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时以后,平山周回到公使馆告诉梁启超,他说他直送谭嗣同到会馆,会馆附近已经有形迹可疑的人。平山周认为,他再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劝劝谭嗣同。他走出房门,去找林权助。

“我刚才送谭嗣同回会馆,他已决心一死。”平山周对他的公使说,“但我听他与梁启超刚才的谈话,感到其中也许有点隐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们的关系,他好像就不愿多说。另外在他谈话之间,他一再技巧的强调行者与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启超应该逃走的立场讲话,我可以看出来,他一再强调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启超不感到内疚、不安或难为情。他谭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侠骨柔情人物,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这样的支那人才、这样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林权助点着头,两眼望着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的,两只食指对敲着。“问题的关键是使谭嗣同所坚持的寻死的理由不能成立,这样才能劝得他逃。照你所说,你感到谭嗣同跟梁启超的谈话里也许有点隐情,我想这是关键。这些隐情也许构成谭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这些原因能解决,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平山周点点头。

林权助问:“谭嗣同向梁启超说他不逃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了两个理由,一个理由是各国变法都要流血,他愿意流这个血,用他的血,来振奋人心,以利于变法的宣传;另一个理由倒很怪,他说他本来决定不了救中国到底走革命的路好呢,还是走改良的路好,只是比较倾向革命。后来碰到了康梁,他才走改良的路,一起搞变法,这次变法结果,他愿意用一死来证明改良的路行不通,大家今后死心塌地的走革命的路。”

“这倒怪了,我只听说人活着骑墙,从没听说人死着骑墙。”林权助露出日本政客的奸笑。

“谭嗣同是英雄豪杰,哪里是骑墙的人?并且人活着骑墙是为了占便宜;人死了,还有什么便宜好占?如果情况是被逼得非死不可,一个人在死前、在无从选择的时候,也许会如你所说,多抓几个漂亮的死的理由,而有骑墙的可能。但谭嗣同明明有选择权,他明明可以不死,而他决心要死,显然其中有他真正信仰的理由。”

“我真希望知道那是什么,支那人太难了解了。我在国内,他们说我是支那通,但碰到谭嗣同这种支那人,我简直想不通他。”

“一般来说,甘心殉死的人,头脑都比较单纯,信仰也比较单纯,因为单纯,容易有勇气,不会三心两意。但谭嗣同完全不同,他复杂,复杂得令人难以全面了解。他能这样复杂的殉难,尤其看出他的功夫,真不可思议。”

“我们能做的,还是尽量做吧。”林权助叹了口气,“伊藤公也表示了这些中国青年是中国的灵魂,我们该救他们,伊藤公的看法是不能不重视的,伊藤公最有眼光。纯粹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我只是代理公使,我实在也不敢拿这么大的主意,幸亏伊藤公在北京,他肯定表示该救他们,我才放了心。现在的办法是,你多约几位你们的弟兄,再去会馆一齐去劝谭嗣同,你可以技巧的用到伊藤公的名义,说是我转达的。伊藤公盼望谭先生以大局为重,还是先到日本,徐图大举为上策。日本政府碍于官方立场,不能主动邀谭先生,只能转告伊藤公的好意,请谭先生三思。并且由你们几位日本弟兄一齐登门请他去日本,这样一来,自然也和他自己请求政治庇护情形不一样。谭的自尊心很强,用以上的方法,也许比较有效。总之,我能做的,一定全做,并且也愿意做,但是太明显太主动的表露日本官方的立场,以我的身分办不到,并且谭嗣同也不会接受。站在我私人的立场是,对这些中国青年,我极为同情、敬佩,也愿意帮助他们;站在日本政府的立场,日本政府不能放弃烧冷灶的机会,只要不明显的违反外交惯例,日本政府一定暗中支持支那的第二势力第三势力,这也是我们外交比西方人高明的地方。会烧冷灶,是支那人的手法,日本人学得会,可是现实的英美人学不会。好了,就这么办,你说好不好?”

平山周说:“好主意,等一下弟兄们就到使馆来,我就约他们去一趟。政治,我们不懂,我们只知道到中国来帮助这些有理想有勇气的人。”

“你们的背景,我想我知道。”林权助盯着平山周,“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的日本人,太少了。但你们来了,我就不能不告诉你们,在大家眼中,你们一定有后台,后台是谁,是玄洋社?是黑龙会?是军部?是资本家?大家都心里有数,支那人也心里有数。”

“但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想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是,但是大家不知道,支那人也不知道。一般说来,你们这种类型的人,不在日本好好过,却跑到中国来,来干什么?于是就有两派看法,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极端国权主义分子,你们形式上属于黑社会,但黑社会真正的后台是日本军部,所以你们是日本军部扩张领土政策的尖兵,你们以在野身分,拉拢支那在野势力,做下伏笔;另一派看法是,你们是日本民权主义右翼分子,后台老板是日本新兴的产业资本家,想扩充势力、强化代议制度、减弱藩阀政府的独裁政治,先到中国来,做下伏笔,以备将来挟中国以自重,并且掌握中国市场。”

“我说过,我们什么都不是。”平山周否认。

“我说过,这点我想我知道。我了解你们,所以我说,到中国来,像你们这样比较单纯的日本人,太少了。”

“那你了解我们到底是什么?”

“你要听吗?我开玩笑不生气吗?”

“要听,不生气。”

“你们是一种狂热分子。你们在家里坐不住,所以跑到外面,老是帮别人兴风作浪。你们有一种捣乱狂,老是想推翻头顶上的一切。日本政府太稳了,你们推不翻,所以跑到中国来捣乱。”

“你们日本政府的代表,在中国不也兴风作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