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娟在说:“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我也想学法文。”

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

当然现在的政界,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赵珏没说“你怎么走得开?”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法国是好,一样一个东西,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

“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

“无论怎么苦,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肉,像红烧鸡。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认识司徒华?他知道我认识你?”

恩娟只含糊漫应着。

赵珏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做一次请,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轮到中国人演讲,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不大好懂,英文倒听得懂,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有些又错了,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司徒华只好不开口,僵在那里。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江西话有点懂,演说又比较文,总是那几句辙儿,所以听懂了,就挤进去替他翻译。他心定了些,就又讲起国语来。司徒华已经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译下去,到讲完为止。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后来叫我去见他。司徒华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他一直就没坐下。我当然说话留神,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科长调走了,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触我的霉头。”

恩娟听了啧啧有声,皱眉咕哝道:“怎么这样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赵珏在电话上笑道:“当然应当的——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会错在再想不到的地方。”

他听了仿佛很意外。至少这上点她可以自慰。

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在马路上走着,恩娟忽道:“那汪嫱在纽约,还是很阔。”说着一笑。

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

赵珏不大爱惜名声,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但理出自恩娟口中,这话仍旧十分刺耳。把她当什么人了?

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

“姨妈没出来?”恩娟跟着她叫姨妈。

“没有。你父亲有信没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岁了。”

这种事无法劝慰,赵珏只得说:“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

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几个儿女在美国,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飞黄腾达。死得这样惨,赵珏觉得抵补不了,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缩住了口。

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虚。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不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借花献佛拍马屁。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

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