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珠出殡之后,歇马山庄下了一场透雨,人们在跟着经受了一场天灾人祸的洗礼之后,大自然也经历了一场春雨润物的洗礼。一场透雨使田间地头原来微绿的青草和野菜突然之间冒出嫩芽,阳光下等待耕种的泥土喷着浓烈的粪香。随着雨水的降过,大面积耕种季节已经到来。因为春耕的繁累,人们传讲庆珠的死已经不是主要话题,偶尔有人提到,也皆因了外乡人路过歇马山庄即兴过问,或在外边工作学习的山庄人回乡来需要讲起。事情就是这样,在歇马山庄,任何一件大事的震动都只能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节气的变化,时光的推进,会使许多人认为过不去的事情过去了,并最终消失得没有一丝痕迹。耕种季节,山庄平地坡地均撒种子一样稀落地撒着播种苞米的人们,如蚁的人和牲畜相互牵引走来走去。山旷地阔,田野上除了偶尔传来哦哦哒哒吆喝牲口的声音,相邻的人家在地垄上错过时问一问种子和肥料的多少,没有任何声响。乡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永远都有一种寥廓的宁静。正是在这春天的宁静之中,在县城翁古城念书的小青走回山野。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头时,扭腰摆臀的样子好像一只下过蛋的母鸭,过了冈梁来到后坡,她的形状才发生变化,才由墩实的母鸭变成苗条的仙鹤。她长发披肩,牛仔裤紧绷屁股,两条细腿筷子似的颠来倒去。刘麻子在田垄上瞄过一眼马上扭头,跟在后头捻种的女人意会男人的心理,于是嘟噜一句,都叫当官的爹宠的。小青的每次回来,都能给寂静的山野带来一丝躁动,她冬天里的超短裙,夏天里的大膀头儿,总要激起人们一些议论。她的奇装异服,除了让人想到她有权有钱的爹,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当然她从来就不在乎人们怎么说她。治亮老婶见她冬天里穿起超短裙,街脖子上远远就喊,光腚多利落,穿个裙子不嫌麻烦?她听了不恼不怒,咧嘴一笑好像吃了甜枣,依然大摇大摆走路,依然叔呀婶呀打着招呼。

小青这次下山却没有了以往的兴致,对路上人也是不顾不看,一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临近家门看见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样立马摸兜掏糖,当进了院门看到蹲在灶坑做饭的母亲,竟哇地哭出声来。古淑平极少见小青哭,以为是刚刚知道庆珠的事心里难过,说都快十天了,真可怜。小青说什么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儿。见两人说的不是一码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冲着小青盯着,昨天甚么事?小青把包往里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动,看样子十分委屈。母亲了解女儿脾性,越敬越歪歪腚,就假装埋头不理,伸头去看灶坑里的火。然而刚瞅见一星火苗儿,想到小青极少有头晌回来的时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乱猜引小青讲话。小青开始绝不就范,到后来母亲说是不是被学校开除?她才忍不住开口。

事情原来非常简单,昨天下午下班之后,卫校校长苗得水打发办公室主任将小青找到校长室,拿出万分心焦的样子告诉她,毕业分配的事彻底泡汤了,因为有人告状,从今年开始,卫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谁以权谋私,以党籍处分,小青只有到家乡所在村卫生所谋职。而这个道貌岸然的卫校校长,曾让小青失去女孩的全部。

小青向母亲诉说时,隐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实,因为跟校长发生关系的每一步骤,都是小青自觉设计操作,她一上学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儿身换取毕业分到好工作的计划,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钓校长的过程是兴奋而快乐的,她的委屈并不在于自己失去女儿身,而在于学了两年最终还得返回乡下。

听了小青诉说母亲非但没有难过,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说这样再好不过,俺早就稀罕你回来,当潘秀英那个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见人敬……不待说完,小青嗷地大叫,短见识我才不当,那尖锐的话音像玻璃碴子划在了铜片上。

林治帮上镇上开会中午没有回家吃饭,小青在难耐的等待中扒几口饭就到东屋蒙被躺下。其实她毫无睡意,她只想寻找一些方式来尽快地消磨等待的时光。可是一间小屋里,蒙被放躺确实不是什么好招,她的大脑,竟在幕布一样的大被下上演着两年来她亲手导演的打钓校长的一幕一幕。电影的上演是从她读重点高中时就开始了的,那是县重点高中第一年设立自费生,渴望儿女成才的林治帮为小青花了四千块钱送她上县读高中。因为懂得父亲心情,也因为懂事后从没打算在乡下做一辈子干家务活的女人,她刻苦学习,常常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的觉,学校不让十点以后学习,她就抱书到操场路灯下。半年不到,她的学习成绩名列中上,一年以后,林小青这个名字竟经常出现在各科成绩排行榜的前三四名。于是,操场路灯下的学习成了全校学生人尽皆知的事情,老师校长抓成绩一举例都要提到小青,说歇马山庄来的一个自费生撵到了比录取生还好的水平。为了张扬她的肯学,老师校长故意提到乡下来的自费生,小青也丝毫没有因为这种提法而感到伤害自尊,反倒觉得提气。可是第三学期末,小青学习成绩急剧下降,令所有师生感到惊讶。看到那些惊讶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样躲着,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绩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觉恋上了新分来的语文教师房一鸣,他那一梗脖一甩发的昂扬的情态几乎一夜之间摧毁了她建筑一年之久的学习意志,她坐在哪里都能看到一张昂扬的面孔,并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上语文课。这盼望像蝗虫似的吞噬着她在其它课堂上的认真和耐心,而当语文课真的到来,她又如饥似渴地欣赏他的举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着他带进教室来的奇异气息,所讲知识充耳不闻。初恋由一个人的一梗脖一甩发开始,一瞬间就变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着被无岸无际的大海吞没毫无自救的办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鸣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堵他——她在心里从不叫他老师而叫他房一鸣。一次见办公室只有房一鸣一人,小青走进去,小青说房……房老师,我有话跟你说。房一鸣赶紧让坐,为一个成绩下降的学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谈心而感到高兴。小青坐下来,直直地看了一会昂扬的面孔,而后低垂眼睑,长长的睫毛扇动着羞怯:房老师,我学习下降跟你有关,你走进我心里怎么也清除不掉。

房一鸣先是一惊,而后突然变脸,昂扬的面孔几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学生?你是一个乡下孩子,你这样会毁了自己。

小青的诉说遭到训斥却并没削减她对这个人的相思。几天以后,她被调到另外班级,语文课换了另外一张面孔,这对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她的焦灼几近精神分裂,她在走廊里的来回走动被学生们看成病态。但慢慢的,她从大洋里渡了上来,不再如疯如痴,不再神经兮兮,可回头一看,一切都来不及,高考已经临近,落榜显而易见。正在她焦头烂额时,房一鸣把她找去,对眼前一个戴着眼镜,同房一鸣一样有着昂扬面孔的中年人说,苗校长,这就是我向你推荐的学生,她家住翁古城北歇马山庄,素质相当好,肯定比你卫校从基层招来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学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长当即记下了她的学年、姓名、住址,没等高考开始,她就得到通知,被录取为当年度卫校代培生。

房一鸣曾没鼻子没脸地训斥了自己,最后又有模有样地帮了自己,小青琢磨几日终于悟出其中道理——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不管相差层次多高。这道理一经被小青悟出,立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子占领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从不在乎个人出身,经常大摇大摆出入校长办公室,有时去问人体各个部位构造,重复讨教白天课堂上的问题,有时买一支雪糕送去说,这雪糕真好吃,我一吃好东西就想起校长。她发现校长开始对她有点厌烦,说话时眉头挤在镜片里一个劲看表,后来脸上就露出笑容,说她是个调皮的女孩。当他对她的经常串动习以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个月不去串动。一个月之后再去校长办公室,小青就噘着嘴不说话,眼睑低垂着,任校长一再问一个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声,最后,猛一抬头,含情脉脉,小青说不能再见你,我……我爱上你了。小青因为说的不是真话,头皮有些起栗,但话语的音调、节奏都把握得极富羞涩感。与小青想象大相径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鸣很不相同,房一鸣是刚分到学校的高才生,事业与婚姻都在高高的台阶上向他招手;苗得水人过半百,因为失意才落进卫校,婚姻这桌宴席被回荡的老风吹成股股馊味,正需要一股清新剂来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权力在卫校女子情感这湾水里搅动过无数次浪花,玩赏过许多自愿上钩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于他会让对方觉得他老朽无知他在上当,他会一直按兵不动地等你说出那句话,而后戏剧开始。听完小青的表达苗得水马上挪过身子,将小青搂到怀里,说林小青是他卫校学生中最最机灵的女孩,毕业一定设法将你留进城,最低也安排乡卫生院。搂抱的动作小青始料不及,心里隐隐有些反感,可当那始料不及的动作后边跟出一串比想象还到位的话,一股感激之情与兴奋相携,汇成一种勇气让她渐渐偎依在校长怀里。

这在小青是没有准备的,她从未想过她要依偎在一个老男人的怀里。苗得水很快就将毛绒绒的大手伸进小青胸间,在那里轻轻抚动,一边抚着一边说人体的这个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欢的地方,这里边有——小青感到一阵不设防的窒息,这只大手在她胸前抚摩弹拨让她感到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接着,就开始不住地颤抖。这颤抖不是痛苦而是难以说清的愉悦,既不像被老师表扬又不像考试得了满分,它好像跟过年发纸时听到全街都放鞭炮时的感觉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个心跳到嗓眼儿,渴望整个躯体都嵌到另一个躯体上去。她闭上眼睛,一任躯体向另一个躯体靠近,胡茬扎疼了脸腮,嘴唇压疼了嘴唇,当她感到一股水似的潮水在自己体内汹涌撞击,苗得水将她重新放到椅子上,两手捂着欲醉的眼睛,连连支吾我混我混,我这是怎么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头挤成绳头样的疙瘩,低头说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谁知这句话刚刚出口,小青便奋不顾身偎进苗得水怀里,我要来嘛我要来,我就要你害……

小青知道只用语言表达根本达不到她想要的结果,那结果需要漫长的行动才能完成,那结果在一个行为结果后边,而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这结果在意念里等待着延伸着激荡着,这结果引援着一老一少……校长抱着小青开了门锁,来到办公室里屋床上,小青终于在初尝禁果的同时满意地看到了结果。

失去少女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贞操没给小青带来丝毫阴影,她不爱他,但他让她快乐。她在接近一年的快乐里,一直以为那个结果是确定无疑不可更改的,所以当校长告诉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难过极了。夜晚她几乎一夜没睡,她恨他也恨那个党籍,但她从没有起过告他的念头,她不是那种气急败坏的女孩……

小青被大被捂出一身热汗,被窝里的回想让小青突然觉得自己太窝囊太不走运,她忽地起身把被团成一团,狠狠地把它扔到墙角,好像那被就是苗得水就是房一鸣就是窝囊就是不走运。然而这一扔好像真的扔掉了小青的委屈,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出去走走,适应一下山庄环境,好好看一看山庄的山山水水。

小青出门时,火花正躺在墙根边,她大白天躺在墙根听地底下的声音已经是日子里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只要耳朵触到地面,就能听到大风摇晃树枝似的吱吱声,每当这时,她都闭上眼睛,她的眼睛里就出现一些柔软的物体,这些物体从空中的大气中伸展下来,既像蜻蜓的翅膀又像猫狗的腿,被风一吹它们搅动着碰撞着,叽哇乱叫。它们发出了火花熟悉的所有动物的叫声,而后瞬间变幻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世界,小猫小狗在她身边疯耍嬉闹,蝴蝶和蜻蜓在她头上狂飞乱舞。火花与土地的亲近,小青一向十分反感,然而这天小青出门时,到墙根拽起了火花的手。火花的小手凉凉的,沾着一些黄色的沙土,见姐姐牵手她警觉地扑撸扑撸,而后甩着苞米缨似的稀发跟出门口。暮春的斜阳挥洒着燥人的赤热,水库西边的远山山脊泛着刺眼的白光,山脊下边的山坡则被湛蓝的库水映出粼粼波痕,歇马山许是因为太近,倒显出一种灯光下的暗淡,姑嫂石篷被暗淡影射,恍如一座神秘的迷宫。小青牵着火花直奔歇马山上的迷宫。歇马山庄几百年来每一代儿童,都在懂事的时候听到过大人们讲关于歇马山的故事。唐朝末年,一位名薛礼字仁贵的名将,为了平定盘踞在鸭绿江一带的土寇盖苏文,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当走到辽南腹地山区,一座东西横起的无名山挡住了去路,这时日已偏西,人困马乏,薛礼下令歇马造饭,次日赶路。可是刚刚下马,山林里突然窜出两股兵马,薛礼立时迎战,可是战刀刚刚对准匪寇,只见刀下的匪寇突然化作一缕烟雾。他冲出烟雾登上山坡,只见高峰上有一座石篷,石篷前的阴坡上,立着三个死板的石头人,身长七尺开外,腰围两抱有余,满面汗水漉漉。薛礼见有汗水,突起疑心,抡刀就斩,三个脑袋登时落地。就在机智的薛礼刚刚胜利之际,再望山下,匪寇已是众志成城,众兵压境无力还击,薛礼焦急如焚满头大汗,正在这时,只听战马突然嘶鸣长啸而后一跃而起,踏上山峰的石篷飞向九天。从此,这个无名山就因薛礼在这歇过马而叫歇马山,可是歇马山上的石篷却不知为什么不叫歇马石而叫姑嫂石。人们在讲着歇马山传说的同时也讲着姑嫂石的故事。是说有一个小姑和嫂子,同时爱上一个染坊的染工,可是染工只爱嫂子。哥哥不在家的夜晚,嫂子捎信让染工来家偷情。月黑风高染工偷偷钻进门楼从窗户爬进西屋,因为怕人发现不能点灯,染工进屋之后,就摸黑脱掉女人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就爬上女人身子,事毕之后,女人体下潮湿一片,女人扳过男人的脸,告诉他我不是嫂子,我是小姑,我爱你。染工说为什么是这样?这是为什么?小姑说我说出来你定要原谅我,我想你想疯了,就把嫂子骗回娘家,又冒充嫂子给你捎信。染工听后大怒,为自己的耻辱大怒。他大怒没对戏耍骗局的小姑子怎么样,而是回染坊后一头栽进染缸自杀。嫂子回来后,听到染工自杀,悲痛欲绝,可是男人已经回来又不能哭出声来,就一个人跑到歇马山石篷,她去后见小姑子已在那里滚来滚去。小姑子看见嫂子,不再滚动,说明真相,两人于是抱头大哭,哭够了,天黑下来,到了回家的时刻,嫂子说你回吧,我不回了。小姑子说你干什么?嫂子说我跟他一块儿走。小姑说不能呵嫂子,你不能丢下哥哥不管。就在这时,小姑子发现嫂子头碰石壁鲜血四溅,小姑子上前阻止,狠抓一把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嫂子化作一团烟雾飞出石壁。小姑子当场吓昏,待她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天明。她醒后发现身后一堆白骨,想起是自己害了两个人,想起无法面对自家哥哥,便爬到石篷顶端一跃登天。两个传说并不矛盾,这个石篷既拯救了薛礼又拯救了一对姑嫂,只是那石壁上的战蹄印又被人们说成神马蹄印时,带着一股巫气。然而正是这种神秘的巫气,使歇马山庄一代一代流浪逃荒来的乡下人有了根源感有了历史感,向外人讲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骄傲。薛礼征东为什么在这里歇马?姑嫂为什么在这里登天?关键是石篷为什么坐落在这个山头而不是别的山头?老辈人在传讲故事时总要跟着问几个为什么,以造足山庄的奇特。

也像火花这个年龄,或比火花大一点的时候,小青对歇马山庄的热爱简直无与伦比,那时的眼里山川秀美,绵长的地垄就像做衣服的条绒布,山上的野花和树林全生着蜡笔样鲜艳的颜色,这些布和颜色因为有了一位威武大将歇马时的观赏,使她能够嗅到空气里流溢的迷人的气息,她和孩子们常常将自己装扮成大将在山上舞刀弄枪,只是那刀枪都是树杈做成,一点都不锋利。然而自从读完小学,到山前的镇子去念中学,自从树杈再也不能在心灵里充当刀枪,歇马山庄便一夜之间失去了原有的神奇。从镇子里繁华的集市回来,从书本里丰富多彩的故事中出来,姑嫂石的孤寂、荒芜,空旷、单调,突然的就从裸露的土黄和深绿中显示出来,就像老人臂上的血管。原来心中的神奇竟然晨露似的无风自散,从那时起,她就作定将来肯定不回山庄的打算。这打算当然有母亲和婶子动辄就蓬头垢面钻进鸡窝往外拣蛋的形象作为铺垫,可是从初中到高中到卫校,六年的铺垫足以使理想沸腾百丈千丈……最终却还是断不了打道回府,且不知道父亲肯不肯把那个潘秀英拿掉换上自己。

闻着空气中土腥的气味,看着山庄四周从小到大从未变过的山川坡地,小青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她的步履尽管很慢,还是不一会儿就爬上山坡挨近姑嫂石。因为占据高位,斜阳下的颜色已没有了刚出门时的明暗之分,脚下的山峰和远处的山脊统呈一派浑厚的明亮。小青爬上石篷石壁,在传说的马蹄印上站定,之后拽上火花,两臂向上,一脚抬起做了个登天的姿势。可是脚和身子都很沉,不但没能飞起且差一点跌落下来。小青说登天真难。小青虽然语音很轻,可带着叹息,好像是对火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青下山时遇到一个人,这个人从水库坝堤过来,神情慌张,步伐零乱,他手里提着一串鱼网和一只巨大的胶皮袋子,一入眼小青就知道是上水库偷鱼的。当擦肩而过,那曾被一堆城里的事情隔开已久的事情清楚起来,她想起二十天前家里那场大火,她突然就认定这人肯定就是纵火者。每天都在心底盼着小青回来的月月,门口第一眼看见小青,双眼便笑成了月牙。她赶紧拽住小青,问怎么才回来?虽然情绪不爽,但小青还是跟嫂子诡秘地笑了,说方子讨回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哪个好使。月月见小青说话无遮无挡,就把她拽进西屋使个眼色,说小点声嘛。小青说妈是个愚人,听不懂的。小青见嫂子着急,就试着背诵讨来的方子,可是刚说到一碗温水一块绒布,就想不起来赶紧去找背包。小青从牛仔布包里掏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打开来上边记着十条方子。头一条是一碗温水一块绒布,月月说这哪里是药方这是魔术道具。小青说对,就这道具就能把那东西变硬,你今晚就试,先叫我哥用一碗温水把那东西浸进去,你在水里用绒布将它托起,来回在水里滑动,十几分钟保证变硬。第二条,是一根银针,一根头发,头发系住关键部位用手提起,然后用针尖轻扎。整个十条没有一条是药物治疗,最后一条竟然是找一个陌生女子行房事。月月有些生气,说小青你怎么糟治我和你哥,你糊弄我,你还卫校学生呢,简直是个巫医鬼神。小青说嫂子,我怎么能糊弄你,我问了许多大夫,都说哥哥受惊吓千万别相信西医中医,这是神经上的短路,而治这短路最好的办法是刺激它,这十条前七条是别人传的,后三条是我挖空心思想的,我敢保证要有女孩愿为哥哥做肯定会好。月月说你怎么就不想我愿不愿。

尽管听上去像是一派胡言,月月还是特别盼着夜赶紧降临,她在箱子里翻出了做旗袍剩的大红金丝绒放在枕边。可是夜晚好像与她作对似的迟迟不来。公公林治帮镇上开会回来,一进门就跟进村里几个老人,他们全不顾林家还没吃饭。老人们进门就问开会是不是为增收教育基金的事,问听说每人收四十是不是真的。林治帮闷声不响点头称是,几个老人就嗡嗡营营嘈吵起来,骂混账东西是谁规定的?旧社会念书拿钱不念书也没听说拿钱,这世道越来越花花,收钱肯定让老师贪了,这年头就发了老师。月月听后很想过去解释几句,说这是翁古县人大常委会根据全县校舍教具情况讨论决定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为改善全县的教育环境,专款专用,老师根本贪不了。可见公公都不发话自己又是新媳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是一个对于月月和小青都是迟来的晚上。窗棂和风门被东南风推动得咝啦啦闷响,林家大院发着牢骚的老人月挂树梢才陆续离去,林治帮在大家七言八语时始终一言没发。许多时候作为一村书记都该说话,他却极有耐心地一味地抽着烟卷。月月结婚之后,发现公公和以往到婆家做客时的公公大不一样。以往也不说话,但以往的面部表情是和善的、轻松的,粗黑的胡茬上抖着一种喜气和威风。而现在的他眉目拘谨,表情凝重,胡茬上蓄着黄土似的重重心事。把来人送走,开始吃饭,林治帮坐在一家人中间,草草扒几口稀饭,放筷子时郑重其事地说,吃完饭先别睡觉,到东屋开会。

国军结婚前,家里开过一次短会,父亲把国军、小青、火花全叫到堂前,父亲说,月月是咱山庄有名的翁大家族的人,祖上有德行有教养,讲求礼节,不像咱林家这一支人粗皮潦草,到咱家来你们可都管严自个,别让人笑话。事隔不到一个月,又是当着媳妇的面,能说什么?小青狐疑地看看母亲,母亲没有吱声,便帮嫂子无声地拾掇碗盘。两人很快拾掇完毕,一起来到东屋堂前。许是新的会引起了火花对过去那个会的回忆,火花在月月身后一个劲地往炕里退着,月月坐定,顺手送上一只棉垫。林治帮和刚才有外人在时一样,拼命吸着烟,一支烟吸了,又点一支。古淑平忍不住,快说嘛拉屎念嗑嗑。林治帮扫了老婆一眼,目光的余辉里显然流露出不满。又停一会儿,灯光的光线无端地跳了一下,好像有意要给主人拉场,林治帮开始说话。他说,村长,我决定秋天退下了。

话音落下,一阵寂静。好一会儿,小青说,爸我知道是谁放黑眼风,肯定是虎爪子。

别瞎乱猜。林治帮说,谁放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喜日子里起了火,这是兆头……说到这里,林治帮停了下来,眼仁里有一缕机警的光点打在土墙上。他说,小青毕业眼看着得回到咱山庄,小青顶下潘秀英倒是顺理成章,潘秀英都快六十了,咱山庄又没有念卫校的学生,可是那结果可以想象。

你怕舆论?小青问。

我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什么话都听过,我怕甚!我是说两件事凑到一块,就起了火,而起了火,我就知道大势已去,那是天意不要我干了,天意不可违。我的风光已尽了。林治帮的话出口脆快、结实,既像石头落地咯啷有声,又像萤火虫消失在山洞,给人带来遥不可测的玄秘。

国军说,不干也好,只要小青安排了,也没了心思,那天去下河口“沾酒”,正安大哥就说这话。

林治帮吸了一口烟,看定国军,说今儿个说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父亲快没有权力了,快从山庄政坛退下来了,没有权力就没有光,当年国军毕业,要是不叫我当了村干部上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认识农委主任,咱送礼都找不到门。现在你们自个照应自个,要小点脚步走路。

室内依然寂静,能听到电灯钨丝嘶嘶的鸣响。林治帮又说,月月,你翁家人可不能从此小瞧了林家人。早先,林家人游手好闲,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咱山庄人都知道,后来我赶上政策好,挣了钱,又当了村干部,把山庄踩得土平,我值了!得回去宣传宣传,我林治帮是自个不干的不是被谁整掉。

月月说爸看你说的,我嫁国军压根就没看重你是村干部。

林治帮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不过记着,代课教师不是铁饭碗,该打点谁来家吱个声,咱打点打点,现时兴这个。小青我就不多说,乡下不是县城,穿衣戴帽太扎眼你就容易糟心,你得向你嫂子学。

不设防的会议给林家所有人带来不设防的沉重。如果要口供,国军小青都不会承认他们看重父亲的村干部,可是事实证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父亲的位置都曾作为他们无形的依托和支撑,月月也不例外。和国军恋爱之后,镇上教学遇到熟人,人们介绍她时不说是翁家的谁谁,而说是林治帮的儿媳。在乡下,一个村干部确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灯塔,上传下达走门串户,收粮分地劝架分家,很是耀人眼目。重要的是,他因为肩负着上传下达的任务而知道歇马镇和翁古城以外的事,他会使他们感到,即使在乡下,也没有被国家遗忘。这对国军、小青这样一心向外奔着的年轻人尤为重要。

临散会时,月月提出一个想法,说我同意爸退,但应该物色培养一个年轻的,不能一下甩手。林治帮笑了,你们不懂,村这级干部,也是要经过选举的,要有村民代表投票。国军说候选人不也是你提,你看重谁很重要。林治帮说,也是,可是咱山庄谁行?有点脓水的男人都出去了,虎爪子倒想干,潘秀英家的金水倒想干,那是根本不行的。

林治帮的话给林家的夜晚带来一股沉重而又恐怖的气息,兆头这个提法让每个人都陷入沉思,让每个人心头都像塞了一团乱麻。古淑平因为日里听到人们对火花的议论太多,心好多天都不能平静。那日之后,她几乎一见火花就莫名的烦躁,夜里枕边向男人诉说,却遭到男人好一顿训斥。她本以为男人是坚决不信兆头这种说法的,却想不到因为兆头他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决定不但没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反使她更加不安,因为她始终坚信一切都是火花带来的,而火花在林家生活里无所不在。

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心情最坏的要数月月,林家的日子一直很好,为什么自己嫁过来就带来了可怕的改变?其实黑眼风的事她并没在意,她在意的是吓坏了国军的身子。国军的病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上,无论上课下课,无论人前人后,她只要稍一凝神,就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触摸到它,它是那样坚硬那样有分量,又是那样的说不得提不得。那日姑嫂石篷许下诺言后,她一直没再去试那个地方,她不敢再试,她怕她彻底绝望——许下那个愿如果说是许下一份安慰,不如说是为了故意打消自己再试的念头,永远不去触摸绝望。每天白天,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夜里与国军在一起,那种因为肉体的接触而生出在血管里的渴望,那么强烈地折磨着她的感情,而要命的是她总得假装没事,假装说一些题外的话搅乱国军敏感的思维。可是事情往往适得其反,她越假装平静国军越不平静。他常常抚着月月的下体,眼对着月月的秀眼看着看着就无声地哭泣起来。多少天来,两人白天好人一样,一到晚上就是以泪洗面。月月心头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使林家的日子遭受不祥,今天公公公开说出对这种不祥的认识,她的心就一下子卤水点豆腐似的点出一团烦恼,公公如果知道儿子的一切,不把林家的不祥怪罪到自己头上才怪!

月月抚着国军凉滑的肌肤,微笑着把被蹬开,而后把水端给国军,让他跪下,将那个稀软的物体放进水里。国军自己端着水,月月从枕底翻出绒布,按小青教给的样子,洇到水里,托起那个物体,而后用手抻住绒布两边压向盆边——月月装水的器皿不是碗,而是一只比碗大不太多的盆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边滚动,那物体仿佛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球体在绒布上滚来滚去。国军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痒,端水的两手哆嗦不止。就在这时,就在国军哆嗦的时候,窗外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尖叫,吓得一盆水咣地扣到褥子上。月月惊慌地撤掉褥子,拖被盖上国军身子,之后猛着胆子掀开窗帘。月月掀开窗帘,看到一张小小的灰白的脸和一双比猫还亮的眼睛。

火花上炕睡觉的时候,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不来,就像哥哥结婚那天觉一直不来一样。爸爸再次提起着火的事情让她再次感到这事有多重要。火花的耳朵里灌满各种声音,爸妈外屋炕上嘀嘀咕咕,窗外猪圈吭哧吭哧,还有身边小猫睡觉的喘息声。可是突然,她又听到了如着火那天晚上一样的大人脚步的踏踏声,这声音开始时沙啦沙啦,后来变成沙沙啦啦。火花推推小青,小青没反应,就又只身下地走到屋外。可是推门之后除了一股冷气吹来,夜幕黑糊糊一片,什么也听不清,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根本就不存在,夜是那种人的宁静。火花侧棱耳朵,细细辨听,就听见那声音原来是在地下,是白天在墙根下听到的大地里的声音,觉得有些泄气,火花愣愣地站着,可是就在火花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看见一只偌大的物体从天上飘落下来,那物体柔软,像白天睡墙根时看到的动物世界里的毛腿和狗脚,它们混乱地搅在一起,从天空飘荡下来带来一片骇人的黑暗,从不知害怕的火花于是大叫一声。

月月出门叫回火花。火花依然瞪着那双猫一样亮的眼睛。月月说火花你怎不睡觉?火花不语,月月说虫子已经捉出去了,你别害怕,哥哥一直肚子疼,是虫子咬的,嫂子用红布给引了出来。火花说虫子那么大,把天都遮住了。月月想可不把日子都遮黑了。月月说火花快睡觉去。火花两只小手在头上摸摸,然后小鸡奔窝似的往屋里走去。

月月没有马上回屋,她长吁一口气,之后任滚烫的液体在从喉口、眼窝涌出。她竭力压抑着,控制着,把已经蹿到喉口的声音压进五脏六腑,而后,张着泪眼,去看苍穹清冷的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月月在看到银河两旁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时,浑身的毛孔放大了十倍。

这一夜,月月和国军试到天亮,那个吓坏了的物件一直没有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