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萱望之后到华府去,因为听见说国务院的传译员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种语言,此外的小国都是雇散工,可能条件宽些,上了他们的名单就好了。她从前跟崔相逸学的高丽话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国务院语文服务科,由中文传译员司徒华接见。后来她听说有人说科长是做情报工作的,此地不过挂个名。司徒华老资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华盛顿混了些时,等候下一届传译员考试。去临时秘书介绍所领了些文件来打,司徒华又介绍一个翻译中心,试验及格后常有几页中文韩文发下来,不过报酬既少,又严禁本人送译稿去,对这些难民避之若浼,她觉得有点侮辱性。

这次考传译员她考得成绩不错,登记备用。刚巧此后不久就有个宴会,招待韩国官员。女传译员要像女宾一样穿夜礼服,是个难题。东方妇女矮小的在美国本就买不到衣服,连美国女人里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实点,新妍的时装都没有她们的尺寸。赵珏只好拣男童衣服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长服,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礼服不但来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了一折,胡乱缝上一道直线——她补袜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钻进这圆筒,左肩上打了个结,袒露右肩。长袍从一只肩膀上斜挂下来,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腊风的衣褶。左边开叉,不然迈不开步。

又买了点大红尼龙小纺做衬裙,依照马来纱笼,袒肩扎在胸背上。乳房不够大,怕滑下来,绑得紧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为赭色,又似有若无一层金色的雾,与她有点憔悴的脸与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称。

鞋倒容易买,廉价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买的高跟鞋虽然不太时式,颜色也不大对,好在长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摆根本没缝过。

这身装束在那相当隆重的场合不但看着顺眼,还很引人注目。以后再有这种事,再买几尺青纱或是黑纱,尽可能翻行头。衬裙现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虽然不会常有,加上打字,译点零件,该可以勉强够过了。这次宴会司徒华也在座,此后不久打电话来,约她出来一趟,有件事告诉她。

他开车来接她。“到什么地方去坐坐,吃点东西。”

“不用了,吃晚饭还早,不饿。”

他很像丑小鸭时代的她,不过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虫。

“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夹着英文说。

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谢谢你”,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知道是旧衣服,自己改的。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她把钮子挪了挪,成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车开到中心区,近国会山庄,停下来等绿灯。

“找个咖啡馆坐坐,好说话。”

“不用了,就停在这儿不好吗?不是一样说话?”

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不过都是空车。他踌躇了一下,也就开过去,挤进它们的行列。

在闹市泊车,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

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浅翠绿的铜锈圆顶。车如流水,正是最挤的时辰。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

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如果他补了缺,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

“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有没有计划?纽汉浦夏有信来?”

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我总在华盛顿。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

她靠后坐着,并不冷,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里。

他是结了婚的人,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过是掂她的斤两。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免得给他觉得了,不犯着结怨,只带点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汽车又低矮,他这辆车又小。

坐了一会,他就说:“好,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