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珠开理发店不到一个月赚了一千块钱的消息,如庆珠死后那场透雨,一夜之间润透歇马山庄每一寸土地。山庄女人因为丈夫一年在外,一个人孤单地种庄稼,孤单地操持家务,孤单地供孩子上学,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极不平静,她们恨不能搭上汽车,到城里把出一年民工只能赚三四千元的丈夫找回来,让他们在家种地自己去开理发店。这个消息在山庄女人内心深处产生的躁动就像几年前山庄民工潮引起的躁动。她们相互传递时的语音粘滞、晦涩,缺乏已往拉呱讲古时的流畅。“听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块钱。”“谁?”“死的那个庆珠。”她们在话语的间歇里,注入了只有山里女人自己才能懂得的眼气、羡慕和背后里对眼下日子的哀怨。她们在电视上见过许多赚钱的能人,可是自己山庄的年轻女子轻而易举就赚了大钱,让她们对在土地里与泥坷垃厮混的日子,有了一点点的动摇或惶惑。在一颗颗担负着庄户人家过日子的艰辛的心灵,皆因白昼话音与耳朵的碰撞而夜里暇想与梦幻碰撞的时候,林治亮女人和林治亮度过了一个险些打出人命的夜晚。这个绰号万事通的女人听到山庄人可在镇上挣钱的消息,风风火火从豆子地里走出,一路小跑冲回家中的小卖店,一股野地里的气息和一阵咬豆一样脆快的辱骂一瞬间灌进小店。林治亮女人指着男人脖领,你个熊完蛋的,成天弄个小店隐身子,地里活丁点儿不干,挣几个臭钱?你个熊完蛋的,我说过多少遍,你上镇上租个地方,一月里多往家进些,你偏不听,像个老娘们儿似的守着家门口,你怕你老婆在家偷贼养汉呵?林治亮正在一爿小店里跟张守山的父亲老面叔下五福,女人劈头盖脸泼水似的辱骂让他突然张开的嘴好久无法闭上。他不知是谁招惹了她叫她回家撒气。林治亮以为,让她骂一通,就会自消自灭,可是自己屁话没有,她更加肆虐,说我倒了八辈子霉找了你这么个好吃懒做的熊完蛋的。根儿是大事,老林家哪有一个勤快的,嗯?你哥你哥也是那样,不知老天怎么瞎了眼让他发了一笔大财又弄在村上游手好闲。见老婆的骂声吸引来了店外玩耍的一帮孩子,见老婆骂的内容里无端地扯进哥哥,林治亮粗糙的脖子上蓦地跳起一根青筋。他站了起来,右手食指轻轻勾住老婆衣服纽扣间的豁口,之后使劲捏住衣服往外拽。老婆没有执拗,趾高气昂地跟出来,一直跟到后院家中。当老婆跟到后院家中关了风门,林治帮便一把薅住老婆头发向灶坑秌去,老婆刚刚倒地,头撞锅台咚一声,林治亮又抓起来再秌。老婆一声不吭,男人从未有过的勇敢让她猝不及防,自从跟男人进了屋子,女人的大喉咙仿佛被谁割断似的一声不吭。当林治亮第三次抓住女人头发,欲在推搡之际用手扇上两个巴掌,老婆腾一下从灶坑跃起扑向林治亮前胸,趁男人来不及改变动作疯狗似的一口咬了上去。林治亮哇的一声,两臂顿觉发软,而后倚向风门,直到老婆松口还叫个不停。

老婆松口林治亮没有还手,默默看着胸膛上殷红的血和汗洇到一起。因为打了老婆,出点血受点伤他情愿自作自受。多少年来,除了老婆骂他闹他,他从没惩治过老婆,老婆在被窝里絮絮叨叨逼他到镇上开店的话说过无数遍,可是她从没敢提到过林家的根儿,从没敢提到过哥哥,这两句话像往伤疤上撒了盐似的让他感到疼痛。他的父亲林罗锅年轻时是辽南海边有名的央子,所谓央子就是明知自个是个窝囊废还要充大爷,要饭吃还要坐上热炕头。四十年代跟父亲从河北曲阳要饭要到辽南海边,在海边安营扎寨后跟渔民出海打鱼,可是由于经不住出海的劳累,没过几天好日子又拎起饭筐。一个恬恬静静的男人领着四个孩子穿着一身要来的衣衫,不把谁家吃烦绝不离开。人怕没脸树怕没皮,那时山庄人谁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领一群孩子从屯街上走来,便赶紧插门。因为一小就跟父母乞讨为生,他们兄弟姐妹从不知道操心和出力。长大以后,两个妹妹生有姣好的脸蛋十七八就嫁了出去,剩下他和哥哥二十六七岁娶不上媳妇,有人保媒,见面还好好的,一打听就没了戏。这结果使他们渐渐懂得庄稼人多么看重惜力,看重脸皮。可是懂得绝不意味着能做,多少年来他一寻思出大力就像要他下地狱一样。哥哥出去挣大钱之后,受哥哥启发,也是哥哥指点,他在门口办起杂货店,虽然是歇马山庄第一个杂货店,却因为歇马山庄的日子均为女人把持,女人们极少舍得花钱,即使有钱,也因为她们种地过日子太闷,把日间仅有的消费变成逛集的理由送到歇马镇去。除了年节他的日卖钱只有几十元。他也不是不可以上镇,有人提出过到镇上开店,可是屯街上那种不争不抢的闲散和清静,已让他像每年找一次潘秀英样习惯。林治亮自己清楚,一切癖性都是父亲的遗传,可他从不愿老婆提到父亲,他不愿意日间在小卖店里获得的那点脸皮上的光彩被父亲抹掉。林治帮在外边挣了钱回来当村干部,林治亮更是十二分充足地获得了昔日不曾有过的光彩。哥哥为林家在歇马山庄争得的光彩盖过了父亲留下的灰痕,盖过了他们年轻时留下的灰痕,庄上人在提到下河口翁古人家这一代不行了的同时,马上就会有人提到林治帮。翁月月能嫁给侄子国军,这本身就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老婆愣是用那张臭嘴筢子似的揭开覆盖在林家这座山皮上的绒绒草叶,不打她像狗一样疯狂怪自个手懒。真的动起手来,史无前例地站起来维护林家祖宗的脸面,林治亮在女人面前找到了一种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感觉。

老婆咬破男人胸口之后,一直没有话。她在灶坑磨了半圈,手按锅台站起腰身往里屋走。林治亮以为从未挨过打的老婆被他打服了,系好上衣扣子心安理得走回杂货店。老面叔已经不在,玩耍的孩子们见店里没人,把葵花籽、糖块之类好吃的东西抓得乱七八糟。林治亮悉心收拾着见少的物品,想熊老娘们最是破财的主。正哈腰在地上拣,林治亮感到门被拉开,一束短短的影子从门口打进来,抬头一看,是火花。火花手里捏着一只已经咽了气的蝙蝠,一进门就举到头上,眼睛里有烟一样的东西在流动,上唇下唇不住地将唾液粘合又抻开,抻成咕噜咕噜的泡泡。不知是火花口中的唾沫粘成一串大小不等的泡泡启发了灵感,还是火花那怪怪的目光传递着一种不祥的征兆。林治亮看定火花,他呼的一下感到后背透凉,他扔下手中糖果,老骡尥脚子似的几大步窜到后房里屋。当他走进里屋,老婆已经口吐白沫两眼发直。

老车把式温胜利把马车赶得惊马一样奔跑,歇马镇卫生院里一阵猪灌肠似的上下通涮,终于使那个揭了男人伤疤的女人睁开眼睛。看到女人睁开眼睛,曾在推搡女人那一刹获得一种顶天立地做男人光彩的林治亮,当着一群人的面立时顺床跪下,一双比庄稼人细腻白洁的手握着老婆裂有干口子的手声泪俱下,桂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

不管这种醒悟是否彻底,不管这种悔改是否发自内心,能够治出男人这么一句话来的女人,在歇马山庄乃至辽南乡下并不多见。并非这里的男人不怕老婆,这里的男人视话语为男人的筋骨、精血一样贵重,话语上服输了就等于抽了男人的精血和筋骨,怕老婆的男人宁愿给女人跪下。治亮老婆用她寻死的勇敢抽了男人的精血,马车拉回村子,迎着屯街上的乡亲,竟英雄凯旋归来似的又说又笑。几小时之前与死神的会面好像是她为山里女人创下的业绩。镇中学念书的两个儿子放学回家,得知真情却不像母亲那样得意,老大国威走进家门,

见母亲正当几个前来探望的女人细心描述下晌与父亲交战的场面,厨房里喝一口凉水把瓢摔得直响。当女人们陆续离去,国威走到母亲身旁沉沉着脸噘着嘴巴说,妈,用不用把全村人都召集来让你作个报告,好好讲讲你是怎么喝的药。母亲说你个死鬼,我还以为有什么好话。进门一直站在里屋柜前面对墙壁的老二国风,闷闷地甩出一句,我不念了,我上镇开店。

由庆珠鬼魂搅起在林治亮夫妻间的战事,在两个儿子带有气恼的戏言中告一段落,林家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是林治亮的心却没有平静。第二天一早,他打开店门,就将手伸向窗外,招呼着正在哥哥家门口独自跳格子的火花。火花见他招手,把通向小店的距离当成格子一蹦一蹦跳了过来。火花今天的目光是清冽而明亮的,霞光在她眼仁里凝成一个红红的珠体,治亮递过去一块高粱饴软糖,之后从窗口轻轻一抓将火花抱进怀里。治亮说你是一个很怪的孩子,你救了老叔,你怎么就知道你的老婶服药了。火花像是听懂了,摇摇头。治亮说,那只蝙蝠从哪弄来?火花挣脱出老叔怀抱,跑出屋子往前指,治亮一望,是姑嫂石的方向。林治亮一看火花指姑嫂石,身上汗毛蓦地站立,他直直地盯着火花,浑身关节嘎吧嘎吧直响。有一会儿,他竟觉得火花眼里凝住的通红的珠体突然变成一只蝙蝠飞了出来。

治亮老叔对自己的态度让火花感到非常奇怪,他总是在抽冷子的什么时候不给防备地把自己抱起,给她亲热,从前的亲热火花永远不懂因为什么,而这次她似乎朦胧知道是那只蝙蝠救了治亮老婶。她从老叔那里知道那鸟叫蝙蝠。

蝙蝠怎么能够救了治亮老婶?火花无法知道,那场大火之后,好久了,她就觉得生活没有一点意思,小花猫肚子大了一天天赖着不动,邻居家常和自己过家家玩的于冰冰一见自己就躲,母亲上山下田从来不领自己,她无事可做就一个人偎在墙根听地底下的声音,那风扫树林似的沙沙声和猫狗叽叽哇哇的嘈叫声好听极了,好听的声音穿织着鲜艳的色彩使火花感到无比热闹。一连几天,火花都以这种自己最最熟悉的方式消除着孤单。可是,昨天下午,她偎在墙根一下睡着了,她睡着之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直躲着自己的于冰冰在院外大喊火花火花,听到喊声她兴奋起来,跑出去,她跟着于冰冰往姑嫂石跑着,可刚到山坡,冰冰不见了,火花喊冰冰——怎么喊也喊不出声,后来梦醒,见还在墙根,就爬起来往山上去。走到姑嫂石篷,她藏猫猫似的蹑手蹑脚绕着,最后绕进石篷,不见冰冰,却见一只怪怪的鸟在地上打扑噜。火花静静看着,鸟的嘴里吐着白白的泡沫。一会儿,鸟不动了,火花知道它已死了,就顺手拿起,学着鸟的样子一个劲鼓泡泡。开始时她怎么鼓也鼓不出来,一鼓就发出扑扑的声音,当走到家里,看见于冰冰和几个孩子围在治亮老叔门口嘁嘁喳喳,一见自己撒腿跑散,她嘴中的泡终于鼓出来,一串一串生了灭灭了生十分有趣,她很想让于冰冰他们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可是他们蜻蜓遇到追赶的蛛网似的,一会儿工夫跑得无影无踪。就在这时火花看见治亮老叔,治亮老叔脸上冷冷冰冰,眉梢缩着只豆虫,火花不知道治亮老叔能不能喜欢她的泡泡,但全街上没有一个人,她太想太想让人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就一撒野撞进了憋闷的小店……谁知……

林治亮放下火花之后,关了店门,回家告诉老婆他要进货,就骑车走出屯街一颠一颠地上路,到前川路口,林治亮跳下车子,调回车头,没有往镇上去而是拐进通往前川后街的小道。

每次挨老婆骂,沾一身污浊之气,林治亮都以上镇为借口到潘秀英家刹一头,不是故意用不忠的行为在意念里报复老婆,而是老婆的絮叨、野泼、不懂事,常让他想起潘秀英的沉稳、顺和、善解人意。潘秀英能跟他好,恰恰因了他不像山庄那些就知种地过日子的庄稼人那么古朴老实,那么满身土腥味,老婆看不惯他的一切,却正是潘秀英喜欢他的地方,比如指甲里没有灰尘,穿衣服没有褶子,嘴里没有大葱味,潘秀英说他不像一个庄稼佬。不像庄稼佬的理由,是不是他无权无势却可以多年与她风流云雨的重要因素,林治亮不敢承认,但有一点应该肯定,潘秀英和他偷情是无比快乐的,平时顺和的潘秀英跟他偷情时比老婆跟他打架时还要野泼。尽管这次挨骂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尽管在那后果之后他曾痛切地悔过自新,林治亮还是抑制不住迈向前川潘秀英家的脚步。在这个有过许多男人的山庄风流女人那里,有林治亮在老婆面前,在村里所有女人面前找不到的、却真正属于他的作男人脸上的光彩。

可是,在潘秀英家与屯街远离的独门瓦房门口,林治亮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的身影。那男人的侧影透过比一般庄户人家明亮的玻璃印进他的眼仁时,林治亮不由得停下脚步。他细眯双眼认真辨认银灰色上衣上那张面孔,当他确定无疑在潘秀英家炕头坐着的是自己的哥哥林治帮时,林治亮心头一阵悸动,转身朝院外走去。林治亮返身上车后,心里的感觉不是吃苍蝇不是碰壁,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心乱。此时林治帮正安然坐在潘秀英炕头的炕沿边,吐着烟圈同潘秀英悉心唠着歇马山庄四五十年来的故事。林治帮当村书记以来,从没到他的大嫂主任家来过一次,如果不是开会,如果不是有情况需要商量,平时他总有意无意躲着她。潘秀英是歇马山庄出众又神奇的女子,说她出众,是说她面皮清白好看,聪明伶俐识书达理,村里不管谁家男女不和,婆媳不和,婚丧嫁娶,大事小情,她都能料理得妥妥帖帖;说她奇,是她不论跟多大干部在一起都会成为中心人物。那一年农业学大寨修水库,省里领导下来检查工作,潘秀英在堤坝上遇到领导,只说了句各位领导你们好,就被领导拽着让她来讲两天两夜修坝工程进展情况,把做了缜密准备的库区工程领导晾在一边。水库修好,作为参战民工,她代表民工上台讲用,下台不到一小时,就被省军区一个军官拉走,说要把她配给军区司令。潘秀英坚决不干,不到一个月就执意返回山庄,她的出众更因军区司令的介入传为佳话。从此在流言中,看上她的男人一个排一个连地增多,沾过她的男人也一个连一个营地增多,她却嫁给了一个当时村里最窝囊最老实的金得义。真正神奇的是,不管她与多少男人相好,都不影响她在群众中的威信。林治帮二十来岁,刚刚夜里做梦胯下一片潮湿,就朦胧记得那梦里拥着的柔软的女人是潘秀英。在月亮山后坡穿行要饭时,他曾趴在草丛里偷看过她一走一扭的臀,她对他却从来没有直视一次。多少年以后,时光游移,生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从外边携着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几十万存款回到歇马山庄,振兴林氏家族。村部砖房里,潘秀英一改过去对他的态度,把由温和的目光和熨帖的话语作成的气息肆意倾洒,林治帮却故作粗心从不经意闻吸。林治帮拒绝温润气息的浸入并不单对潘秀英,是因为几年以前那次进城的经历,那次经历他不敢回顾,每回顾都有一种莫明的惧怕,那次说不出口的经历铁环一样深深箍进他的骨骼他的肉体,让他对女人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然而自从那天晚上,在家里开了那样一个意义重大的家庭会议,林治帮完全变了一个人,潘秀英上村部开会,他主动上前跟她搭话。有一天需填一张计划生育表,厚得拴的拴字不会写,潘秀英拿表过来找林治帮,林治帮看看表又看看人,说你三十来岁就给小孩拴气带不会写拴?潘秀英说,我五年前就想拿东西拴住你那玩意儿你老躲我怎能会写?!以往逢上这时林治帮会蓦地变脸默不作声,这一会他不但不变脸,且哧一声笑了,说我那玩意儿你潘大娘们儿拴了还不抹了你的脸。潘秀英见村长接话,有些受宠若惊,得了吧,不知道怕抹了谁的脸呢,有种你试试。同村长把玩笑话说到这种地步,潘秀英得意得眉飞色舞,都五六十岁了,胸脯还皮球似的在林治帮面前一弹一弹。林治帮没睬那一对弹动的暄肉,却把话往纵深引进一步,他说是呵,相处五年了,也该有个纪念,你在家等着,改天我去试试。潘秀英做梦也没想到,这平素一本正经的老东西说来就真的来了,也不管她男人在不在家。

林治帮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进院同潘秀英男人金得义哥呀弟呀寒暄几句,说我找潘秀英有事商量就弃下正准备下田的金得义大摇大摆进屋。因为有三天前那句玩笑话,潘秀英看见林治帮时,慌得小女孩似的东一手西一脚,两人照面她竟满脸通红,平时流利的口齿顿时变得嚅嗫,你……你,你来了快坐。

林治帮久经沙场的大将似的泰然自若毫无惶悚,他进门稳稳当当坐下来,而后摸出随身带的红双喜,说还不招待火柴,怎么麻了爪了,俺又不是虎豹。潘秀英足足十分钟没有说出一句得体的话,炕上一把地下一把打扫卫生,说来也不提前告一声,让我把家收拾得干净一点。林治帮笑了,说你当我来相亲看家,只你人干净就中。这么说潘秀英更没了言辞,很久才缓过神来,用一种极柔和极迟疑的口气说,书记,你,你真想作个纪念?林治帮说,我什么时候也没说过假话。潘秀英说,那咱……我一点没有准备。林治帮说,什么准备也不要,咱开板就来。潘秀英惊诧地看着老书记,心想你怎么变得这么凶猛,是不是吃错了药?这时,林治帮掐灭烟头,吁一口长气,说潘秀英可千万别当真,你真以为我是圈里那猪,我今天找你来,是要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潘秀英目光柔和下来,刚才那片紧张中闪出来的羞怯的云朵立时隐了回去,她说你可从来没跟我掏心窝子啊。

林治帮说我其实从来都想向你掏心窝子,可是你知道你是谁?你是咱山庄三十多年来众手捧出来的月亮星星,我是谁?我是翻上几页就漏了白板的劣质书。

潘秀英说可别那么说,我也是昨日黄花,我都老成什么样了。

林治帮说你是老了,三十年前你那两条大辫在山上一甩,多少男人被缠倒啊,可你现在在咱山庄威信不老。这几天我就寻思,威信是什么?是咱水库里流不完的水,是咱姑嫂石篷上挖不走的马蹄印儿,你在咱山庄蓄了水,踩下了蹄印!可我什么都没有。

潘秀英说这说哪去了,你是咱山庄书记,你的威信是顶在帽沿上明摆着的。

林治帮说你说得对,是顶在帽沿上的,可是帽子摘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潘秀英,这些天我就寻思,我不要了这帽沿上的东西,我不干了,我也像你那样,不靠权力,靠一副热心肠,在歇马山庄这块地上踩上自个的脚印。

潘秀英被林治帮劈头盖脑一番话说得心里滚热。林治帮这么看重自己她一点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她确是靠着一副热辣辣的心肠走门串户帮东帮西,那年为姑娘,前川刘春茂的儿子难产死了,她夜里偷跑到二十里外一个叫崔接生的女人家跟学接生,从此,山庄所有女人生孩子她都包下来,不分昼夜。她帮大家从不计较得失,年岁一长山庄人感情上过意不去,三斤糖二斤果子送上门来,她也从不让人空着回去。为村人“扶丧”得过一些孝布,赶上谁家孩子百日生日她又自制一件兜兜绣上红花送出去,祝贺孩子好养活。她这么做着,没想得什么威信踩什么蹄印,只是一种情愿一种快乐,她在这么做的时候是无比快乐的。这些年田分给个人工归了自己,她给大伙做事的人情厚了,许多人街上撞到,送来眼气的话语,说潘秀英比谁都好,不出山庄,就能混上好日子,她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这是命,是老天给了她这份东西没有办法。经林治帮一说她才知道,这是蓄来的水踩出的印,这是修来的威信。潘秀英感激地看着村书记,心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事有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她说你的意思是想不当村干部了?林治帮说是,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想倒给小青年干吧,老早倒位子没准也是往水库里蓄水,这水自个受益大伙也受益,你说是吗?

潘秀英看着言语平实却句句真话的林治帮,说老哥你说的有理,这么说我也不想干那个大嫂主任了,倒给别人干吧。我原先还怕你家小青回来顶了我的角,其实就应该让她顶,你说呢?她学的招法新,定是比我强,干脆别让她留在外边,回咱山庄。林治帮叹了口气,语调突然变重,说我可不希望她回来,那孩子娇性,干不出你那影响,再说啦,她要回来,山庄人还不说我以权谋私?潘秀英急了,说,这是往咱水库蓄水,大伙受益,什么以权谋私,到时我去跟大伙讲。

说着日影升上房顶,室内明亮开来,不似一早那么羞涩。见已近晌午,林治帮慢慢站起来,看着脸上挤满皱纹的潘秀英,说看来这些年我跟你话说得太少咧,不过也好,出不了动静……老了老了,我还是把心窝话掏给你,你就知道你在我林治帮心里的位置,就像你脸上的褶子,是日子刻下来的。

见林治帮要走,潘秀英有些不舍,说吃过饭走嘛,听你讲话心窝里热火,你不说作个纪念吗?在这吃饭留个纪念。林治帮说和你说话就是纪念,你不用拴住我那玩意儿,拴住我的嘴巴比那玩意儿值钱。潘秀英挤满鱼尾纹的脸漫上一丝不好意思,她说其实什么纪念我都想要。林治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唷差点忘了,国庆节咱村出节目,咱俩上镇唱个歌儿,扭个秧歌。

林治帮一步步挪出院子。当林治帮走出潘秀英家院门,走进地边的林子里,看见潘秀英还在门口直直的张望,一种胜利的喜悦蓦地水似的流遍他的全身。这多少天辗转反侧运筹在胸的计划终于由一句玩笑顺利起始,一句真话圆满完成。那个拴字的介入实在是天意的成全。然而,当他走上歇马山坡,看到洼处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他的心上有种乱糟糟塞了草须似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因一桩计划的顺利实施,让他真正看到了自己在歇马山庄威风的落地,还是因为他再度看到自己六年以前在城市那些年来的狡猾再度显现。

吃过午饭,林治帮省去了午间小憩,紧锣密鼓实施他计划的第二个步骤。他到治亮小店买了两瓶酒两盒罐头——他在买罐头时没有注意治亮那暗淡的眼神儿,自顾默默地打包默默地记账默默地离开。通往目的地的路线必经歇马山庄村部,林治帮上路恍如平时上班一样走道。坐落在库区东北凹地的村部和村小学毗邻,被一排绿树怀抱,远望好像城里孩子玩的积木,这就是歇马山庄的上流社会。好些年以前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批这个批那个,这里作为国家的末梢神经,曾经没衷一时地喧闹、翻腾,那时村里人觉得进出这里的大队干部像有好几个妈的孩子倍受宠爱,而平民百姓则是没妈的孩子。因为大队干部掌管着招工、当兵、批地等一应热门权力,山庄人敬大队干部就像敬宗谱上的祖宗。这些年地分了,权力下放了,原来叫作大队的村部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翻腾,却因为分地分义务工收税收费一些与国家血脉有关的琐事,更因为一年下来还有几千块钱工钱,依然是山庄人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的上流社会。林治帮能在弃城返乡之后,一步踏入山庄的上流社会,与一个人的相助有着秘不可宣的联系,那人是歇马山庄的铁杆贫下中农,叫唐义贵。唐义贵一小讨饭出身,七岁给地主扛活,他的讨饭与林治帮的讨饭因为有着解放前解放后背景的区别,文革前后一直受到党的信任和重用。十几年受压迫,脸朝黄土背朝天,十几年受重用,昂首挺胸。十几年脱产的大队书记一下子分产到户,自己需要下地,一张生着疮疤的紫茄老脸满是阴霾,但他一辈子听党的话,相信党总是对的,对党没有半句牢骚。只是他的地比别人的地杂草多,他的谷子比别人谷子米粒浅。林治帮欲从城里返回相中村书记这个位置之后,把唐义贵从家史到革命史横里竖里翻看,终是没有翻出丁点毛病,情急之下拿出城里闯天下的本事走动乡政府乡人大。出乎意料,乡人大主任上村上找唐义贵谈,老人痛痛快快让位,说中,只要苦孩子出身,我认。

一个老人因为对时代背景的模糊,也因为对党的深信不疑让位给林治帮,召集老党员和参政意识并不很强的群众代表开了一天的会,强调只有贫苦人才能翻身做主人的意义。而事过之后,林治帮当选,他提着礼物到唐义贵家,白昼里义正辞严的唐义贵,竟把头低进裤裆半晌不语,林治帮以为他已知道此前做的手脚,心情十分不安连声叫着老哥,却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已被老泪淹没成雨后的湖泊。林治帮从混浊的湖泊掩映的那弯月牙中,看到的是对故去的人生光景的留恋,对退出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挖骨剜肉的疼痛。这个时候,林治帮知道,解放前的讨饭和解放后的讨饭本质的不同在于,解放前的讨饭是为了活命,解放后的讨饭是为了不出力活命,他们有着智慧的差异。在一个解放前深受地主压迫的讨饭出身的老革命那里,永远不会知道林治帮获取党的信任的简捷办法。他从裤裆抬起头来,抬起那双湖泊一样汪着泪水的老眼,泣不成声地说,老弟,年头月尽,多开几回党员会;年头月尽,路过这旯旮,进门瞧俺一眼,党只要还关心俺,俺就知足。只这一席话,便使林治帮得意中掺杂了愧疚的心情,徒然生出怜悯和感激,使他日后每到节日,都提上两瓶酒两盒罐头让儿子送来。开始是亲自去送,后来就派儿子去送。林治帮之所以不亲自登门,是不愿看到老人兴奋后追惜往日光景的眼神,那眼神会毫不费力气就勾起他的愧疚。如今自个也要走下歇马山庄上流社会,沦为同类会使唐义贵从此找到心里平衡的自信,使他挨近唐义贵家门时,前脚后脚的节奏开始加快。

林治帮在院门口干咳一声,而后缓慢而沉着地唤着老哥老哥——老哥没有出门,出门的是只剩几颗当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嫂。如今乡村再有资格的老人也免不了与儿女分家另居。与一对儿女分了家的唐义贵女人穿着被猪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裤,站门外愣愣瞅上好一会儿,才引进林治帮。进门之后,老女人又告诉林治帮,唐义贵在后坡地里挑水浇地。林治帮说,大晌午也不歇一会儿?老女人说,他现在恨不能和庄稼一块儿过。

林治帮在一块叶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着脊梁的唐义贵。春末夏初,庄稼才只齐腰,唐义贵在地里露着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熏烤得犹如炭火里的鸡翅,灼红处浮着星星点点油亮,与干燥的苞米叶形成色彩与水分的反差。林治帮瞅他浇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担的工夫,喊一声老哥。唐义贵闻声眯起眼睛,朝林治帮睨视。林治帮见还没认出自己,就说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帮。老人依然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淡淡地点一下头,没有半点兴奋地又挑起扁担往地头走。走到林治帮跟前,唐义贵停了下来,沾满泥巴的脚丫在地边草梗上一勾一勾。说旱了,俺浇地,不想开会。林治帮说,老哥,不开会,我就想来看看你。唐义贵根本没有放下扁担与林治帮说话的意思,说俺一点不想知道村上的事,俺就想浇地。林治帮说我也想浇田,来,水桶给我。林治帮说着就拽过唐义贵肩上的扁担,什么不说顺坡路向水库支流的库眼走去。唐义贵呆呆地瞅着林治帮的后背,被汗溪包围着的眼睛在苇蔑编织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许久,他在草丛上蹭蹭脚丫缝的泥巴,就地坐了下来,摸出腰上别了一辈子的旱烟袋,撮了半锅,又在地上掐几根被太阳晒焦的苞米叶搓碎,掺合进去,就着吸了起来。烟末燃烧得迟缓,唐义贵伸着脖颈深吸一口,让烟在喉口和鼻孔间久久回旋。寥寥一点烟雾一经鼻孔呼出,就与田野间覆盖的热气融为一体。

唐义贵吸完一袋烟的工夫,林治帮挑水回来,人影在坡地冒头时,唐义贵以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鹰。近了,唐义贵咧嘴笑开来,说还不如俺一个老头子,干部越当越稀拉。

林治帮也笑了,说我再过几天就和你一样,就不稀拉了。

唐义贵表情平和,并没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