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酷爱莫迪里亚尼创作的小女人。她的小脸清瘦,就像莫迪里亚尼在1916年画的那张"露妮"(Renee lablonde)的脸,或是1917年那张"结领带的女郎"(Femmea1acravate Rotire),或是那张"罗洛蒂"(Lolotte)。不对,"罗治蒂"那张稍胖了一点,她却是标准的清瘦型的,清瘦而苍白。
她酷爱莫迪里亚尼的画,她家的客厅里,挂了一幅画家朋友画她的速写像,笔触不见匠气、不见俗气、很成熟,尤其右眼和左眼不在一条直线上,与莫迪里亚尼1915年的"基斯林"(Moise Kisling),或1916年的"史丁像"(Chaim Soutine),属于同一梯次。当然,她比莫迪里亚尼所有的画中人物都美得太多了:她的头不那样斜、脖子不那样长、眼睛不那样核桃,并且在眼睛深处,有一对晶莹黑亮像六岁小女孩的瞳孔,而莫迪里亚尼的画像,许多却有眼无珠。
所以,可以这么说:她是一个活的艺术品,一个莫迪里亚尼终生都没遇到的模特儿。如果莫迪里亚尼遇到了她,遇到了东方美女、中国美女,一定会修正自己的审美观念,世界艺术便会改写,莫迪里亚尼的传记也会改写,我真的这样想。
这小女人留的是中分长发,两边直垂下来,更衬出她长形小脸的清瘦与苍白。我望着这幅速写像,望着、望着,一股奇异的反应从我身上涌起。我是信仰开明思想与科学的人,我不信任何玄虚的事。但这幅速写传给我的感觉,却颇有玄虚情味。怪怪的,不像平常欣赏绘画的那种,望着这幅画像,总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宿缘、一种情业、一种未了待了的事似的,我为之心动。我决定不再看她。
客厅是十分雅致的,一看就是艺术工作者的手笔,但不是那种邋遢的艺术工作者的。全部的布置一点也不豪华,可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值钱的,但每样东西都是有特色的:一片红砖墙、一方角窗、一座陶击、一块几何图案的草席、一排矮得近地的沙发,处处都现出主人的水准。客厅里植物特多,是另一种特色,有吊着的葛郁金、吊着的波斯顿肾蕨蔗……这盆蕨跋类植物养得这么好,可见是行家。颜类植物对自来水中的漂白粉敏感,必须先将水贮放一天,让氯气散掉,才好浇它,这盆蕨类植物,显然是经过这种体贴手续的。
这是幢老旧的平房。迟到房里,地板都要咿哑作响。房子是木质的,更增加了老旧的情调。置身其中,仿佛置身在一条大木船里,如果把"诺亚方舟"(NoahsArk)现代化、艺术化,我想就该这样。最不诺亚的,是没有动物,不过,这样老旧的房子,天花板上必然有老鼠,地板下必然有蟑螂,所以也不能说没有动物——如果你从"三度空间"去想像的话。当然动物没有诺亚齐全,并月,尤其不同的是:诺亚的动物都是一雄一雌的,这座现代方舟的中层,有的却只是雌性。
这幢房子本来还不算小,但是左边新开了一条街,房子碰到都市计划的侧刀,就像一块魔鬼蛋糕似的,一下子被斜切掉三分之二。被切部分和保留部分之间,新砌了一道红砖墙,对外对内都一样,并没有再加粉饰。因为内外一致,使你觉得墙不再那么讨厌,至少这一道墙不讨厌。
房子被铡以后,在墙的转角,居然还劫后余生了一个小院子。小院子上搭了雨棚,就成了速写像模特儿的工作间。所谓工作间,也是一间教室,里面用粗木板搭了架、做了台,上面放着形形色色的陶器和土坯。墙脚是一座小电窑,寒酸得好像正在被大窑烧出的墙上红砖取笑。在大火里定型出来的这些红色队伍,一定奇怪它们保卫的这块小天地。它们看到在这块小天地里,一个可爱的小女人,在"手拉"出她的作品,也"手拉"出她的学徒。
陶艺是人类最原始又最创新的艺术,又最绵延不断。不论时代怎么变,人类中总有极少数的陶艺工作者,在宇宙轮回他们的成就。做为陶艺的教学者,本来就不容易大量招收学生,进入今天这种时代里,当然于今为烈。肯学这行业的人太少了,所以有人来学,都是个别的,个别的开学、个别的结业,不能大量生产学生,一如不能大量生产陶器一样。每个学生,像每件陶器一样,都有它独有的特质,因为是"手拉"的。"手拉"的陶器绝对没有两个完全相同,这也就是陶艺之所以成为艺术和它迷人的所在。就因为这样富于特质,这个地方是私塾,不是学校,也不是训练班。学校和训练班教出的任何学生,都有匠气与俗气,那是艺术的致命伤。
正在从客厅研究到这工作间兼教室的时候,方舟中层的一位雌性正在沏茶。我说一位雌性,因为还有一位——速写像的模特儿——也是这方舟的女主人之一。她们是一对姊妹,同住在这座旧宅中。分工的方式是:姊姊只管自己的卧房,其他客厅、教室、厨房、浴室,都由妹妹管。大概就是这样管的结果,客厅墙上挂的是妹妹的速写像而非姊姊的。想到这里,我又看了这幅速写像。这时候,她姊姊已经端茶站在我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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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姊姊把茶放下。"如果这幅画像都能令阁下看得如此出神,等下她回来,看到她本人,阁下可能会看得发呆成一座大理石塑像了。"女主人之一半开玩笑的说着,请我坐下来。
我笑了一下。"不会是大理石塑像吧?如果发呆,也是一座陶器土俑。"
"谁是始作俑者呢?"
"该是你吧?"
"我吗?我可不是做陶器的啊!做陶器的,可别有其人啊!"
"不错,你不是做陶器的,可是你是说淘气的话的。"
"可是,我不是说着玩的,我真感觉出这幅画像迷住了你,我早就跟你提过了我家的装修情况,其中包括了这幅画像,你记忆之好,天下皆知,你一定不会忘记的。"
真的跟我提过,真的我没忘记。那是半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提的。
她姊姊是非常优秀的作家,虽然只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却已是两本专书的作者了。半个月前,这位作家大学生有些写作上的问题要问我,我答应见她,她到我家来,谈得不错。她顺便谈到她的家庭,引起我的兴趣。她爸爸做小规模的西药进口生意,是一个整齐规律的白壁德(Babbitt)型人物。此公对金钱的态度,非常有趣,他对女儿们的教育费用,一分钱也不少出,但当他认为女儿们可以赚钱的时候,他会非常关切他分多少,当然是很斯文的关切,不是恶形恶状的。照中国旧规矩,子女是要"无私财"的,子女赚到的钱,要原封交给父母,自己如有需用,再回头向父母要,绝不可以先行扣留,更绝不可以分文不给父母。但是,时代愈来愈变了,变得子女对薪水袋的观点与父母对同一薪水袋的观点有了"袋沟"。这种"袋沟",一旦发生在这位作家大学生身上的时候,显然两代同吃一惊。有一次,她在一家报社、兼差,第一次领回薪水袋的时候,她拿出三分之二,装入漂亮的信封,上写"感谢父母亲大人养育之恩",然后,非常兴奋的,在午饭过后,偷偷放在爸爸的书桌上,准备奉送三分之二的薪水外,再奉送一项惊喜。不料,晚饭过后,她在自己的书桌上,得到奉送与惊喜的回报——信封回来了,钱不见了,信封上却有爸爸的读后感,批以"感谢养育之恩,当然不是一次,请看右上角"。右上角赫然加批了三个大字——"五月份"!
至于作家大学生的妈妈,实在不该说妈妈,该说姊姊,因为长得太年轻、太漂亮了。母女们走在一起,没有人相信那是妈妈,当然妈妈更不相信。这位妈妈少女时代很穷,寄人篱下,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一朝可能,她便想赶快嫁人,有自己的家。她的婚,就这样的结得又快又早,没有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当然,最后有足够的时间去后悔——像所有美人一样。其实,就遇人不淑观点看,也不算怎么不淑。丈夫还不失为规矩人,不花天酒地、不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除了革丈母娘的命外,别无任何革命气质,在乱世中明哲保身、安全度甚高,这当然是世俗中理想丈夫的重要条件。谈到革丈母娘的命,他做得极为彻底,彻底到结婚二十五年,他家住哪里,他丈母娘都不知道!当然,丈母娘也花不到他一块钱。是不是一块钱的原因使他如此保持距离,我们末便"丈量",不过总是重要的原因吧?
这幢老旧的平房,是他做公务员时向政府租来的。租金奇廉,所以就久租不退。在这旧宅里,他一住二十一年。自从都市计划铡了这房子,他和大大就搬到新买的公寓去住了。旧宅留给了两个女儿,理论上是转租给她们,当然收租的情况颇不稳定,两个女儿都是大学生,除兼差外,并没有固定的收人,就房东立场看,当然是失计;但房客是他生的,不是他找的,一切就自当别论了。
作家大学生的妈妈热爱艺术。她是室内设计专家,搬到公寓后,她的室内布置被摄影家照了专辑,登在"当代家庭"杂志上。她的职业,除做美术设计外,是陶艺教师,自己也做陶器出售。她这一气质、这一本领,给小女儿很深的影响。小女儿热爱艺术,在艺术的深度和广度方面,很快的青出于蓝。她自己也做起陶艺教师来,也自己做陶器,不过她不出售,别人要,得像请佛像请关公像一样的,把她的陶器请走,至于有没有送香火钱、她姊姊说大概有。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ini)用指挥棒敲一个水电工人的头,叫工人站好,工人问为什么,托斯卡尼尼说有音乐的地方就是圣地。显然的,速写像的模特儿是以神圣的眼光来看她的艺术品,这一点,她倒满敬业的。
作家大学生还告诉我,这位妹妹,本是北一女中的学生,但她不喜欢所丧性灵的学校教育,所以念完高二就不念了。当时全家反对她,但她不听,终于自动休了学。她跑到南部乡下亲戚家里,在竹林和风声里独自住了几天。她自由自在的活着,她有勇气这样做。她飘来飘去,但绝非不良少年,相反的,她程度好得很,她的知识很渊博,这和她的聪明与用功有关,她有两书架的藏书,书架上从"拓扑学"到拓本,从"板桥杂记"到版画,从"失乐园"(Paradise Lost)到"儿童的诗园"(Childs Gardon of Verse),几乎一应俱全。"当然,"作家大学生特别补了一句。"你阁下写的书,也包括在内。"至于写作情形,不知道,只知道她常常写东西,但写什么,发表不发表,都不知道。总之,她很神秘,她不太喜欢交朋友。
当休学后,大家都以为她不会考大学的时候,她突然以同等学力的资格报了名,随即在台大哲学系的新生榜中,赫然出现。如今暑假到了,她已经足足念了一年大学了。
"不能小看她。"作家大学生最后向我说。"她真是一个极为优秀的小女生。她的潜力莫测,真希望你能认识她。她叫叶葇,,柔软的柔,上面加个草字头。"
叶葇、叶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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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跟我一样好的名字。我的名字叫"万劫",也是两个字。二十六年前我一出生,浩劫余生的父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用这个名字,给他艰辛的一生做了终点,给我艰辛的一生做了起点。他把我叫做"万劫",大概意味我在劫难逃吧,但劫数难逃,却历万劫而依然存在,可见劫后余生的本事,也不在小。也许父亲起这个名字,别有更积极的意思,他可能希望他儿子长大后能够"劫富济贫"吧,那样也好。总之,"万劫"、"万劫",这是一个响亮的名字。不俗气、有个性,并且含义深长。如今"叶葇"这名字,也是如此。普通字典里找不到她名字,她名字藏在古文字典中。看她名字,就想到她来自古典、穿过古典,飘进现代的时空。
"这名字很古典,"我说。"但也很现代。植物学上有一种葇黄花,是穗状花的一种,像柳絮等都是。英文叫catkin或ament,叶葇的名字,就是这种意思吧?"
"你的博学真吓死人。"作家大学生吃惊了。"我们可没知道的那么多,我们叫她小葇,因为她真的蜜蜜柔柔的。很清秀可爱,不过有点怪。也许你会喜欢她,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该不该认识。人间有一些人,实在不该认识才好,你说呢?"
"我在我书里已经说过了。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晚,有些人你跟他相见恨早,有些人你跟他根本不该相见。你现在的意思,大概是指最后一种。"
"我没这个意思,也有这个意思,我觉得小葇真该认识你,可是啊,像小葇这样的女孩子,认识了你是多麻烦的事!"
"你说哪一种麻烦?"
"我也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只是预感。"
"那她就不要认识我吧,——让我来认识她吧。"
作家大学生笑了。她是敏感的、善解人意的,我想她感觉到我对小葇有了好奇的反应。从作家大学生的眼中,我也感觉到她已知道我知道她有了这种感觉,她暖昧的回了我一笑。最后站起来,告辞了。我送她到门口,她回过头来,伸出手,同我握手,用会意的眼神轻轻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半个月后,她电话来了,轻描淡写的,约我到她家里看看她瞄画。"定要来噢!"她特别叮嘱了一句,于是,在第二天下午,我就进了这客厅,一眼就看到了速写像。
"我觉得,"作家大学生一边喝茶一边说。"这张画像不如她本人好看。"
"你是说,叶葇比艺术品还艺术品?"
"可以这么说。这该怎么形容呢?这该叫——"
"该叫艺术的平方吧。何况,叶葇是立体的,画像是平面的。这不但是平方,甚至该叫艺术的立体几何了。"
"艺术已经够复杂了,你还滚进数学来!"
"该滚进来的,ArtisI;mathematic is we.艺术是我,数学是我们。你别忘了这句话。".
"这是谁的话?"
"这是我的话。"
"原来是你造的。"
"也不尽然。十九世纪克劳代·伯纳德(claude Bemard)说ArtisI;Science is we.艺术是我,科学是我们。如今数学滚进艺术里,艺术就不再挂单了。"
"在你的书里,你好像不大谈艺术,我想,你的艺术观点一定与众不同。"
"的确与众不同,因为群众的艺术水平是很可疑的。我深信这里面有百分之多少是骗局。对许多所谓艺术家,我真的怀疑他们是艺术家还是骗子,尤其在绘画和雕塑方面,更是如此。"
"对叶葇的作品,你怎么看呢?你认为她是艺术家呢?还是骗子?"
"陶艺是比较具体而有规范的艺术,它不像抽象画、抽象雕塑,它很难行骗。所以,在这方面想行骗也不太成。并且,女人要行骗不必假手于艺术,几滴眼泪就够了。"
"你看,你又来了。你对女人的成见,真不可救药!我请问你,你到底怎么解释女人与艺术?"
"There are but two boonsin life:the love of art and heart of love.人生有二幸:艺术的爱与爱的艺术。我想,艺术的爱和爱的艺术,就是全部答案了。一个优秀女人一生中,所追求的艺术应该不外这两种。"
这时候,电话响了。作家大学生跑去接了,又回来坐下。她说:"本来小葇说今晚一同与我吃晚饭的,刚才来电话说有别的事,不回来了。这说明了一件事,就是今天好像不是你们该认识的日子。"
"噢,"我内心一阵失望,但很快就平复下来。"没想到今天原来是这样的大日子,其实,我已经认识了她。"
"你认识了她?"
"认识一个人,不一定直接从她本人啊,从她的客厅里、从她的工作间里、从她的画像里,你就可以认识啊。"
"唤,我还不知道你是大侦探。"
"我是大侦探,你信不信?要不要我背一段给你听?一叶葇,安徽当涂人,1950年7月25日生,台北市复兴幼稚园毕业、复兴小学、初中毕业、北一女中高二卒业,身高一六七、体重四十四……够不够,要不要再说?"
"天啊!"作家大学生把右手模在头上,惊叫起来。"你真的是大侦探!你真的是!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你怎么可以知道那么多?你还知道什么?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不肯告诉我的。"
作家大学生脸一沉。看着我,半天不说话。她用眼睛搜索我的眼睛,像要搜出我究竟知道多少?我的表情也转成严肃,从我严肃的表情里,我想她真的以为我是无所不知了。
※※※※※※※※※※
我离开方舟后第二天,作家大学生出了意外——出了车祸,住到医院里。她右腿上了石膏,一段长时间,是下不了病床了。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直到三个星期后的一天,一个记者顺便同我谈起,我才知道。我去看她一次,她正在睡觉,我就出来了。我寄了几本书给她,附上一信:
作家大学生:
别说我不来看你吧,当有一天,我可以向你描绘出病房的窗帘帘左下角有一个小洞的时候,你就知道"文化大侦探"来过了。寄上一些书给你,其中有一本我的新作——"蓝色魔鬼岛",这书还没出装订厂,就给查禁没收了。幸亏我过去碰到此类手段已多,故已预为抢藏N册,特分一册给你。别忘了说要打断双腿的比我大一百岁的美国幽默作家无异没有腿,你目前有一条腿,我盼望我有四条腿,可以离开这个"蓝色魔鬼岛",但他们仍旧不让我出去,不但不让出去,并且还设计要我进去。你等着看吧!
欲求离乡背井而不可得的写
1970年7月4日
"蓝色魔鬼岛"被查禁是意料中事,这是我被查禁的第十三本书,其实不看内容,光看书名就犯了天条。独夫蒋介石被共产党赶到台湾"岛"上,从他的特务机关蓝衣社到他的国民党党旗全是"蓝色"的,祸国殃民的他和他的党羽又与"魔鬼"无异,组合起来不正是"蓝色魔鬼岛"的书名吗?
1949年,独夫蒋介石被共产党赶到台湾的时候,有两三百万大陆人,跟他或被迫跟他同来这个岛上,我的父母身在其中,当时我十四岁,没有选择权,也一起来了。对一个从十四岁成长的少年,那真是漫漫长夜,从初中到高中,从大学到军队,到处那是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令人窒息。人们都走了屈从的、逃避的、同流合污的顺民之路,我却不甘如此。我把人生设定了一个主轴,那个主轴就是我要做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博学多闻、特立独行,并且要经世致用,有利国家和人民。我从在北京念小学时候,就受了左派书刊的鼓舞,加深了这一怀抱。但我因为好学深思,思想上并不像左派那样褊狭。十四岁到台湾,我脱离了大陆的狂飙,却坐困在海岛的高压,从中学而大学,我一直在这一主轴上锻炼我自己、期勉我自己。我遭遇了许多困难的经验,其中最大的,是我缺乏真正使我五体投地的师承与榜样;而在同辈中,我又因自己过分超群而变得难以向朋友学到什么;而与我同行的女朋友们,也都"中道崩殂"、劳燕分飞;再加上早年的穷困,使我在这一主轴上,做得非常孤独而吃力。直到我历经军队、办刊物等鲜明的转捩点以后,我才慢慢更能熟练的做一个异端、孤独的异端。我深知自处之道,并且知道为这一主轴所必须付的代价。没有白发前辈、没有黑头朋友、没有红颜知己,我都不以为异,在这一主轴上,我清楚知道只有靠自己,也只有自己一个人走下去。我走下去的方式其实只有一种,就是以言论冲决网罗。我开始写文章、写书,前后四年,直到官方封了我的杂志、禁了我的著作为止。可是,官方动手究竟太迟了,当他们判定我必须出局的时候,我已经盗了无数次垒了——对这个岛,我已经为思想上的灌输工作打下基础。当"纽约时报"(The Ndw York Time)登出我是这个岛的firebrand的时候,官方除了报复,已经没有任何法子了。
这个政府控制了三十一家报纸,也就是全部的报纸,它不服异己办报。它所控制的报纸,可以毫无忌惮的造谣生事,诽谤官方所要斗臭或打击的人。想告它诽谤吗?绝对没有成功的希望,因为法院又是官方控制的。我就告过两家,可是法院连传都不传他们,就判他们无罪。所以,同他们在新闻上和法律上缠斗,异己绝无希望,除了呕气以外,一无所得。当德国的艾德诺(Adenauer),在纳粹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在全国人都向纳粹低眉俯首的时候,他曾表现了"虽千万人,吾住矣"的气概,但换得的,却是被极权政府整得灰头土脸——法庭上诬陷他诈欺背信、监狱中折磨他夜不安枕、名誉被破坏、财产被没收、自由无缘、家庭破碎。他当时在新闻上和法律上若与纳粹缠斗,绝无希望,他只有在监狱中等待、在修道院的玫瑰花丛中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海晏河清。他六十八岁时候,集中营主管对他说:"好啦,请你不要自杀,只有你老是给我惹麻烦。您老六十八岁了,总之,也活不了太久了。"可笑这集中营主管狗眼看人低,他没想到这老囚犯活了下来,并且在一党独大垮台后,以清白之身,出任西德总理,一做十四年,从七十三岁做到八十七岁,成了有史以来,最难能可贵的也最坚苦卓绝的一个伟大身教。一般人只看到他七十三岁到八十七岁的十四年"走老运",却忽略厂他五十七岁到七十二岁的十五年困顿生涯。这十五年的困顿中,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坐看自己的敌人张牙舞爪、坐看自己的生命垂垂老去,但是他甘愿牺牲一切,他就是不要同他看不起的政权合作。这种清白记录,使他在灰头土脸时候,干不成地方首长;却使他在扬眉吐气时候,干上了国家总理!当然艾德诺不是我,我也不是艾德诺,但是独自一人,挺身与暴政相抗,不对一党独大低头的大丈夫作风,则是一样的。我的家中有一个小镜框,中有艾德诺人像,我喜欢看到他,他给我一种鼓舞与信念。不过,按照艾德诺的标准,我大年轻了,我还有监狱一关要面对。监狱的阴影,对我说来,是愈来愈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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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自白山黑水的祖国,到了玉山浊水的岛上,虽然岛是祖国的一部分、我是祖国的一部分,但因政治的缘故,我只能局限在千分之三的中国领土上做战士,虽然在比例上,我的努力会因岛的狭小而使自己"与之偕小",限制了躯壳,但努力的精神和成果并不受它限制,也限制不了,就像《湖滨散记》(Walden)的作者梭罗(Thoreau)坐牢的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教人好笑。他们那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斗室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拉夫瑞斯(Richard love lace)在牢里写诗给情人所描写的一样。
虽然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使台湾小岛活像一座监狱,但真实的监狱,毕竞还是具体得多、狭小得多,因此,我清楚感到我不能免于到那个具体而狭小的地方,我早有心理准备。海明威(HemingWay)那篇《杀人者》(Thekiller)描写等他们来杀他的那个老安德森(Anderson),他坦然面对不能免的死亡处境;而我呢,也坦然面对不能免的被捕处境,随时等他们到来。
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做为异端,最好就是你一个,因此,我就把住所远离了市区,迁到了山上。
像隐士一样,我喜欢在山上,讨厌山下的红尘。除非有特别的事,我是很少下山的。朋友们知道我这种隐士的性格,他们也不轻易找我。我虽是一个战斗的人,但我对人际很厌倦,我认为现代技术的统治,已使人愈来愈软弱,使个人抵抗政府与环境的能力愈来愈小,所以个人就变得不可靠也不可爱。"我认识人愈多,我愈喜欢狗。"这句巴斯噶(Blaise Pascal)的名言,是我最欣赏的。戴高乐(Charlesde Gaulle)也欣赏这句话,大概强者在历经万劫以后,都会如此洞彻人际。但这并非说自己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仍旧努力、不灰心、不停止;仍旧要说自己的、写自己的、表现自己的。
在山上,我孤独而有效率的生活着。戴高乐在做第五共和总统前,他住在巴黎郊外最后的一幢房子里,保持自我,远离群众的吵闹,但他并非遁世,而是在培养浩然之气——大丈夫的浩然之气、"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的浩然之气。戴高乐是我最欣赏的法国人,他给我平地上突起一座山的感觉。而阳明山,正是这样——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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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山本来叫"草山",它在二十多年前,被一个喜欢改名的独夫蒋介石给改成这种名字。我不喜欢原始的地名这样被污染,但污染已久,已经很少人知道它原叫"草山"了。约定俗成以后,我只好把阳明山加以特别解释。四百六十多年前,明朝王阳明曾被专制腐败的政权迫害过,他在牢里的时候,曾写"深夜黠鼠忽登床"的诗句,阳明山对于我,显然只有这种受难的意义,并没有喜欢改名的独夫蒋介石所说哲学的意义。——这些不学无知的独夫,他们还提倡王阳明的哲学哪!我想,思想家应该在遗嘱中来一条但书,严格规定什么样的人,禁止他们提倡他的哲学,免得使思想家死后哭笑不得。我很少同情古人,但我真的同情起王阳明来。
王阳明和我不同的是,他是先坐了牢,再跟朋友分离的,而我却先跟朋友分离,才准备坐牢的,因为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一个人的坐牢,使他亲人和朋友软弱的可能,远比坚强多。别说什么"真金不怕火炼"了,不炼倒也更好。一般人大脆弱了,是纯金是包金是镀金,若一一全靠火炼来考验真假和纯度,是太残忍、太强人所难的事。最好的发展,还是不炼他们。没有火炼,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会不少。也许有人会提出异议,说不炼他们,那么漂亮的人中,岂不羼了假?答案是:羼了假也没什么关系。很多人没遭到火炼,他们会漂亮下去,就算是镀金的还是很漂亮啊!虽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这金粉世界里,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弄假成真的。如果不避免火炼,硬要炼他们,他们就会原形毕现,一点残余的金色都没有了。这就是说,他们变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这时候,自己会被逼得除了痛苦的割断戈登结(Cordian Knot)外,别无他法。对入狱的人说来,入狱的确给亲人、朋友一次火炼,这是很"不道德"的事。因此,我要特别在这方面准备,准备得愈使他们跟我不相干,愈好。亲人、朋友的关系,是一幅已完成的绘画,不要想再变动它;愈变动,愈失掉本来的和谐、均衡与基调。
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的人,不会了解这种看法的实际意义。这种人没有饱更忧患,他们的道德观念是完整的,没有裂缝的像一个鸡蛋。但是乱世是什么世界呢?乱世是到处是石头的世界,鸡蛋在石头里滚动,结果必然是安有完卵。这种人一旦破灭,反倒无法适应这个世界。只有像我这种先把世道人心打折扣接受的人,才会在"百尺竿头站脚,千层浪里翻身"。所以,既然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坐牢的阴影愈来愈逼近了,我决定跟朋友愈来愈疏远了。我反锁房门,孤独的整理文件与稿件,不想见任何人了。有几个朋友来找过我,我在门眼里看到是谁,可是我没开门。朋友们知道我的怪癖,他们知道我知道谁来了,只是不开门而已,他们一点也不见怪。晋朝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大雪初停的月色里,忽然想起朋友戴逵,当晚坐了小船便去找这朋友,走了一晚,到了戴逵家门口,就转身回去,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种潇洒,一千五百年后,被新时代的戴逵反过来强加在朋友身上了,我使他们想见也见不到我了。
我想,对朋友说来,我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才更好。十字架上的那位传说死过一次就复活了,复活是多么好的感觉。我觉得要给人死厂的感觉,再给人复活的感觉,两者要交替推出,如能这样,自我的修练和与人的关系,将会不断的变得新鲜而进取。我假设我已埋在一座阳明山的大坟里,朋友来看我,只是上坟而已;朋友也不妨以这种心情上山一游——我想这些吃闭门羹的家伙里,一定有人欣欣悟及如此,或恨恨顿觉如此,这样他们才不觉得扫兴。扫墓的人是不会扫兴的,不是吗?难道他还希望墓门开开,死人来接客助兴吗?
这样幽明异路的一想、一假设,我对他们,一点也没有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