国后曾到广东韶关武备学堂任职,曾任教官,科长之微职。其人深谙政治权术。在当科长时曾私下里对其老友赵铁明讲过:“吾必远到边区,另造一个局面,将来或作一东亚红军总司令,亦未可知,不然我就找一老朽长官,假意忠诚,待其死后继承其权利,或认某蒙古王公大人干爸爸,待其死后袭其王公爵位。”后来1930年到新疆,1933年4月12日新疆政变,盛上台,为盛施展抱负提供了一个舞台。并出现不少关于盛世才常胜将军的神话,但当时新疆军阀之中,唯有盛世才受过高等军事教育,却是事实。执政以后,他在共产国际和苏共的帮助下,提出“反帝、亲苏、民平、清廉、和平、建设”的六大政策,平息了叛乱,因此,赢得不少人的拥戴。

茅盾来到新疆,盛世才奉为上宾,礼节周到,敬重有加。因此,连“四一二”

的所谓“四月革命”六周年庆祝大会,茅盾也在检阅的官员之列。

茅盾一到新疆,热情甚高,除了参加盛世才一些社会活动外,也写了不少歌颂盛世才,歌颂四一二所谓四月革命的文章,同时也应邀去一些单位作演讲。4月12日,茅盾在庆祝四一二大会上,作了抗战形势与新疆建设的讲演,并在《新疆日报》发表《新疆文化发展的展望》一文。5月份,茅盾应新疆妇女协会副委员长的邀请,到女子中学讲《中国新文学运动》,讲演稿后来发表在《新疆日报。女声》第十二期上。5月9日,又到新疆学院讲《五四运动检讨》,讲稿发表在校刊《新芒》杂志上。这时,《新疆日报》副总编找上门来,希望茅盾能到报社去作一次讲演,讲讲自己的创作,像《子夜》是怎样写成的。茅盾推辞不掉,便答应了。同时还答应替《新疆日报》写文章。

茅盾又是写文章,又是讲演,忙得不亦乐乎。不料,这引起了新疆一些人的不快。当孟一鸣把这个消息告诉茅盾时,茅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孟一鸣说,“你是新官上任,热情高,到处去讲演,又写文章,又编剧本,可有的人心里却不舒服。”

“可我做的都属文化启蒙工作性质的工作,又没有涉及新疆的政治,究竟触犯着他们什么啦?”茅盾忿忿然地辩解道。“是的,你没有触犯着他们什么。但是,你做的工作反衬出他们的无能,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从背后向你放冷箭是不足为奇的。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孟一鸣见茅盾那着急的样子,笑了,又宽慰道。

“想不到千里迢迢来到新疆,却要同这种小人斗法,实在犯不着,我以后一不讲演,二不写文章。”茅盾向隅冷笑。

“哪里的话,文章还是要写的,你是大作家,一点不写怎么说得过去?”

孟一鸣呷了一口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

过了一会儿,茅盾说:“那是气话,您说得极有道理,今后盼多点拨提醒。”

孟一鸣走后,茅盾觉得新疆并非是一般的地方,许多事情引起茅盾深思:

一些干部的闪烁其词,一些人的飞扬跋扈,自己讲演写文章,遭到妒嫉,都是极不正常的。但当时盛世才的反共嘴脸还未暴露,对茅盾、张仲实还是礼貌有加,十分周到。暑假来了,本来,茅盾和杜重远他们约好,去新疆伊犁考察,临走时,盛世才把茅盾留下,要茅盾和王宝乾一起,陪英国在中国的总领事去游玩。因此,茅盾陪着总领事游玩了庙儿沟和位于博格达山峰的天池。在那里,茅盾领略了新疆地大物博的风情!

在这之前,盛世才把茅盾和张仲实找去,告诉他们,赵丹等一批青年要来新疆工作,向茅盾他们打听赵丹的情况。茅盾觉得自己进疆,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但外界对新疆的情况不了解,想象的成分比较多。所以茅盾并不主张赵丹他们来。因此当盛世才向茅盾他们打听赵丹他们情况时,茅盾说:

“我不认识这些人,赵丹好像是个电影演员,其他人大概是演话剧的。这些人都是住惯大城市的艺术家,恐怕过不惯新疆的生活。而且他们来了,除了演戏,也没有更多的事可做。”张仲实也说:“也许他们是凭一时热情,这里的艰苦会吃不消的。”盛世才一听,点点头。又问:“杜院长认识吗?”

茅盾和张仲实相互看了一下,说:“大概也不会认识。”

这时,盛世才对茅盾说:“二位讲得有道理,那就麻烦沈先生代拟一封回电,告诉他们这里条件艰苦,劝他们不必来了。”

于是,茅盾拟了个电报,劝赵丹他们,“新疆条件艰苦,要三思而行。”

暗示他们不要来。

不料,赵丹他们收到电报以后,又给盛世才发一个电报,表示要为建设新疆贡献自己的一切,再苦再累也不怕。此时,盛世才见这些青年人热情那么高,便不再与茅盾商量,直接复电给赵丹,欢迎来新疆。

所以,茅盾从天池下来,盛世才便告诉茅盾:赵丹他们来了。并要茅盾代表他去看望他们,表示欢迎。

茅盾和夫人孔德沚赶到南梁招待所,见来了一帮人,有四对夫妇,赵丹和叶露茜、徐韬和程畹芬、王为一和俞佩珊、朱今明和陈瑛,以及教音乐的易烈。他们一见茅盾,都十分高兴,那么千里迢迢赶来新疆,见到茅盾分外亲热。当茅盾把自己到新疆来的这段时间观察到的情况向赵丹介绍后,并把第一封电报的背景讲了以后,赵丹后悔莫及!“啊,原来我们以为是客气话呢。”

“盛这个人捉摸不透,非常多疑,你们要谨慎。既然来了,先安心下来,工作一段时间后再找机会回去吧。”茅盾像关照小孩似地关照这些热情很高的青年。

在日后的活动和工作中,赵丹他们时常出现“乱子”,引起盛世才的不快。杜重远从伊犁回来后,曾去看望赵丹他们,得知他们要演出没有演员时,拍着胸脯支持赵丹他们,说:“我支援你们,新疆学院的学生,要多少有多少。”后来演出成功了,也引来非议,认为杜重远在拉势力。冷风吹到杜重远那里,耿直的杜重远咽不下这口气。在一次中秋晚会上,发牢骚,消息立刻传到盛世才那里。有一次,盛与茅盾他们讲完工作后,便找茅盾来查询说:

“听说杜院长在茶话会上讲了一些很不妥当的话,说什么在新疆你不能太出风头,太出风头会有人妒嫉的,是不是有这样的话?”茅盾一听,便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盛世才说:“尽管如此,客观影响不好,人家来热心工作,怎么能说太出风头不好这种话呢!”

一向谨慎的茅盾一听,觉得不对头,回家后立刻与张仲实商量,并劝杜重远谨慎些。后来,盛世才又在茅盾面前讲起杜重远讲话中的问题。显然杜重远已经被那些“小人”告了,并引起盛世才的注意和不满。

而赵丹他们在演出过程中,也发生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赵丹刚到新疆演出,排演了一部抗日题材的话剧——《故乡》,因原作的背景是在东北,后来演出时,把背景改在无锡一带。据说盛世才很不高兴。

不久,杜重远被软禁了,原来杜的秘书孙某被捕,供出一个所谓阴谋暴动集团,把杜重远以及从内地来的人都牵扯进去了。因此,尽管孟一鸣等中共人士给予茅盾、张仲实他们许多帮助,但盛世才这个虚伪的土皇帝,观看国际风向,一方面不肯放弃苏联对他的援助,另一方面又通过关系积极投靠国民党。所以,新疆的形势从1939年冬开始,急转直下,杜重远冤案的发生,使茅盾、张仲实等如坐针毡,焦虑万分,无法脱身。但当时,盛世才在没有抓到茅盾具体证据时,表面还是非常客气,奉为上宾。本来,茅盾一家想从新疆去苏联,当时也曾经托周恩来、邓颖超带信给在莫斯科的杨之华,希望杨之华能通过关系把他们弄出去。但杨之华也爱莫能助。所以,去苏联的途径断掉以后,茅盾用韬晦之计,小病大养,无所作为等办法,寻找机会离开新疆。杜重远被软禁以后,茅盾、张仲实便辞掉了新疆学院的一切工作。

随着盛世才的伪装逐渐暴露,茅盾越发谨慎,除了文化协会的主要工作外,几乎尽力少和当地一些干部往来,有事和张仲实一起找孟一鸣商量。此时,茅盾在家寂寞地看书,小心地与人交往。他写诗,以排遣那难熬的寂寞:

纷飞玉屑到帘拢,大地银铺一望中。

初试爬犁呼女伴:

阿爹新买玉花骢。

晓来试马出南关,万树银花照两间。

昨夜挂枝劳玉手,藐姑仙子下天山。

博格达山高接天,云封雪锁自年年。

冰川寂寞群仙去,瘦骨黄冠灶断烟。

四莲雪蛆今何在?

剩有饕蚊逐队飞。

三伏月圆湖畔夜,高烧篝火御寒威。

1940年4月,茅盾苦苦熬过了一年后,对新疆的政治气氛早已难以忍受,江南已是驾飞草长,桃红柳绿。但新疆依然是一片焦黄,风沙不住地从阿拉山口刮来,城北的红塔山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气。忽然,茅盾收到一份加急电报,是上海二叔沈仲襄发来的,内谓“大嫂已于17号在乌镇去世。丧事已毕。”茅盾一看,泪如泉涌,捶胸顿足,悲痛不已。孔德沚看状,立刻恸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茅盾:偏偏要到这个地方来,来了回不去。妻子的埋怨,启发了茅盾,他擦干眼泪,冷静地想了想,想到盛世才一向以孝道教人,现在说回去奔丧,他也许会同意(因为当时进出新疆的人,所用交通工具,都要盛世才批准)。果然,当茅盾向盛世才请假回上海时,盛竟一口应承,同时同意茅盾在迪化设帐遥祭母亲的要求,又让卢毓麟去操办。

设帐遥祭之后,盛又设盛宴欢送茅盾一家,并冠冕堂皇地希望茅盾料理母亲后事之后,再来新疆工作。但欢送会之后,盛世才又迟迟没有安排茅盾他们回去,借口说没有飞机。

此时,茅盾把日用东西理好后,寄放在高滔那里,表示自己还要回来。

赵丹他们听说茅盾要回去了,已经六神无主。他们的压力越来越大,连赵丹扮演一个丑角,因这个角色的形象和盛世才的岳父的形象酷似,引起盛世才的不满。

弄得赵丹他们百口难辩。赵丹他们心情十分沉重,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盛世才加个罪名,打入大牢。因此,他们希望茅盾回去后,尽快将他们弄出去。茅盾答应了,并安慰他们。回去后一定要把新疆的真相告诉世人。

茅盾临走前,又专门去看望软禁中的杜重远,向他表示回去后,尽快把盛的真相、杜的遭遇、告诉重庆的朋友。

1940年5月5日,茅盾一家和张仲实一起飞离迪化。

飞机中途在哈密停了一个晚上。事后才知道,当茅盾他们离开迪化那天夜里,盛世才先后三次给哈密的刘西屏打电话,先要刘扣留茅盾他们。第二次来电话说,先不要动手,让他再考虑一下。后半夜又来第三次电话说:“算了,让他们走吧。”

茅盾终于逃出了盛世才的魔掌。在茅盾离开迪化后不久,杜重远被投入大牢,赵丹他们也遭逮捕,大批共产党员也遭杀戮,盛世才这个土皇帝的伪装也彻底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