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迟坐在桫椤树裸露在外面的根系上,她觉得无力,不得不用手撑住地面。

苏迪亚从春迟身后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打听了一下,士兵们今晚就驻扎在海边,我们今天可能没法出海了。”

“嗯。”春迟轻轻应了一声,语调中带着几分沮丧。

“但昨天我们捡到的贝壳还剩下一些。你今天可以用。”

“嗯。”春迟又应了一声。苏迪亚扶起她,向着他们的住所走去。

半年前春迟被苏迪亚收留,住在他的那座用柚木建造的小屋里。班达岛的泥土十分潮湿,房子总要高高地架在空中才能牢固。在他们房子的背后,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她随他去那里埋过死去的许多动物——野兔、野猫、蜥蜴……这个十八岁的男孩自幼父母双亡,他已潜心皈依佛教,心地纯善,从不杀生。自与他结伴生活,春迟再也没有吃过烤熟的动物。这样的生活清寡平淡,醒着就如睡着一般,日子倏忽就从指间流过。

苏迪亚推开门,点着一支火把。春迟推开藤条编织的屏风,回到那一半属于她的屋子里。只有一张草床,被形形色色的贝壳占据着,她已经无法睡在上面。床边的那张毡毛毯就是她夜晚栖身的地方。在苏迪亚的帮助下,她将墙上的窗户封起来了。她要严严实实的黑暗,日以继夜的黑暗。

骆驼离开后,春迟万念俱灰,对于如何找回记忆毫无头绪,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到处充满骆驼气息的岛屿。就在离开的那日,她在码头边又看到了那个到处游荡的疯婆婆。这位故人依旧狞狰的脸庞此刻看来却格外亲切。疯婆婆嘴里咂着一只螺,笑嘻嘻地从春迟面前闪过。她那像风一样的轻渺的身影令春迟感到一阵惆怅,仿佛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春迟情不自禁地张开嘴,轻声唤住她:

“婆婆。”

疯婆婆的耳朵灵敏得很,她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春迟想起手上挎的那只口袋里还有几只芒果,就走上前去,把口袋套在疯婆婆的手腕上。春迟还从未见过这样纤细的手腕,那包裹骨头的皮肤薄得近乎一层透明的膜,几个芒果都可能把它压断了。春迟只看了几眼便不忍再看,叹了口气,说:

“你没有家人也没有住处,一定常常挨饿,才会瘦成这样。”

疯婆婆却用力摇头,指了指手中的螺,玄妙地笑了。

春迟的目光落在那枚长满褐色斑点的海螺身上。她惊奇地发现,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只蕴藏着秘密的水晶球。

那日,她犹如着了魔般跟着疯婆婆走入潋滟岛最深的树林里。疯婆婆用手指在海螺上打转,周而复始,直到手指像鸟儿一样在海螺上飞起来……

当疯婆婆拉着她在记忆的甬道里穿行时,春迟哭了起来。她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记忆,这近乎于无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疯婆婆是如何得知这个秘密,又是为什么这样专注于它,春迟无法知道。她凭借吸取贝壳里的记忆为生竟也活了这么多年,记忆是最神奇的滋养。

春迟将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数次抚摸她的贝壳。红花宝螺、赤旋螺、三彩捻螺、玫瑰千手螺……她小心翼翼地用刻刀去掉附生在贝壳表面的珊瑚虫和海藻松散,然后一遍遍冲洗,长时间地浸泡……一枚清除干净的贝壳,表面光滑,纹棱楚楚,手指抚过时,宛如琴弦拨动,奏出悦耳的音符。春迟闭目倾听,只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破出一条甬道,狭长而深邃。探身走下去,只觉得每一步都有幢幢的回声,有水滴石穿的声音,有万物花开的声音,有欢笑,有啼哭,她的手指越拨越快,仿佛怎么也无法停歇下来。她获得的记忆通常并不完整,有时是从童年的某一日忽然进入,有时是从少年时,有时已经结婚生子,有时甚至垂暮矣矣。然而一旦进入,绝无中途退出的可能。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像吸盘一样将人吸在上面。除非走到记忆的末端,不然没有办法脱离这段记忆。

苏迪亚见到春迟的时候,春迟已经双目失明,眼睛上有令人害怕的血痂——很怕见光,在日光底下站不久时,双眼就会涌出泪水。她神情古怪,时而哀怨,时而躁狂,有时看起来很柔弱,转瞬间却又变得十分刚烈。苏迪亚收留下她,她每日去海边捡拾贝壳,有时收获甚微,她便独自乘船出海打捞。捧着贝壳归来的春迟,眼睛里总有些平日里从未见到过的神采。至于她拿着贝壳回到她那半间狭促的房间里究竟做了什么,苏迪亚一无所知。

苏迪亚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双眼失明之后,出海打捞贝壳以及打磨清洗它们变成了很难的事,春迟是决不会将她的秘密告诉自己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知道了春迟的秘密。这真是一个令他震惊的秘密,听得他瞠目结舌。苏迪亚迷惑地问:“可是大海里有无穷无尽的贝壳,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打捞不完;何况你打捞上来这么多的贝壳,又怎么知道哪枚贝壳里的记忆是你丢失的呢?”

“所以要把这些贝壳中的记忆都吸进我的头脑。”春迟决绝地说道。

苏迪亚怔怔地看着春迟,良久才说:“你疯了吗?一个人的头脑怎么能容得下如此多的记忆呢?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春迟痛苦地摇头。

“这是多么愚蠢的办法,相信除了你,再不会有人愿意尝试的。”

“也许。”

“值得吗, 就为了那个男人的一句话?那也许只是他的借口。他是人,又是首领,又怎么会和一个华族女子生活在一起?你难道想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也想试一试。现在,我丢失了这段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是我亏欠于他的,但若找到记忆,他仍不肯要我,便是他亏欠于我了。”

“你努力上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那时方知是他亏欠于你,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你穷尽一生只是为了要这样一个答案吗?这个答案如此重要吗?”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来说,的确很重要。”

苏迪亚非常喜欢看春迟那副痴迷的样子——迷蒙的眼睛,紧咬的嘴唇,还有那永不气馁的小下巴——虽然这痴迷与自己并无关联,而是牵系在遥远之处一个甚至毫无察觉的男人身上。

他们终于不再探讨亏欠的问题,苏迪亚不想为难她,转换了话题:“你收集贝壳有些日子了,那么……在你的头脑中,已经充满许多人的记忆了?”

“是的。”

苏迪亚走到春迟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的额头。这苍白而空旷的额头,就像大海中央冰冷的礁石默默地经受着海浪剧烈地拍打,纹丝不动。春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是的,是骆驼在抚摸她的额头。男人们似乎都喜欢她的额头,饱满、装满故事的额头。她感觉到面前这男孩唐突的气息,她轻轻躲闪开他的手。

苏迪亚感到难堪,他转过头去,问:“那些记忆都是怎样的呢?”

“不知为何,留存在每个人记忆深处的,几乎都是痛苦。”

“怪不得你夜晚总是从噩梦中惊醒。”

二人陷入沉默。苏迪亚明白,春迟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任何的呼唤她都听不见了。她现在只是需要帮助,当她一天比一天疲倦和虚弱的时候。

善良的佛教徒决心全心全意帮助春迟,找寻那枚藏有她记忆的贝壳——虽然这听起来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但我们必须相信那些渺茫的事,它们是遥远又绮丽的仙境,它们是残弱又明亮的火种。苏迪亚这样对自己说。

他是郑和船队中的一名海员。船队遇难后,他一个人流落到这个小岛。岛上有个马来人的部落,男人穿着裙子,但很凶猛。女人对他很好,给他野果和糕饼吃。总体来说,这里的人们都是慵懒的。他后来决定留下来是因为小岛实在非常安静,气候也不错,在湿季到来的时候,周遭的环境颇有几分中国江南的味道。

他是在跟当地女人学酿酒的时候,和那个叫敏蒂的姑娘搞在一起的。她是典型的巫族人,塌鼻梁,大眼阔嘴,身材丰满。他和她好了之后,就住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母不甚喜欢他,因为他不会打猎,也不信仰伊斯兰教。他被带到山上学习猎杀动物,又被带到寺庙参加仪式。他不太会说马来语,没有人与他说华语,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偷偷在他和敏蒂的房间里摆了妈祖像。敏蒂生育的时候难产,他在妈祖像前跪了一夜,但她还是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