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

悲痛欲绝的芳子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爱情的表白一次面对着听不见的耳朵,一次面对着被砍下来的头颅。自己的命运为什么竟是如此的悲苦绝望。悲痛欲绝的秀山芳子怎么也不能接受,城墙上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装的就是欧阳朗云的头。从那张脸上吹过来的鼻息,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撩起过怎样的涟漪呵!从那张脸上传过来的眼神,曾经在自己心里留下过怎样柔美的春光呀!可现在美好温柔的一切都被砍下来,装在那个肮脏恐怖的木笼里,肮脏恐怖地挂在城墙上。他为什么竟是这样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别人砍下头来?既然知道这样的结局,爸爸又为什么还要训练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这样去送死。秀山芳子没有想到,现实里的中国竟然是如此的残忍可怕,竟然和书本上的中国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无动于衷,竟然会使用如此肮脏恐怖的手段!这城门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都是中国人吗?他们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抬起眼睛来看看城墙上的那个木笼,看看城墙上的那个为了他们而被砍头的人。他本来是可以毫无危险地离开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这个叫中国的地方来。他可以在河内,也可以在日本度过自己富裕舒适的一生。他的眼睛里原本可以永远也不看见这恐怖肮脏的一切。可他还是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来到了中国。难道中国就是为了残杀这些年轻美丽的飞蛾才存在的么?你们这些来来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国人,抬起头来看看这个木笼吧!看看木笼里的这颗人头吧!你们看看这个年轻人吧,他原本是一个住在河内的年轻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岁,他是为了你们,为了中国才被砍头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诗,他叫欧阳朗云……中国,中国,你为什么杀了我的恋人?你为什么把他的头装在这么肮脏恐怖的笼子里?中国,中国,我恨你……中国……坟墓也震动,我的哭声似秋风…… 我这颗星,在何处寄宿啊,银河……尽管心里十分的不愿意,可秀山次郎还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嘱咐,为妹妹拍下这诀别的场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现在根本就阻挡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劝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从学校出发时,当脸色苍白的秀山芳子,发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连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丽惊呆了。可他同时也陷在一种不祥的预感之中。这个凄美惊人的妹妹,浑身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决然。妹妹这张冰冷决然的脸,让秀山次郎感到一种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测的眼光,飘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体,观看着一个神秘缥缈的地方。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飘出来的鬼魅,在自己身边伤心欲绝地游走徘徊。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秀山次郎曾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妹妹终于不可能再和一个支那人纠缠在一起了。可自从知道欧阳朗云的死讯之后,妹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山次郎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发生了怀疑,心慌意乱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妹妹不被这死亡的打击过分伤害。当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门照相的时候,秀山次郎一点也不敢阻拦,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下来。他现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亲自陪着妹妹经历眼前这场残酷打击的每一分钟。而发生在银城的这恐怖残酷的一切,是他们兄妹俩当初来中国的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

满脸泪光的秀山芳子转过身来对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么?”

秀山次郎赶忙点点头,“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这些照片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你的。你不是总在说要带着自己的眼睛来看看支那么?现在的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吗?哥哥,你说,是不是?”

秀山次郎赶紧再点头,“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见了一个日本姑娘跪在一颗支那人的头颅面前。是吗?……”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个日本人和一个支那人分开,是吗?”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见我和一个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见什么才能让你满意呢?你看见的和我看见的为什么不一样呢?哥哥,你能看见我的眼睛吗?……哥哥,我现在看见的,你能看见吗?能吗?”

“芳子,你现在看见什么了芳子?”

“哥哥,我看见的你都看不见……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芳子,你在说什么呀?你看见什么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秀山芳子不再理会哥哥,独自转回身去,对着城墙上的那颗头颅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声地问道:“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现在还能看见我吗欧阳君……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欧阳君,你看见了吗?你还能看见我吗……”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机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疯了!正在这时候,有一伙叫化子从城门里走出来。叫化子们一看见那个熟悉的照相的机器,立刻兴奋起来,露出满脸狡猾的笑容。他们毫不犹豫地围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乱喊:“洋先生,你又来照片子?要不要帮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随便你挑!我们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铜板才肯帮忙。我们一人一个铜板儿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干脆一句话嘛!一人一个铜板儿,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张三升赶忙上来驱赶,“龟儿子些!你们做啥子嘛你们?放老实些,今天我们不用人的!不要来纠缠!滚得远些呦你们!”

听见骂声,叫化子们像猎狗一样把张三升团团围住,“张三升!你要哪样嘛你?我们啷个就是龟儿子,龟儿子又是啷个滚法?你三升大爷今天不给我们滚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脱!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龟儿子,龟儿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给人做起的!”

眼看张三升被叫化子们围在中间撕扯成一团,秀山次郎赶忙上来解围:“不要动手,你们!张三升,给他们每人一文铜钱!”

叫化子们听懂了洋先生的话,立刻松开撕扯的手欢呼起来:“托洋先生的福!我们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满脸怒容的张三升从袋子里摸出铜钱,塞给叫化子们每人一个。拿了铜钱,叫化子们开心地笑起来。接下来,自然又是他们每日操练的功课,双手作揖齐声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寿——!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们二世变牛做马报答你老呦——!”

一团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城墙上的木笼周围嗡嗡营营地飞舞着一群快乐的苍蝇。

旺财把两根点燃的干蒿秆插在米碗里,轻轻吹了一口气,噗,灭了。刚才还亮亮的两朵火焰一下子闭上了眼睛,从焦黑的眼窝里宛然升起两股神秘的青烟来。米碗摆在洞口的那块大石头上,旺财双手捧着那三块写了字的竹片,对着青烟虔诚地跪下去,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然后,紧闭双眼,口中念了一句“老天保佑!”随手把竹片朝天上抛去,听见竹片噼噼啪啪掉下来,旺财还是不敢睁开眼睛,对着蒿秆赌咒发誓:“就只这一次了!横竖是投了签的,三面字朝天就去。两面字朝天,也去。一面字朝天……还去吧。三面都没得字就不去了,再去就是乌龟王八蛋!白白送去几多牛屎巴,又不是为了看戏,送几多牛屎巴总要有个结果。没得结果啷个赔得起吗?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给的签总归是要灵验的!仙人洞里几百年前原来也是有过道士的!我陈旺财凭良心吃饭,我的牛屎巴从来不掺假的……汤锅铺的郑矮崽有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可没有我的牛屎巴他的蹄蹄膀膀、心肝肚肺是煮不熟的……牛屎客不配娶三妹,汤锅铺的郑矮崽南瓜垛在东瓜上,他一个穿黑皮的更不配……”

一番诅咒、祈祷之后旺财横下心,终于睁开了眼睛:三块浅黄的竹片躺在地上,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泄了气的旺财顺势也坐在了地上:到底牛屎客争不过汤锅铺。到底牛屎巴比不过蹄蹄膀膀。可惜三妹那样好一个幺妹,要嫁给那个南瓜垛在东瓜上的矮子,要嫁给一个穿黑皮的东西……哎,命就是命。命是争不得的。

两年来旺财一直在心里做一个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娶一个像三妹那样的幺妹做媳妇。旺财一不痴二不憨,他当然知道在银城做一个最下作的牛屎客,是不该有什么美梦可做的。别的不说,有哪一个幺妹愿意嫁到这个黑洞洞的山洞里来做妖怪?再说提亲是要有媒人的,又有哪个媒人肯替一个牛屎客去提亲?汤锅铺里的那个郑矮崽,就是人矮了一些。其实是个老实人。他不只有蹄蹄膀膀、心肝肚肺,他还有汤锅铺一半的股份。三妹嫁给他嫁对了,一辈子不愁吃穿,一辈子不用住在山洞里做妖怪。蔡六娘孤儿寡母辛辛苦苦投带大了三个女儿,将来是要有个依靠的。汤锅铺就能做六娘的依靠。自己的仙人洞只能给叫化子些来做依靠。两年来,为了能进六娘的门,为了多看三妹几眼,旺财几次都不肯收牛粪饼的钱,都说不忙不忙等六娘手上宽了再说。有一天的下午,六娘真的留下旺财吃了臊子面。旺财洗了手,坐在灶间的门槛上,手上捧了一只大蓝花碗。调面条的臊子里有香香的肉丁,是郑矮崽送来的猪头肉。三妹坐在风箱边上帮忙,风箱呼呼地响,灶膛里烧的是旺财送来的牛粪饼。火光把三妹的脸映得红红的,像是抹了一层好看的胭脂。三妹一直低着头,三妹的一只眼睛有点歪。不是因为这只歪眼睛,也轮不到郑老爹来提亲。六娘嘴里不停地夸奖旺财的牛粪饼好用,面碗里的臊子也盛得特别多。六娘要旺财上桌子吃饭,旺财推说身上不干净,就那样端了碗坐在灶房的门槛上,头低在碗边上,趁抹汗的空当,眼睛在三妹的身上慌慌张张地扫过。三妹坐在竹凳上,穿一件葱白洋布衫,袖口衣襟都镶了藕荷色的宽边。头上扎了一只蝴蝶银卡子,耳朵下面晃着一对也是银子的镂花耳坠。齐眉的刘海,鬓角上的一缕长发一直落到脸腮上,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隆起的胸前。两只尖尖的粽脚,小心地收在滚了花边的宽裤脚下面。鞋尖上绣了红红的海棠花。三妹坐在竹凳上,把旺财做的牛粪饼掰碎,再一块一块用火箸从容地放进灶膛,而后慢慢拉起风箱,身子就随着拉杆轻轻摇起来,那条油黑的辫子就把人的魂悠来荡去的。牛粪火烧出来的烟火气从灶口里飘出来,散出一股好闻的蚕豆烧煳的烟香。旺财不停地把面条送进嘴里。旺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臊子面。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早晨的太阳已经把山尖照得金灿灿的,歇雨峰和自己一样,也是刚刚醒过来。草叶树梢上都是露水,鸟叫声在山谷里忽远忽近地传过来。正是一天开始做生活的时候。要么去牛屎街卖牛粪饼,要么去牛屎坡做牛粪饼。吃要靠牛粪,穿要靠牛粪,总归,一个牛屎客离开牛粪就没得话可说。旺财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苦苦一笑,清楚地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牛屎巴熏出来的味道。银溪里的泥沙再好用,每天洗得再仔细,也还是洗不净手脚上耐久的牛粪味。旺财把那三块从银溪里拾来的竹片拿起来,尽管旺财不识字,可在仔细地对照了一番之后,他发现三块竹片上的字都是一样的。这叫他有点扫兴。总是一样的事情终归少些味道。就像自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做牛屎巴。有时候就觉得缺盐少油的很无趣。可是今天,有趣的事情已经做过了,要想做的梦也梦完了,三块竹片,片片都是背朝天,没得一片是有字的。横竖是投了签的,龙王爷的签和牛王爷的签是一样灵验的,从此再没得二话可讲,六娘家不用再去跑了。恭喜郑矮崽娶个好媳妇!旺财拔了米碗里的蒿秆,吹干净落在米上的草灰,把自己的梦也吹得干干净净的。旺财平静下来,把米和竹片都拿回到洞里。没有梦的生活让旺财觉得更踏实。在这种踏实的日子里,旺财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旺财想:昨天答应过六娘的,还是要给她送一次牛屎巴。可今天给六娘送牛屎巴是要收钱的。六娘的灶房里有一杆秤。今天就用那杆秤把牛屎巴称清楚。一斤一文铜钱,一百斤一百文铜钱。

旺财收拾好放在石檐下的竹担,把干好的牛粪饼一个个的从晒架上摘下来,又放到专门装牛粪饼的竹架子里一个个地摞好。很快,牛粪饼码到齐肩高。旺财担起担子,瘦瘦的人夹在牛粪饼中间,吃了力量的竹担弯下来,随着步子一闪一闪地在肩膀上起伏。远远看去,两架牛粪饼像两根粗大的树桩,在竹担的两头一闪一闪地夯下来。旺财已经想好,今天不坐冯幺叔的渡船,今天要绕起走新城,过上关桥去旧城,一路上肯定会有人拦住担子要货的。说不定还没到上关桥,牛屎巴就卖光了。新城这边的人大方些,收了货交钱的时候,常常还会用荷叶包一团米饭递过来。打定了主意,旺财的脚步越发快起来。山路边草叶上的露水,被旺财踢得亮晶晶地四下飞迸。

果然,还没有走到上关桥,牛粪饼已经卖了一多半,剩下的旺财决定给蔡六娘送去。下山,过新城,过上关桥,再从北门进城,一路下来旺财已经走了五六里,额头上冒出细细的一层汗珠。进城门的时候旺财看见城墙上有个木笼,旺财想,这又是哪个冤鬼被砍了脑壳。可是旺财的肚子已经在叫,他已经觉得有些饿了。旺财顾不得细看,脚步匆匆直奔蔡六娘家。等到给蔡六娘把牛粪饼在灶房里摆好,旺财撩起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有几分歉意地笑笑:“六娘,剩下的不多了,我用你的秤称过,这一次是二十三斤。”

蔡六娘听懂了旺财的意思,蔡六娘也笑笑,“旺财,你算一下,连同以前的,一共该给你多少钱?”

旺财忽然涨红了脸,“六娘,你一直关照我的,吃你的饭,喝你的水,再算以前的旧账,就没得良心了,我二天啷个再进六娘的门呢?以前的那几次,我都没有称的,我是诚心送给六娘的……六娘,我只收这一次的二十三个铜钱。”

蔡六娘又笑笑:“旺财,你莫客气,牛屎客就是靠卖牛屎巴挣生活的,大家都不给钱给你,你啷个过生活嘛?你没有称过,我替你称过,还要还你一百六十三文铜钱。”蔡六娘转身拿出串在麻绳上的一串铜钱,塞进旺财的怀里,“给,我数好的,你再数数清楚。”

旺财推托不过,满脸通红地接过蔡六娘的铜钱,“六娘……你这样客气我脸都没得地方放了……六娘数都数好了,我还有啥子数头……”

旺财收拾起自己的竹担、竹架,口中不停地感谢六娘。旺财磕磕绊绊打开院门的时候,蔡六娘在身后嘱咐:“旺财,我三妹出嫁的那天,你要领上你们神仙帮的人些来赶酒、喝彩,你把他们管得规矩些,莫乱来。我只剩下这最小的一个了,我想要三妹的事情办得热闹些。”

旺财又一次涨红脸。可这一次不是因为歉意。但是旺财立刻爽快地答应道:“六娘,你放心,三妹的事情你不开口,我也一定要帮忙的!”

从蔡六娘家里千恩万谢退出来,旺财忽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好像丢的这样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可到底丢了什么又想不清楚。旺财没有想到蔡六娘会这么爽快,旺财本来是不想算旧账的。旺财本想把以前的那些牛粪饼永远留在三妹家里。三妹坐在灶跟前烧的那些牛粪饼是自己一块一块亲手做出来的,是自己亲手做的牛粪饼照红了三妹的脸。也许不算旧账心里就不会这么空空荡荡的了。是六娘让自己得了一笔意外的钱。摸着那些叮叮当当的铜钱,旺财还是感觉到一种被补偿的快乐。旺财决定要再打一次牙祭,他又来到三和兴饭店,又在敞厅里挑了座位坐下。堂倌挥着抹布跑过来的时候,旺财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叶包,打开来对堂倌吩咐:“要一个杂碎汤,把我的冷饭热在一起。”

堂倌吆喝着转身离开的时候,旺财在堂倌的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炒菜的香味,肚子里又是一阵咕咕的叫喊。但是旺财一点也不心慌,因为今天他有本钱让自己好好地享受一番。旺财狠狠心,对着堂倌的背影追喊:“再加一碗老窖!”

蔡六娘关好院门转回身来,由衷地叹了一口气:这下安逸了,一文铜钱的人情也不欠别个。旺财厚道,欠厚道人的人情心头更不好活。孤儿寡母地过生活,哪里就敢欠别个的人情?一百六十三文铜钱,将要买起两升白米,是我们娘母两个三四天的口粮。青天白日,哪个是生来吃白饭的?爹娘老子的饭也不能白吃的,吃了爹娘老子的饭也还要给人养老送终的。

想到养老送终,蔡六娘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三妹一出嫁,这个家里真的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了,这个住了一辈子的院子,眼看住到头了。住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没有生下一个儿子,没有生下一个能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人。三个女儿一个一个长大,一个一个出嫁,一个一个姓了别人的姓。三妹嫁到郑家就是郑家的人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只要三妹一嫁,不只是见不到人,怕是连郑记汤锅铺的蹄蹄膀膀也要难得见到了。这个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只为自己打算,都不会白白把东西送给别个。为讨我的喜欢,郑老爹打发矮崽一次一次送过多少蹄蹄膀膀,心肝肚肺。还又答应我,二天我死了,要矮崽为我做孝子送终。为让我安心,又专门把做寿材用的松木板也送到家里来了。板子就放在床下边,在床高头躺起就能闻到松木板的香味。把木板放好,把床摆正,郑老爹说,板子下面我给你垫起,又给你铺了艾草,不会生霉,也不会生虫的。明年春天我叫矮崽过来再为你晒一晒板子些。你放安心,有矮崽,哪里会让皮局来给你料理后事?没有我的寿材,也要先有你的寿材,你放安你的心。郑老爹的喉咙好大,喊得好响。他哪里晓得,一个寡妇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是为了只换些蹄蹄膀膀来啃,不是为了只换一副棺材来躺……把三妹娶回郑家,矮崽就不会再来,三妹也不能天天见面了。一家人变两家人,一条河分开我们娘母在两边……人活一辈子活得好没得味道……蔡六娘懂得伤心当不得饭吃的道理,她抹抹鬓角,很快就从自己的伤感当中清醒过来,朝窗台走过去。窗台上摆放着三只矮矮的黑釉坛子,坛口用布扎着,又扣了大瓷碗在上面。这三只坛子里是她精心酿制调配的豆瓣酱。银城人家家都是自己做酱,可蔡六娘的豆瓣酱却是四邻闻名的。做豆瓣酱要花时间,也要等季节。每年春天要等到过了春分,才可以开始做酱。取干蚕豆,用清水泡两三天,去皮,分瓣,蒸熟。把蒸熟的蚕豆瓣摊在洗净晒干的篾笆上,放在阴凉处发霉,盖一块既可以透气又要挡住苍蝇的粗笼布,等霉色由青变黑由黑变黄,才可以用。这时再把霉好的豆瓣拿到太阳下晒干。然后用开水烫洗瓷坛,放进干霉豆。烧开水化盐,晾凉,倒入坛内,以淹没霉豆一指为宜。封口,加盖,放在向阳处晒整整一个夏季。霉豆渐渐变软,变色,渐渐酿出酱香。一直要等到夏末秋初,等到辣椒红了,再开始第二道加工。取红透的朝天椒,洗净,控水,晾干剁碎或是磨碎,加盐。而后另外封入坛子内,视天气而定,晾晒发酵一至两月,辣椒也就有了酱味。然后是第三道加工,把酱好的豆瓣和辣椒调和到一起,豆瓣和辣椒的配比,视自己的口味而定。为了让味道更好,还可以配放花椒面,辣椒油,嫩姜条。再讲究一点,可以掺少量的芝麻酱。把调配好的酱搅拌均匀,再入坛封口,再晒。等到十冬腊月,打开坛口,棕红浓香的豆瓣酱美味扑鼻。满银城都是豆瓣酱的香味。做酱最忌讳的就是生水和不净,整个酿造过程中不可以把一丁点生水带进去,所有装酱、搅拌、盛舀的工具都要烫洗晾干,一旦不慎把生水和不干净的东西带进去,就要生霉变质,前功尽弃。做豆瓣酱的难点在放盐,盐太多,酿不透,咸味就成了死的。盐太少,酱又容易发霉变质。做豆瓣酱的点睛之笔在最后的配料,配料不同,才会有百家百味的豆瓣酱。 院子里的阳光还有几分力量,瓷坛上的黑釉被晒得闪闪发亮。蔡六娘打开一个坛口,提起放在里面的搅棍搅拌几下,拔出搅棍看看颜色,闻闻味道,还好,颜色对头,味道也还对头。蔡六娘有几分担心,为了赶在女儿出嫁时把酱做好,她今年把做酱的间赶得紧了些。已经答应了三妹的婚事,郑老爹催得急,说好了要在冬月二十九过门。蔡六娘想提前做好豆瓣酱,拿一坛作陪嫁,让女儿带到婆家去。刚进门的媳妇要想讨婆婆欢心,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饭做好做香。三妹的那只歪眼睛是蔡六娘的心病。蔡六娘总是担心三妹会因为那只眼睛被人耻笑。她时时处处护着三妹,现在,又一心想用自己的豆瓣酱为女儿在婆家争面子。三坛豆瓣酱。一坛送女儿,一坛自己吃,还有一坛是送会贤茶楼陈太太的。陈太太时常送些针线刺绣的活计拿给蔡六娘做。蔡六娘得了陈太太的帮助,每年都要送一坛豆瓣酱来回谢陈太太的好心。此外,街坊邻居们只要有开口来讨的,蔡六娘从来都不吝惜自己坛里的豆瓣酱。蔡六娘做豆瓣酱不只是为了准备每天吃饭烧菜用的调料,那也是蔡六娘笼络人情的一点资本,讨生活的一点依靠。没有豆瓣酱的生活不仅少了味道,也少了一些琐碎入微的寄托。

蔡六娘把打开的坛口盖好。安静的小院里一如往日的平静安详。温暖的太阳平和地照着院子里世代相袭的生活。有水牛的哞叫,和盘车绞篾索的呀呀声若隐若现地从远处传来。平静的阳光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一个姑娘就要出嫁了。蔡六娘轻轻叹一口气,走进堂屋,撩起卧房的门帘,看见坐在窗台下绣花的三妹。为了要亮光,三妹把麻纸糊的窗扇摘了下来,瘦弱的身体包在竹椅里,专注地伏身在竹子扎成的绣架上,正在把几朵大红的牡丹绣到一床被面上,鲜红的牡丹富丽堂皇夺人眼目,有几只蝴蝶围着牡丹花斑斓起舞。三妹是在为自己绣嫁妆。

一瞬间,蔡六娘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三妹回过头,惊讶地看见了母亲的眼泪。三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妈,你哭哪样?”

蔡六娘抹抹泪水,露出笑容来,“三妹,莫怕,妈不哭哪样……三妹,妈妈是高兴你到底有了依靠。三妹,你自己高兴不高兴?”

秋天的阳光从窗口里斜照进来,把说不出的明丽和温柔映照在三妹和她的花朵上。三妹不回答,红了脸埋下头去,又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牡丹、蝴蝶之中。

刘振武在育人学校安营扎寨之后,当即领了两棚的骑兵卫队回到文庙街的桂馨园。威武剽悍的骑兵们佩带着崭新的刀枪穿街过巷,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踩出一片踢踢踏踏的脆响。铿锵有力的声音仿佛一阵促雨,敲打在老城连绵的瓦顶上,把几百年来灰蒙蒙的日子洗刷得晶莹透亮。看过校场的会师阅兵之后,整个银城早就惊动得天翻地覆了。人人都在谈论,刚刚在校场上看到的刺刀有多么亮堂,队伍有多么整齐,洋枪洋炮有多么威风。人人都在争传,刘三公十七年前花一两银子在大街上买回家的苦娃儿,如今当了大官做起了四品管代,带了兵马,带了洋枪洋炮来救银城。眼前发生的事情,神奇得简直就像是戏台上唱的故事,编都编不出来这么好的。

刘振武在桂馨园大门外翻身下马,人还没有走进大门已经又闻到了那股醉人的桂花香气。隔着悠悠的岁月,隔着高高的院墙,那两株百年丹桂密匝匝的树冠染绿了半边天,散发出浓郁的花香。每年一到中秋前后,桂馨园内这两株老丹桂的花香要飘遍半个旧城。敦睦堂为自己的宅邸起名桂馨园,就是为取“贵子流芳”的喻意。现在,这两株老桂树正把归来的游子沐浴在醉人的芳香里。

刘振武难得地露出满脸的笑容,大声地向士兵们发问:“你们晓得这是什么香味吗?”随后又指着浓密的树冠自己答道,“桂花!”

浑身马骚味的骑兵们在甜蜜的花香里仰起头来,他们并不知道,十七年前这两棵桂树也和今天一样,枝头上开满了细碎的花朵,浓郁的花香弥漫了整条街道,如蜜的花香里曾经跪着一个饿昏了头的孩子,透骨的饥饿让他看见满街都摊着好吃的甜饼。

刘振武还没有走进正房大客厅,已经听见老夫人的喊声迎了出来:“宝儿!宝儿!老天把你给我送回家来了!我们敦睦堂这下有救了!快想办法救救你七哥!”刘振武快步迎上去,已经看见被女佣们簇拥着的老太太迈过了门槛。刘振武当即在门前的石阶上跪下去,膝盖重重地碰在了石板上,当他伏身跪拜的时候,眼睛里又看到了许多兴奋移动的脚和腿。老夫人笑得满脸是泪,赶忙催他起来去见等在大客厅的刘三公。

心中大喜的刘三公不露声色,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受过宝儿祝寿的叩拜大礼之后,他笑着吩咐管家先要安顿好卫兵们的酒饭,要给每位士兵散红银二两,官长十两。刘振武阻挡说不要太破费,又急着问七哥的事情。刘三公催促管家快去照办,摆摆手挡住刘振武的追问:“宝儿,你哪里晓得为保平安我散了多少银子?你莫挡,这是我增寿要散的金沙。今天,我有贵子衣锦还乡,又正在过六十大寿,天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福气?散多少银子也不嫌多!散多少银子也买不来这样的好福气!宝儿,你莫挡了爸爸的好事!来来来,我们父子先去喝三杯见面酒,一来给我祝寿,二来给你洗尘!三来我还要讲讲你的婚事。”

刘振武着急地追问:“爸,学校都遭解散了,我七哥到底出了啥子事情?”

刘三公摇摇头,“莫听你妈乱讲。自从学校出了刺客,你七哥就没有回过家里来。他是长起腿的,我啷个晓得他跑到哪里去了呢?今天我们刘家大喜,不说这些晦气的事情。”一面说着又对众人挥手,“还等啥子嘛你们,快些走起,西花厅吃酒!”

一行人沿着石径三三两两穿过院子,傍晚的余辉下,大客厅门前的那两株百年老树,好像永远也不会衰老。浓密的树冠深不可测地笼罩着安静的庭院,醉人的桂花香味从悠悠的岁月里弥漫出来,在暗影中四下浮动。

在西花厅吃过酒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刘三公说要和宝儿好好摆一摆龙门阵,叙叙别情,于是和夫人一起领着宝儿独自回到卧房。落座之后,刘三公这才从从容容地提起正题:“宝儿,北门城头上的那颗人头你见过了?”

“见过了。”

“你可晓得那是谁?那颗人头又为啥子挂在那里?”

“聂统领说那是炸死知府大人的刺客,是银城同盟会的头领,他是七哥学校里的教员,是假冒东洋人的安南侨民欧阳朗云,他是自首投案的。”

“宝儿,不是爸爸七年前卖下聂统领的人情如今派了用场,不是我把聂芹轩变成敦睦堂的股东,你可晓得还有谁的脑壳该挂在城墙上?”

“爸?……”

“不是我拿出三万两现银和通海井的股份买下他一条命,现在你七哥的脑壳也早就该挂在城墙高头喂苍蝇!我啷个还会有闲心过寿吃酒?”

“爸,我七哥到底做了啥子事情?”

“宝儿,你七哥的事情你离得越远越好些。这件事情,我已经和聂统领交割清楚了。我们两人各还各的人情。七年前他挪用军饷五千两银子,在我们银城与人合股做盐巴生意。结果刚好遇到钦差大人下来稽查军饷。如果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聂统领措手不及,亲自来找我想办法。我二话不说,当下提给他五千两现银救急。天晓得如今我们家就出了这样的祸事,交情不够谁肯冒这个同谋的风险出来帮忙?我当面拿给他三万两的银票,又把通海井的股份通通转到他的名下。出到这个价钱,聂统领才答应把一切事情都推到那个刺客身上,都推到学校里去。好在你七哥说他已经下了不打仗的命令,也把学校里的革命党都送起走了。只要这一次银城的革命党再不闹事情,这件事就算是敷衍过去了。现在你又领了援兵回来,我就更放心了。我们银城都是些投了大本钱做盐巴生意的买卖人,凿开的井口都是银子堆出来的,一时一刻都不敢停的。三万两银子、一口通海井我还赔得起。若是一打起仗来城毁人亡,把买卖都打光,我们敦睦堂也就毁完了。现在只等找个机会让你七哥暗地离开银城。让他走得远些,还回他的日本去。到了日本,随便他革命不革命!船我已经派好,码头上的洪老大也答应帮忙,啷个走法我也安排好了,你一概都不要问。宝儿,如今你不只是我们刘家的儿子,还是朝廷命官。我当爸爸的不能赔了一个儿子,再赔进一个儿子。”

刘振武当下跪在地上,“爸,你若当我是你的儿子,就把七哥的事情,讲给我听。爸,我有军务在身不能久留,今晚只是抽空当回家看看你们二老,马上就还要返回新城军营。七哥的事情你一定要和我当面讲清楚。我在日本和七哥朝夕相处,亲如骨肉。爸,我能有今天都是你老人家和七哥给我的恩情。你若是只把我当做朝廷命官,岂不是把我看作无情无义的禽兽?爸,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都尽不得一点孝心么?你老人家要是执意不肯讲,我现在只有点起人马回军营,从此哪还有脸再登敦睦堂的大门?”

夫人早在一旁落下泪来,“老爷,你还和宝儿讲这些给外人听的道理有啥子用场?快些叫宝儿看看七郎吧,快些叫宝儿想办法救救七郎吧!”

刘三公长叹一声,拉起跪在地上的刘振武,“宝儿,你哪里晓得,那个自首的教员欧阳朗云受刑不过,已经供出你七哥就是银城革命党的头领!也供出同盟会八月二十四要暴动的日子!说他们在等一个啥子总指挥到银城来。你七哥他把满门抄斩的罪过引到我们家的大门里来了!你们都不懂得我的苦心,这样的事情是沾惹不起的。天晓得七郎留洋几年都学了些什么!回到家乡不好好办他的学校,非要拼起脑壳造反,搞啥子暴动。现在脑壳要丢了,学校也遭解散了,害得一家人都跟他受连累。要得,要得!要死就死在一处。那我们就去见见你七哥,见见银城革命党的头领!”

说着刘三公拉起刘振武的手,叫夫人在前边领路。老夫人领路出了卧房后门,穿过一座套院,又进了一间小卧房,在床帐背后打开一个壁柜的门,取了里面的衣物,再打开一扇暗门,门后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来。老夫人举了手灯在前面领路,拐过地道,一转眼,他们看见地窖里那些装银子的瓷坛,看见躺在地铺上的刘兰亭。铺边木几上的油灯幽幽地亮着,刘兰亭的右手举在枕边,手中紧握了一支左轮手枪,苍白的脸侧向里面的石墙,太阳穴上一个恐怖的血洞正对着大家的眼睛,血洞的四周满是焦黑的火药烧痕。一只装银子的瓷坛被打开了,地铺旁有四个用银圆摆出来的大字,在灰暗的石板地上银光闪闪:

无颜以对

仿佛遭了雷劈,三个人顿时惊呆了。

刘三公指着那支从没见过的乌亮的手枪,颤声问道:“宝儿,你七哥手里拿的啥子东西?”“爸,七哥拿的是手枪……”

“他哪里来的手枪?……他的手枪啷个会打在自己头上……是哪个来把我七郎打死了的?……是哪一个?……除了我和你妈,再没得第二个人晓得他藏在这里……”

“爸,七哥是自己开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