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泉水般地从伤口中涌流出来。岳天义的衣服眨眼间被染成淋漓的血红色。可他还是口中喃喃不停地寻找。岳天义忽然看见岳军师从墙角下走过来,他高兴地笑起来:“岳军师,快来帮帮忙,你看我的臂膀丢到哪里去了?还是你讲的对头,这些龟儿子新军的洋枪洋炮硬是厉害得很。”

因为刚才炮弹是在身边爆炸的,岳天义的耳朵被震聋了,他听不见回答,只能看见岳军师的嘴在动。尽管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岳天义还是从对面那张脸上看懂了一切。现在,那张脸很像一只食肉动物的脸。岳天义又笑笑:“岳哨长,你慌啥子嘛你,老子的这颗脑壳早晚是要给了官军的。给了城下那些龟儿子新军,和给了你都是一样的给。你慌啥子嘛你?”

正在走过来的岳哨长被岳天义凛然的语气镇住了,他停下犹豫的脚步。岳天义抬起剩下的那只手,指着自己的军师:“岳哨长,我晓得你现在想要我的脑壳去将功折罪。不管哪样,我岳天义救过你一命。我现在也要你做件事情,不要对我岳家的人赶尽杀绝,日后我家新年还活着,你不要抓他杀他……不是我吹牛,银城码头上的礼贤会总舵把子洪老大是我的结拜弟兄,江湖上到处都有我们袍哥的人,山不转水转,大家都不要把事情做绝。十几年前,我还有个叫狗儿的娃儿卖在银城的大户人家,我们岳家的根你们是杀不完的……你今天杀了我,二天洪老大会找你算账,我岳家的后代也会找你算账……”

不等自己说完,岳天义已经看见岳哨长的手举了起来,那双结实完整的手臂上握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刀。随着凶狠的刀片划出的弧线,天义军金鹏大元帅的首级,跟着扑倒的尸体一起滚落在桐岭关的城头上。在那颗连了半个肩膀的头颅旁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许多农民的尸体。城门下面的院坝里也躺满了尸体和伤员。当初那些聚集在帅旗下的农民们,正抛下武器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眼前的场景,很像黎明时分被岳天义曾经看到和想到过的结局。岳天义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来得这么快。几堆燃剩的青柴,在这结局中清冷地冒着阵阵残烟。岳哨长手里提着岳天义血淋淋的人头,带领着自己那支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走下城墙,高喊着去和援军汇合。

举着刺刀的步兵从两侧山坡夹击而下,城门下边,剽悍的骑兵们呼叫着飞马入关,头顶上晃动着一片寒光闪闪的战刀,冲向溃逃的农民。一两千人的起义军,没有任何抵抗,转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刘振武取出怀表看看时间,这场战斗总共用了不到四十分钟,消耗步枪子弹八十二发,炮弹两发。自己的士兵们毫发无损,没有任何伤亡。刘振武留下岳哨长的人手清理战场、包扎伤员,而后继续修理电报线路。刘振武命令自己的士兵们只割取牛肉做补给,其余的一概丢弃不要,不许耽搁时间,立即向银城挺进。

嘹亮的军号声中,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士兵们整装上路。忽然间,有雄壮的军歌从这支整齐威武的队伍中迸发出来:

“……堂堂堂堂好男子,最好沙场死。

艾灸眉头瓜喷鼻,谁实能逃死。

死只一回毋浪死,死死死!

阿娘牵裾密缝缝,语我毋恋恋。

我妻拥髻代盘辫,濒行手指面。

败归何颜再相见,战战战。

戟门乍开雷鼓响,杀贼神先王。

前敌鸣笳呼斩将,擒王手更痒。

千人万人吾直往,向向向!

探穴直探虎穴先,何物是险艰!攻城直攻金城坚,谁能俄漫延!马磨马耳人磨肩,前前前!……”

士兵们的嘴里虽然夹杂了“高腔”的味道,可还是唱得整齐有力。粗犷雄壮的军歌声中,士兵们把桐岭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早上的太阳蒸干了树枝和草叶上的露水,在士兵们崭新的枪杆上闪闪发光。

露水很重,连树林里的鸟叫声都是湿漉漉的。太阳还没有升出山顶,可是早晨的阳光还是把雾气都挤到了山谷下面。一片云彩安安静静地停在歇雨峰的山尖上。视线被山遮挡了,看不到远处。偶尔会有牛叫声隔着蒙蒙的雾气,从山脚下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旺财推开竹门,在扑面的清凉和湿润里伸开一个舒服的懒腰。当他张开大嘴眯着眼睛仰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山顶上那片安静的云彩,和云彩后面湛蓝的天。清冷湿润的空气鼓满了旺财结实的胸膛,浑身一阵酥心的颤抖,嘴里立刻汪满了口水。旺财咂咂嘴高兴起来,安逸得很,又是个做牛屎巴的好天气。

旺财已经想好了今天的事情:要先去城里老军营门前,看看会贤茶楼的陈老板。如果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好生生地站起,债就有得讨。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一百七十六文铜钱,能在永昌米行称回四升潮米,两升好米,能买一斤多肥肉,二斤菜油,……好大的一笔钱!一个硬实的牛牌子要在井上做五六天的苦力,才挣得下这笔钱!现在啥子东西都贵得吓人,啷个就没得人出来说句话吗?旺财搞不清楚为什么银城的物价会像银溪里的水一样涨涨落落的。这个问题对于旺财来说是一个太大也太复杂的问题。那些成千上万的店铺,成千上万的买卖人,不知都是听了谁的话就把价钱改来改去的。改来改去的也没有办法,那都是别人的事情。旺财惟一能做的就是多出力气做牛粪饼,就是要把自己的铜钱一个也不丢的抓在自己手里。

旺财把干好的牛粪饼从竹架上取下来,摞在仙人洞口的一块大石头上。仔细数了数,对头,是十二块。这十二块牛粪饼大小均匀,薄厚一致,摞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有一尺三四寸高,顶在头上刚好能伸手卡住,下坡、过河都不会闪失。一块牛粪饼在两斤上下,这十二块牛粪饼绝不会少于二十五斤。旺财对自己的货色很有把握。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块。这下安逸了,只多不少,你陈老板说凑足二百斤,就给你凑足,只多不少,我旺财不多拿你一文亏心钱。老天保佑陈老板还在站笼里安安生生地站起,保佑陈老板平平安安回家,保佑我旺财的血汗钱一文都不丢。老板不在,还有老板娘,和尚不在,庙还在,天王老子也不能白白地拿我的血汗钱!要下山进城,回来也不能空走。旺财把拾牛粪的竹篓背到背后,把粪铲放进篓里。而后,随手在洞边的山坡上扯了几把青草,三下两下拧出一只草圈放在头顶上,双手把那十三块牛粪饼高举过头稳稳地放在草圈上,转身走向下山的小路。拧出来的草汁染绿了旺财的手。路边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旺财的草鞋和赤脚。裤脚高高地挽着,随着有力的脚步,小腿上的肌肉棱角分明地鼓起来。头上这二十几斤重量对旺财实在不算一回事。不一会儿,旺财看见了他每天每日都会看见的那幅画:碧绿的银溪远远地从天上流过来,穿过银城,穿过两岸林立的天车。河对岸是青灰色的高高的城墙和城楼,下水关码头上挤满了还没有睡醒的盐船。新城那一大片灰黑的瓦顶高低错落,紧紧连在一起,天车井架像桅杆一样高耸其间,从高处远远看下去很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楼船。育人学校高高的红楼,火神庙金黄的琉璃瓦飞檐,从那一片灰黑当中格外亮眼地升起来,显得高贵而又威严。旺财头顶着牛粪饼从青翠的歇雨峰上渐渐走进这幅画里来。旺财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走来走去,可旺财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幅画。但是旺财清楚地知道,山下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是自己讨生活的好地方。走了一段路,旺财的身上已经有点微微地发热,肚子里咕咕噜噜的在响。旺财伸手拍拍肚子笑起来:你莫叫,讨了陈老板的钱我们就去打牙祭。我们去三和兴买他一只酱猪蹄!要他一碗老窖!再要一碟回锅肉!肉要多,辣椒也要多!要五碗米饭……这么想着,旺财的嘴里又汪满了口水。旺财真的是很喜欢自己的这座城市。在这个热闹的城市里,你只要有力气就有饭吃,只要你肯多出力气就会有牙祭给你打。

还没有走到水边,就已经闻到了河的气息,就已经听到了河的声音。隔了很远,旺财就认出来坐在岸边台阶上吸旱烟的冯幺叔。看见那一摞顶在头上的牛粪饼朝自己走过来,摆船的冯幺叔收起烟袋,一面解缆绳,一面笑着搭腔:“旺财,又是去给蔡六娘送贡礼?”

旺财立刻红了脸,“幺叔莫笑人,不是给六娘送的。”

“旺财也哄人,新旧两城哪个不晓得只有蔡六娘能烧你白送的牛屎巴!旺财,你送多少牛屎巴,也梦不到蔡六娘的三妹。还不如送我,二天渡河不要你花钱。”

“幺叔莫笑人,我一个牛屎客哪敢做梦娶三妹!我是去旧城收账的。”

“原来旺财要收账,真是要发财了!顶起十几个牛屎巴就要花钱来坐我的渡船!我讲给你听,汤锅铺的郑矮崽那天提起一兜蹄蹄膀膀送给六娘,我还听说郑老爹为讨蔡六娘的欢心,把寿材板都送到家里去了。旺财,你过中秋节给六娘送了些啥子?你要看紧些呦!”

旺财急着辩解:“幺叔,我啷个摆得起架子花钱过河,真的是为去旧城收账才来坐你的船。”冯幺叔又笑,“恭喜发财!恭喜发财!不和你两个耍笑了!快来坐得稳当些,当心你的粪饼不要栽到河里。”接着又问,“是哪一个又来欠你的血汗钱?”

“会贤茶楼的陈老板。”

“陈老板?他在老军营的站笼头关到起,啷个还钱给你?”

旺财露出一脸的茫然和苦笑,“我也不晓得。那天我去收账,话没有说得两句,轰隆一声,窗子门板噼噼啪啪摔起多高。哪里就晓得出了天大的祸事。那个啥子袁知府,为啥子偏偏要死在茶楼门跟前?他的轿子再多走起两步,陈老板啥子事情都没得了!偏偏就是陈老板出了事情,掌柜、堂倌通通抓起走了。人该倒霉是逃不脱的。出了天大的人命案子,我也不晓得钱还讨得讨不得。陈老板不在,老板娘还在,他多大的会贤茶楼总不能欠一个牛屎客的血汗钱!”

看见旺财满脸的焦急,自己又帮不上忙,冯幺叔不再追问。渡船上一阵长长的沉闷。没有人说话。满眼都是碧绿的河水,满耳都是河水舒缓的流淌声。沉闷中,冯幺叔的木桨在水面上悠长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旋涡。

等到旺财弃舟登岸,匆匆赶到老军营大门前的时候,看见所有的站笼都已经被打开了,可是关在里面的人却一个都看不见。旺财心里轰的一声,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完蛋了!好灰心!人都拉起去砍了脑壳!这下才真的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这下才是真的半个铜板也讨不回了!清早的街面上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什么人。旺财头上顶着高高的一摞牛粪饼,背着粪筐,孤零零地站在那排木笼的对面,心如刀割,万念俱灰。旺财在心里诅咒起来:“狗日的些,就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老子要做几多天才晒一百七十六斤牛屎巴!平白无故地,就要把老子的血汗钱丢起喂王八……啥子世道嘛?没得天理的王八些!”

咸咸的泪水流到嘴角里来,旺财举起粗糙的大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掌心的老茧把脸划得很疼。

有人在背后喊:“牛屎客,转来!转来!”

旺财没有听见。还是一把又一把地在脸上抹。

侧身站在门槛里面的蔡六娘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走下台阶,一直走到旺财跟前埋怨:“哎呀,喉咙都给你喊破了……”可话没有说完就看见了旺财的眼泪,“哎哟——,旺财,是你吗?你哭啥子嘛?在生哪个的气嘛?”

看见是熟人,旺财不好意思地又抹抹脸,“六娘,是会贤茶楼的陈老板,他欠我一百七十六文铜钱。你看,笼里的人都被拉去砍了脑壳,陈老板也叫砍了脑壳,没得人来还我的账了……”

蔡六娘笑了起来,“傻瓜,哪个说的都砍了脑壳?昨天夜里,站笼头的人些都放起走了,你哭啥子嘛你!傻瓜。”

旺财转悲为喜,满脸放光,“六娘,你看到都放起回家了?陈老板也放了?那我要去茶楼看一看!”

说罢,旺财转身一路小跑。

蔡六娘在身后又喊:“转来!转来!我还要你的牛屎巴!”

旺财顾不得回头,“六娘,牛屎巴是给陈老板的,我明天转来再送给你……”

蔡六娘在后面埋怨旺财:“今天中魔嘛你,你疯啥子嘛你,又是哭又是笑的?又不是中了秀才、举人!”

一直等到在三和兴的饭桌前坐下来,旺财才真的看见了眼前的奇迹。早晨的梦想现在竟然变成了香喷喷的宴席,一切都和梦想的一模一样:一个酱猪蹄,一盘回锅肉,肉很多,油也很多,肉里放满了红汪汪的辣椒,一碗老窖,五碗米饭。堂倌一样一样地从胳膊上把盘子和碗放下来,酒在左手边,筷子在右手边,菜在中间,五碗米饭围成一圈。都摆在这里了,一样也不少。旺财反复地搓着自己的一双大手,他真的是有点难以相信这个人间奇迹。把一筷子香喷喷的肥肉放进嘴里,旺财满面生辉的脸上,洋溢出难以言说的幸福。

就在刚才,大难不死躺在床上的陈老板不但给足了二百文钱,而且又多给了整整二百文。陈老板说托老天保佑捡回一条命来,他要散财免灾。因为有了这天上掉下来的二百文钱,旺财终于下定决心要实现自己早晨的梦想。

因为怕别人嫌弃牛屎客不干净,旺财特意挑了饭店外面敞厅里的散座,不等进门就早早地把背上的粪筐取下来,远远地放在门外墙脚下面。三和兴是穷人的饭店,来吃饭的大都是些脚夫、苦力。时间还早,敞厅里的座位大都空着,到处空空荡荡的。堂倌殷勤地扯下肩头的抹布擦抹桌椅,招呼座位的时候,空空荡荡的敞厅里只坐了旺财一个人。片刻工夫,堂倌甩着抹布,高声喊唱着旺财点的几样饭菜走出来。他像杂技演员一样,把一冷一热的两盘菜,一碗酒,和那满当当的五碗米饭通通架在胳膊上。转眼间,稳当麻利地把它们一盘一碟摆好在桌面上。最后又端来一碟泡菜,满脸堆笑地说,你客官是开门第一客,恭喜发财,老板要送你一样小菜。这一辈子旺财都是自己做饭,自己刷锅洗碗,他很少被人这样伺候过,恭维过。旺财涨红了脸,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慌张。渐渐地,又有客人走进饭店里来。开始嘈杂起来的人声,遮挡住了旺财的不安和慌张。埋没在人群里,旺财觉得舒展从容了许多。

肉很香,辣椒很辣,米饭很白,老酒下肚腾云驾雾,满面通红。饭店里碗盏叮当、香气四溢。旺财的口腔和肠胃兴奋地咀嚼着,蠕动着。一大块回锅肉……两大口米饭……再来两口米饭……啃一口酱猪蹄,喝一满口老窖……夹两箸泡菜……再吃回锅肉,再喝一口老窖……回锅肉,酱猪蹄,白米饭,红辣椒,酸泡菜,在牙齿和舌头之间香甜地交替着。猛烈浓香的老酒把这些香、辣、酸、咸的味道醉心地放大出来。借着酒力,旺财的幸福随着唾液和吞咽传遍全身,传遍每一个汗毛孔。可惜,那个人声鼎沸的餐馆里,没有谁注意到角落边上的牛屎客,没有谁注意到一个人脸上永恒的幸福。

在欧阳朗云自首的当晚,聂芹轩当着他的面释放了所有还没有被处死的嫌疑犯。看着那些从站笼里逃生出来,被家人抬走的嫌疑犯,聂芹轩对欧阳朗云拱手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欧阳先生深明大义,舍己一命而救出这十几条性命,聂某深为叹服。”

聂芹轩这样讲的时候很诚恳也很认真,好像面对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个自己缉捕的犯人。聂芹轩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个只求速死的人。但聂芹轩想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一具尸体。这是他抢在暴动之前,一网打尽银城革命党的惟一机会。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劫狱,和更可能发生的自杀,聂芹轩把欧阳朗云秘密地提出监狱,关在了和自己同一层楼的房间里。在重镣和木枷之外,他把欧阳朗云锁在了一根房柱上。安定营的老部下们都知道,安定营千总楼上最里角的那个房间,是聂千总炮制火边子牛肉的肉脯房。

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后的历史,都没有记录过肉脯房,和发生在肉脯房里的那一场生死相煎、血腥残忍的经历。在那场经历中,作为银城风味食品的火边子牛肉,竟然被赋予了意想不到的寓意和暗示,成为灵与肉的现场见证。在那间房子里,人的历史和牛的历史呈现出同样的红色。

那三万多长角的居民,在六、七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和其他的居民一样,在银城生老病死。在它们劳累一生,为银城提供了动力之后,新旧两城的几十个汤锅铺就成了它们的归宿。在汤锅铺里它们要被宰杀,要把自己的血、肉、骨、角、皮通通拿给银城人使用,还要把自己的油脂熬出来给银城人燃灯照明。银城人在一种深深的歉疚和罪孽中,体会到它们和自己近乎相同的悲苦。于是,在城东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牛王庙,庙内遍植松柏,特别加修了献殿、戏台、抱楼,都是雕梁画栋琉璃瓦顶,极尽豪华和气派。正殿里“丑宿星君”牛王居中,财神、火神分列两侧。高大的牛王坐在牛背上,黑眼环睁青筋暴突,威严而又勇猛,一点也不像它们活着的时候那么温顺谦和。牛王庙里长年请了道士照看香火,另外又雇人打扫庭院看护庙门。庙里的香火费用由八大盐场各总柜房轮流按月支付。每年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这一天,要办牛王会,举行盛大祀典。除了在汤锅铺做活的人不得与会之外,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所有的牛牌子、小帮车、牛屎客,和所有赶过牛、使过牛的人都要认真洗浴,第二天一定要换上干净衣服才能去参加牛王会。各大盐场总办,各井、灶、柜、号的掌柜,都要盛装前往。捐了官的要穿戴全套翎顶补服,依照官品乘大轿赴会。牛王会前两天,牛王庙里就已经鼓乐喧天,张灯结彩。十月初一,庆祝牛王生日的盛典上要燃放铁铳、鞭炮,鸣钟击鼓。由执事礼生司仪,所有来参加祀典的人依职位高低、辈分大小依次排列进香,礼生高诵祝文,众人行跪拜大礼,并以一猪一羊和五谷、鲜果献飨。祀典仪式之后举行盛大宴会,所有与会者为牛王举杯祝寿。同时,要请乐师奏唱,要请木偶班演唱木偶戏。场市旺盛的年景,要请戏班在牛王庙里唱连台大戏三天或五天。在这样隆重热闹的仪式中,银城人把自己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凡俗的生活,沉浸其中乐而忘忧。

或许是出于对那些歉疚和罪孽的补偿,银城惠济公局的赈济抚恤相沿数百年而不断。那些牛皮专卖所得到的银两必须上账统计,严禁挪作他用。凡有大笔开支,一定要由当执主事召开会议,请所有场商总办共同议定。所赈济的人员要由保甲造册严格登记。给所有鳏、寡、孤、独穷苦无助的人家,每月发制钱二百、三百文不等。每逢年关,还要给全城无米下锅的人每人一张米票,凭票可在惠济公局领到净米一升。对死后无力发丧的赤贫者,和横死街头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是由惠济公局出钱购置棺木发落薄葬。数百年间,日进斗金的银城人,就是这样把自己对牛的歉疚和罪孽,变成了惠济众生的慈善。而在这个罪孽和慈善的平衡中,所衍生出来的火边子牛肉,就成为银城最耐人品味的特产。

聂芹轩在银城驻守了十年,十年的防务之余他养成一项特殊的嗜好,学会了炮制火边子牛肉。十年里,经他的眼仔细挑拣过的鲜牛肉不知有多少,经他的手亲自用刀剥过的鲜牛肉更不知有多少。久而久之,聂芹轩练出一手绝活儿,只要一刀下去,看看肉的纹理粗细,就知道这是大概养了几年的牛。在反复的炮制和体验中,聂芹轩最为偏爱白刃割肉的快感。聂芹轩爱做火边子牛肉,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认定,这火边子牛肉是一种最适合军旅生活的食品。他甚至曾经真的为此上书兵部,建议在军中推广。因为知道他的这个嗜好,多年来,银城新旧两城二、三十家专门宰杀牛的汤锅铺,只要有了好牛肉,都要精选上品派伙计送到安定营去。可是银城的牛都是用来拉盘车的,都是老板们用来发财的本钱。非病老而死,一般的不会宰杀。所以因为断腿、工伤而要宰杀的牛,就成了上品牛肉的稀少来源。火边子牛肉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的,只有秋冬两季才最为适合。一是因为这个季节的牛长得膘肥肉满,二是因为天气凉爽蚊蝇稀少,适合风干。做火边子牛肉取料十分讲究,只能选用牛腿上的腱子肉做原料,所有的脂肪都要剔除干净。炮制的时候先要把一块木板斜立在墙边,切两寸见方、三寸厚的一块腱子肉,用一把极其锋利的薄刃尖刀,先切出一片两寸长、一两分薄厚的肉片,但不能切透,要和肉块相连。而后,把肉片用竹签钉在木板上,腱子肉块就连着肉片倒吊下来。再用那把薄刃尖刀插入肉上的刀缝,沿着刀缝由表及里轻轻削割,随着刀的裁割,腱子肉块像一只线团旋转而下,等到“线团”散尽,木板上就留下一条一、二尺长,薄可透光的肉条。肉条的薄厚决定着将来的质量,所以要越薄越好。但薄之外又要保证不能割出漏缝和漏洞。刀功的讲究之细甚于操针绣花。肉条割好后涂上少许细盐和酱油,悬挂风干。风干后的肉条平放在竹子编成的篾笆上,这篾笆不可编得过紧,要能通风透气。把摆满肉条的篾笆支在火上,底下用牛粪饼烧微火,把肉条慢慢均匀烤酥。火候的掌握要适中,这又是一道需要功夫和经验的工序。烤好的牛肉条既携带方便又可以长期存放而不变质。吃的时候先在肉条上涂一层辣椒红油,然后切成细丝,入口轻咬即碎,酥而不韧,越嚼肉味越发浓香。这是火边子牛肉一般的做法。而聂芹轩在多年的炮制中慢慢摸索出一个独特的方法。除了刀功和火候这两项技术日臻完美而外,他在烤肉的时候,专门要用新砍下的青竹子编篾笆,又在牛粪火里掺加松枝。所以他烤出来的火边子牛肉,就有一股特别的青竹和松脂的清香。凡尝过的人无不拍手称绝。许多年里,外面的人只知道火边子牛肉是银城特产,可只有银城人才知道,“老军营的火边子牛肉”才是其中真正的上品。

从育人学校返回军营,聂芹轩连夜提审欧阳朗云,可整整一夜一无所获。欧阳朗云除了对刺杀知府的事情供认不讳而外,其他的一概不说。聂芹轩没有动用刑具。他担心一旦动了刑,反倒会长了这个教书匠拼死的志气。聂芹轩看透了欧阳朗云只求速死的决心。他不能叫这个文弱书生就这么如愿以偿。聂芹轩知道,自己如果拿不到更多的口供,就等于第二次输给了对手。

在休息了一个上午之后,聂芹轩提了两只竹筐回到肉脯房。他把那只装了肉的筐子放在木凳上,对锁在房柱上的欧阳朗云微微一笑:“这是牛肉。是我做火边子牛肉的腱子肉。”

随后他又指指斜倚在墙壁上的几块木板,“这是我剥肉用的松木板。每次用完它们我不洗,我要用木刨子刨一层下来,所以每次用的都是新板子,除了松香味没有别的杂味。”

欧阳朗云不明白聂芹轩要做什么,也不想明白聂芹轩要做什么,他催促道:

“聂统领,动刑吧。要么就动刀,砍头。”

聂芹轩把牛肉放到肉案上,从竹筐里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尖刀,转眼间切好一块两三寸见方的肉块,而后在肉块的边上切出一片薄薄的引头,捏一只竹签,用力一按,竹签穿过引头锋利地插进木板,把肉块挂在了松木板上。只见他两手分握刀把和刀尖,把刀子插进缝隙中摆平,以两根拇指的指背轻轻夹住那块鲜红的肉块,两个中指的指节顶着木板,双手向下用力,稳稳地滑动。那块鲜红的肉块真的像一个旋转的线团,在他的刀口和手指间均匀地转动起来。眨眼间,一片二尺多长薄如苇叶的肉条,鲜亮地垂挂在木板上。光滑的肉条上没有漏洞和漏缝,也没有留下一点残留的尾头。聂芹轩看看欧阳朗云,用尖刀敲敲竹筐:“欧阳先生,你还记得吧?那天在会贤茶楼,袁大人也是装在竹筐里收回来的。”

欧阳朗云面带冷笑沉默不语。

光线很好的房间里弥漫着一丝牛肉的腥气。昨晚经过一整夜的审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双方似乎都已经摸透了对方想要说的。再说就是废话。聂芹轩继续着自己的操作,又有一条鲜红的肉条在木板上垂下来。他熟练地抓起钉在肉案旁边钢刀用的牛皮条,雪亮的刀子在皮条上噼噼啪啪地打磨着。聂芹轩并不抬头看那个自己要审问的人,但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欧阳先生,我绝不会骗你的口供。你供,我要杀你。不供,我也要杀你。不是聂某不通人情,是你罪不容恕。谋反暴乱,杀我国朝大员的人,必被国法所杀。”

“我来自首只求一死。我只恨自己今后不能再亲手杀敌,早晚有一天我们要杀了这个满人的国朝和国法。”

聂芹轩抬起头来盯着欧阳朗云,用拇指轻轻地在刀刃上刮出响声,“未必就只有一死。欧阳先生,你是侨民,大概不知道大清朝有凌迟的刑法。凌迟就是千刀万剐。说一个人罪该万死,就是说他犯下了该死一万次的大罪。凌迟之刑就是要让十恶不赦的人死千次万次。当年造反的长毛、捻匪和拳匪的首要都是被凌迟处死的。他们犯的是谋反大逆之罪。这刑法虽在五年前被朝廷废除不用了,可是依你的情形,未必就不能用。你为了报仇把袁大人炸得粉身碎骨。我虽不会做炸弹,可我今天要为袁大人报仇,也该把你粉身碎骨。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你供出同党,我就成全你,为你堂堂正正行刑,一刀砍头。”聂芹轩再一次用刀敲敲那只空竹筐,“欧阳先生,如果你还是不供,我今天也为你准备了一只竹筐,只好让你和袁大人一样粉身碎骨。我的刀功你也看见了。不知道你身上的肉到底能剐多少刀?” 脸色惨白的欧阳朗云回答道:“动手吧。千刀万剐我宁愿一人领受。”

“欧阳先生,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你来自首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救那些无辜蒙冤的人么?因为你轻举妄动刺杀知府,你们的暴动计划暴露无遗。我现在是内有预防,外有援军。如果你们真的暴动了,必败无疑,只能是白白送死,你算一算这又要死多少无辜者?这些无辜者也都是因为你的轻举妄动而死的。欧阳先生,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让一个已经失败的暴动胎死腹中?到底谁是你的同党?到底谁是总指挥?你说出来,只再死你们两个人,就可以让银城免遭战火。”

“我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总指挥。聂统领,你我不必再多说。”

“欧阳先生不瞒你说,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没有几天了。我这个已经被裁汰过的老兵,也并不盼着非要和你们打一仗。可我只要做一天国朝的臣民,就得为大清尽职尽责。”

“真可惜天下有你们这些甘做奴才的汉人!”

聂芹轩把刀子举了起来,“欧阳先生,那我只有成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