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敌机的轰炸,驱赶了许多人迁居乡下。因弗之和峨要上课,孟家迟疑着没有搬。嵋等上的昆菁学校动作较快,旧历年后不久,迁到距城二十里的铜头村。村后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山上两座齐齐整整的庙,昆菁即以之为校舍。靠山腰的一座名为永丰寺,做中学部;近山顶的一座名为涌泉寺,做小学部兼住女生。当初修庙的人大概不会想到这一用途。施主们往庙里舍钱财算是功德,其实把庙舍出来是最大的功德。

昆菁校长章咏秋是法国巴黎大学教育学博士,是一位老姑娘,献身教育事业,无暇结婚。她对学生管束很严,德、智、体三方面并重。她一直倡导寄宿,认为寄宿对中小学生的教育全面,可达到较高水准。只是昆明的家长们不习惯。大家说章校长是法国留学的博士,实行的一套却是英国式的,现在不习惯也得习惯了。她对住宿的装备也很注意,虽说战时不比平常,还是要求被褥一律用白棉布套,盥洗用具要有一定尺寸。但有一条特别声明,外省迁来的教师们生活清苦,其子女可以从权,不必严格按照规定。

碧初的习惯是一切按规章办事,不管特别声明,几个晚上飞针走线,为两个孩子准备好了白棉布被套和必要的衣物。他们两人需要四个盆,只有一个是新的,新盆平整光滑,碧初安排给嵋用。嵋大些,又是女孩,该用新的。不料嵋说:“这盆好看,给小娃用。”小娃说:“当然是嵋用。我会弄坏的。”“小娃这么小就住校,你用新的。”“不嘛不嘛,我愿意你用。”

两人推让,碧初眼泪都落下来了。勉强笑说:“一个盆也这样推让。等抗战胜利了,全用新的。嵋不用让了。”嵋想想,接受了。

被褥用黄油布包着,捆上绳子,打成行李卷。碧初和嵋打了好几次,终于束得很紧,很像样。每个行李卷上扣着盆,用绳子勒住。

严慧书乘车来接嵋二人。她带一个行李袋,是从滇越路过来的外国货。另有一个包装着盆杯等物。她文静地招呼大家,不多说话。去铜头村没有交通工具,若不是自己有车,只能雇挑夫挑行李,人跟着走。素初提出来接,碧初便应允了。谁让是亲姊妹呢。

车到铜头村,不能向上开了,慧、嵋等循山涧旁的小路上山。山上树木森然,涧中白石磊磊,一道清泉从山顶流下。小路砌有歪斜的石阶,每一磴都很高。司机扛着慧书的行李,一个护兵扛着一件,一手和嵋抬着另一件。走了一阵,见一条岔路,引向树丛中的房屋。“到了!到了!”小娃叫道。

“这是永丰寺。”护兵说,“涌泉寺还在上头。”

岔路上有几个高中同学,有的提着行李,有的空手,是已经安排好了。忽然从路边树丛中冒出一个人来。“庄哥哥!”小娃大叫。果然是无因。无因快步走来,接下嵋手中的行李。

“这是我的表姐严慧书。”嵋介绍。

慧书目光流动,微笑道:“庄无因我认得的,只是没有说过话。”她用普通话说,自己又加一句:“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无因也认得慧书,他不接话,认真看了她几眼,然后说:“不像,不像。”

“不像什么?”嵋问。

“不像你孟灵已。”

大家笑起来。小娃心里很赞成。他认为天下最好看的人是母亲,其次就是嵋了。他很难承认有人像这两个人。

一时来到山门。门上写着涌泉宝刹四个大字。寺内神像都已移走,只留了前殿中的四大天王和韦驮,据说是给村民们烧香用。“韦驮是治安警察,手中的金刚杵专打坏人,”无因说,“你看他的脸很和气。”四大天王就不同了,身材高大,只有执琵琶的一位是白面书生的样子,其他几位面目很是狰狞。其实他们司掌风调雨顺,都是为人造福的神。

大家先送小娃到藏经阁,向舍监交代了,才向罗汉堂——女生宿舍来。无因不肯到女生宿舍,自回永丰寺去了。

女生宿舍里两排木板通铺,一边睡十个人,另一边有门,睡八个人。慧、嵋到宿舍时,床铺已大致占满,只剩下了门边的位子。护兵提着行李问:“放哪点?”

屋里许多人走来走去。一个中年妇女招呼慧书,“严小姐来了,我们小姐早来了。”这人身份似在家庭教师和仆妇之间。

“我们小姐”者乃云南豪门之一殷姓人家之女,和慧书同班。人是小姐,却取名大士,不知何故。大士此时坐在通铺顶里边,床已经铺好。紧挨着她的床位空着。“严慧书!你来睡这点!”大士招呼。空床位是她占下的,免得她不喜欢的人来住。

“好呀。”慧书应着走过去,“我两个挨着。”

护兵把行李放上,帮着打开。那个中年妇女过来说:“不要你们动手,我来我来。严太太好放心哟,不派个女人招呼。”

嵋在门边的床位上安顿下来。刚解绳子,两个盆掉下来,响成一片。新盆摔出一个疤,嵋抚着它,心里很懊恼。

“嘿!哈!”大士笑了一声说,“孟灵已!一个盆就是摔破了,可值得这么表情丰富!”

嵋不解地望着大士,以前没有注意看她。原来真是个美人胎子。肌肤细腻如玉,眉眼口鼻无不恰到好处,合在一起极生动极灵秀,还有些显示着勃勃生机的野气。

“你是孟教授的女儿。我晓得。”大士说这话时,似乎自己已经熏染了些学问。昆明人很尊重学问。“你放着行李,阿宏会来收拾。”

“不消得。多谢多谢。”嵋的口气完全像个大人。女孩们都笑起来。

大士跳起身,在通铺上走来走去,毫无顾忌地踩着别人的被褥。大家都像没有看见似的,只管做自己的事。

“李春芳!你去打盆水来,放在廊子上,”大士发号施令,“赵玉屏!你去教室看看,里首可有人。”她的同学听话地各自去服役。她吩咐完了轻盈地一跳,跳到靠门这边铺上,向嵋走过来。

“你,莫要踩我的床!”嵋正弯身对付床底下不平的地面,她想把盆摆平。这时猛然站直了,坚决地说:“请你莫踩我的床!”

好几个人惊异地看着她,慧书赶过来轻轻推了她一下,眼光望着大士,有些惶惑,也有些歉意。大士先是一怔,随即一声不出,转身跳回她的根据地。

这是个奇怪的夜晚。嵋先有些害怕。舍监走后,她用被子蒙着头,很快睡着了。山上松风阵阵,摇着少年人的梦。她看见四大天王排着队从她面前走过,手里举着法物,宝剑、琵琶、伞和一条蛇。宝剑在跳动,琵琶在鸣响,雨伞一开一合,蛇在顺天王身上盘动。四天王的脸都很和善,不像泥像那样狰狞。嵋向他们提问题:“我们什么时候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他们不回答,只管玩弄各种法物。

“妈妈!妈妈!”忽然一个同学在梦中尖叫。这是那赵玉屏,她家是上海人,母亲来昆明后不服水土,不久病逝。

好几个同学醒了,也随着尖叫起来。有的叫妈妈,有的叫爸爸,也有的叫祖父祖母的,还有的喊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回老家去,不要轰炸等等。接下来是一片哭声。两个舍监提着马灯仓皇地跑来,连声说:“怎么了?为哪样?”摸摸这个,照照那个,也照见她们自己一脸的惊慌。

大士在墙边,起先没有出声,后来哭起来了,马上变为嚎啕大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舍监心想,你有什么苦处!一面吩咐小舍监扶她到舍监室去好生安慰。自己对女孩们大声说:“住宿有住宿的规矩,半夜里大呼小喊,是个什么样子!”

满屋哭成一片,嵋也觉得悲从中来,泪流不止。只有严慧书一人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拥被坐在床上,有些紧张地看着大家,及至舍监把大士扶走了,她下床来捅捅嵋,低声说,“你怎么会跟着哭!”就坐在嵋床边拉着嵋的手。嵋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地这一边的人都不哭了。

大舍监说:“好姑娘哟!头一天住在山上不习惯,过一阵就好了。”她又拉拉这个的被,摸摸那个的头,见大家不再出声,才离开宿舍。

那时人们都说是黄鼠狼成精作祟。很多年以后,嵋和慧书才知道,那是集体发作歇斯底里,少女群中最易发作。医学上有此一症。

次日上课,老师们大都讲一段迁到郊外办学的意义,要求学生更努力学习。语文老师姓晏,名不来,是明仑中文系学生,到昆明以后生活无法维持,休学一年来教书。他不修边幅,衣服像挂在身上,头发竖立寸余长。但是讲起课来神采飞扬,极有吸引力。而且经常随时随地发表演说或高歌一曲。他却没有讲话,只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勿忘躲藏之耻!写完了,自己愣着看了一会,便讲课文,那是他自己选出油印的梁启超的《少年中国》,发黄的纸上印着这样的文字:“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一堂课,最顽皮的同学也肃然正坐,一动不动。

中午女生们回涌泉寺午餐。寺中大殿是饭堂,十几排长桌和神坛成直角,直到门边。座位接班级排定。长桌两边坐,六人一组,共用三菜.一汤。一个饭钵,菜是烩青菜,炒豆腐渣,还有腌酸菜炒肉丝。腌酸菜是昆明特殊的食品,女孩特别喜欢。

嵋坐下了,发现对面一行是初三班,正对面座位上是殷大士。大士把一张细纸递给右边同学,命她擦拭碗筷,又把碗递给左边的同学,命她盛饭。一切妥当后,她拿出一个圆罐,很快地把罐中的东西拨到嵋碗里一些,又拨到自己碗里一些,便把罐藏过了。

嵋为这友好举动所感动,对大士一笑。“炒鸡宗,火腿酱。”大士低声说。嵋不解她为什么这样低声说话,自顾用这两样好菜就着饭,米也似乎好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章校长站在她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孟灵已,你吃的什么?”嵋不知该怎样回答,校长温和地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们学校不准带私菜。所有同学都要吃一样的饭。要是准带菜,就显出差别了。明白吗?”嵋立起,垂头说明白了。校长轻抚她的头,让她吃饭,严厉地看了大士一眼,继续巡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士的菜早埋在饭下面了,这时慢慢吃着,一面对旁边的同学说:“我料想她也不敢说菜是我的,说了试试!”嵋不明白她说什么。因不准剩饭,勉强将碗中饭菜吃了。

后来嵋向慧书说起这事。慧书说,大士当然知道规矩,但她从不认为任何规矩可以管她。一次她上课传纸条,老师查问,一个同学说是她带头传的。她恨上了那个同学,天天冷嘲热讽,那同学一学期都没好日子过。“所以她说你不敢说菜是她给的。”

“我不是不敢,我是觉得不应该,”嵋沉思地说,“她给我菜是好意。”

“不敢和不应该是可以分清的”,慧书也沉思地说,“可是常有人分不清,那样倒简单。”

“把胆小没骨气栽给别人确是最简单。”嵋说。

两个女孩哲学家似的对望着。

过了一个多月,同学们大致习惯了山上生活。这里不怕敌机骚扰,警报声也听不见。不需要跑警报,生活规律多了。女生们每天上下山跑四趟,沿着淙淙的山溪,一面用手分开向路当中伸展的各种枝条。上下石阶如履平地。她们熟悉了两个庙宇的建筑,便向山下扩大生活范围。

在永丰寺到铜头村的路边,有几户人家,素来在路边卖点香烛和零食。自学校迁来,这几户人家添了好几样年轻人喜爱的食品。一样是木瓜水,那是用木瓜籽揉出粘汁,做成胶冻,吃时浇上红糖水,凉凉的,甜甜的,渗入少年们的胃里和心中。还有一种豌豆饼,是把豌豆炸过了,做成凸起的杯盖大的饼,香而且脆,很适合在强壮的牙齿下碾磨。这些食品都非常便宜,嵋在零花钱有限的范围内,有时也买一点,和小娃分享。每次给慧书,慧书总是不要的。比起一般的女孩,她一点不馋。

一天下午,嵋因下课较早,和赵玉屏在山上闲走。这时正是春末夏初,杜鹃开遍山野,有红有白,或粉或紫,像大块花坛,把整个山坡都包起来了。茂盛的树成为绿色的天幕。老师常告诫同学们不要到草丛里,怕有蛇。可是几个月来还没有发现一条,同学们便不在意,到得杜鹃花开了,更是满山乱走,去亲近那美丽的杜鹃花。树荫间隙显出明净的蓝天,时不时飘过一缕缕白云,和下面的彩色相呼应。

嵋二人循着一条杜鹃花带信步走到三家村附近。她们没有带钱,也不想买什么,只是被怒放的杜鹃引了过来。不知不觉到了一家屋后,绕过一个柴禾垛,忽见眼前一片红色,花丛中一个红土矮棚,在蓝天下显得分外鲜艳。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奇怪的香气,院中横放着大段黑色的东西,细看是一口棺材。

“女娃娃,要哪样?”从矮棚中发出了问话。她们随即看见棚中躺着一个人,一个完全红色的人。

“不要哪样。我们走着看看。”嵋回答。

那人在一盏简陋的灯上烧着什么,把它擦进一个筒底端,从上面迫不及待地吸着。吸了几口才说:“买东西,去前首嘛,莫要乱走!”

嵋二人向后转,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柴禾垛边,正望着她们。女人干瘦,似乎已经榨干了一切水份。背上还驮着一个不小的婴儿,脑袋在背兜上晃来晃去。“学生,女学生!出去莫乱讲。”她语气温和,从背兜里婴儿身子下面掏出两个豌豆饼,递过来时脸上堆着苦笑。

“不要,不要!”两个女孩连忙逃开,跑了几十米,听见那女人大声叫:“春姑!又死到哪点去了!”两人不敢回头,快步跑上山去。跨过大片杜鹃花地,到了山涧边,才放慢脚步。嵋猛省,那红色的人是在抽鸦片烟,在杜鹃花丛中抽鸦片烟!她告诉赵玉屏,说她见过的,大姨妈家里有。

“鸦片烟很害人,”赵玉屏说。想了一下,又说,“听说严慧书的母亲会放蛊,我不信!”

“谁说的!”嵋气愤地说,“我大姨妈人顶老实。她要是会放蛊,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其实——”她说着,忽然想起荷珠,想象中荷珠伸手一指,飞出一道白光或黑气。她知道这不是她该评论的事,便缩住不说。

这时山坡上走下来一个背着一捆柴禾的人。一般把砍柴人称作樵夫,这背柴的人却是个年轻女子,只有十六七岁,肌肤黑黄。昆明劳动妇女多是这样颜色,据说是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她走到一块大石头前,用随身带的木架支住柴捆,站下休息。见嵋和赵玉屏正望着她,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嵋直觉地感到这人便是那“春姑”,她也一笑,说:“背柴么。”女子道:“给学校送了四五天柴禾了,今天给自家背一捆。”

赵玉屏问她可是住在三家村,她答说她是龙头村人,来这里姑妈家帮忙。想想又加了一句,“我姑妈死了。”

嵋、赵二人马上联想到那一口棺材。她们不约而同向山上走,想赶快回到学校。山涧转弯处见到晏老师临溪而立,不知在想什么。她们悄悄走过转弯处,不敢惊扰。

“孟灵已,我看见你们和背柴女子说话。”晏老师仍面向溪涧,像在自言自语,“她从这里走下去,我提醒她歇一会儿。”

“她的姑妈死了。”嵋说。晏老师叹道:“云南的男人常常躺着,云南的女人只有死了才躺着。”嵋二人对望一眼,觉得老师真是无所不晓。遂即报告了看见红土棚中的红人在躺着吸鸦片烟。

“已经明令禁烟了,抽的人总算有点顾忌。”晏老师转过身说,“也不能一概而论,说他们没出息。我们到昆明以前,滇军打过台儿庄战役,又有二十万人上前线呢。”

两个女孩肃然望着山上的榛莽和杜鹃花,知道下面的土地是红色的。

过了些时,发生一件事,在昆菁学校引出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随着杜鹃花漫山遍野而来,山下庄户人家种的蚕豆熟了。三家村小铺添卖盐水煮蚕豆,一分钱一茶盅,用一张纸托着,女学生一路吃回涌泉寺。从小铺门口可以望见近山脚处的蚕豆田,绿油油一片。星期六回家时,走过这一片田,可以看见满田饱满的豆荚,似乎盛不住了,风一吹,一阵窸窣,像是悄声在说“吃我吧,吃我吧”。

晚自习课都用汽灯照明。汽灯打足了气,照得满屋亮堂堂的。一排排黑发的小头伏案做功课,虽然是破壁纸窗,却秩序井然。嵋的班主任一次曾说,咱们学校要出人才,出不了近视眼。但是汽灯往往支持不到下课,不知是气不够还是油不够,到后来就渐渐暗下来,同学们便收拾书包,随意走动。嵋则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小说。虽然碧初屡次说她,并委托慧书监督,她还是没有下决心改正。

一天晚自习课又到了灯光昏暗时刻。嵋那几天正在读《红楼梦》,刚读到葬花词,这时拿出来,仍从葬花词开始读。

“孟灵己!”殷大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嵋旁边了。昏暗掩不住她唇红齿白,两眼活泼澄澈,亮晶晶的。“孟灵己!”她说,“有件好玩的事。莫看书了。”

“说嘛。”嵋掩上书。

“下山偷蚕豆去!在田边煮来吃。可好玩!”

“哪几个去?”

“我两个,我们班的何春芳。还有高中的人。叫上你们班的赵玉屏。”她停了一下,声明道:“严慧书不去。”

正说着,严慧书进来了。有同学议论:“怎么的,都跑我们班来了。”慧书对嵋说:“你自己拿主意。我是不去的。我看你也莫去。”

“严慧书!莫拆台呀!”大士低声叫起来。又对嵋说,“月亮大得很,满山亮汪汪的。青草香呀香。我跟着我爹夜里打过猎!太好玩!”

“我们去猎植物!”嵋兴高采烈,对慧书抱歉地一笑。说:“慧姐姐,你也去吧。去一会儿就回来。”她觉得散发着香气的月夜在召唤她,她不能呆在屋里。

“你要去你去。”慧书淡淡地说,转身走了。

“严慧书越来越正经了。”大士撇撇嘴,语气是友善的,“她这人,没有你天真。”

“她比我懂事多了。”嵋很快收拾好课桌。

这几天章校长到重庆去了。大舍监家中有事,不在学校,小舍监觉得半个学期过去了,女孩们对寄宿生活已经习惯,不用太费心照顾,只在临睡前查看一遍,便自回房高卧。

她到嵋等宿舍来时,见几个女孩坐在铺上,神色有些兴奋。“咋个不睡嘛?快睡喽!”“是了。”女孩们回答。只有大士倚墙坐着,一点儿不理。小舍监特地走到她面前陪笑说,“早睡才能保证早起,上课不打瞌睡。”大士仍不理。“好了,好了,有事喊我。”小舍监搭讪着退去。

各宿舍灯都熄了。寺庙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殷大士为首的一行人蹑手蹑脚开了庙门。她们走过四大天王面前,觉得他们像是老朋友了,如果他们能动,一定会一道去夜游。大士还向持琵琶的一位做个鬼脸。

好一个月夜!庙门前的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空中一轮皓月。月是十分皎洁,天是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几棵轮廓分明的树如同嵌在玻璃中。黑压压的树林,树顶浮着一片光华,使得地和天的界限不显得突然。这是云南的月夜,昆明的月夜,这是只有高原地带才有的月夜!这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明亮。孟弗之曾说,月亮两字用在昆明最合适,因为这里的月亮真亮。

嵋抬头对着明月,忽然想,照在方壶的月亮不知怎样了?它也是这样圆吗?“孟灵己!”赵玉屏叫她,快走。

女孩们轻快地跑下山,一路低声说笑,月儿随着行走。两旁的山影树影被她们一点点撇在身后。大片杜鹃花在月光下有几分朦胧,也像浸在水里,浸在不沉的水里。

嵋忽然说:“我们何必去偷蚕豆!就在这儿看月亮就很好嘛。”

“你这个人,说话不算数!说好去偷蚕豆,你偏要看月亮!”大士不满地说。她有一种猎取的愿望,要打着什么才好。她手里若有枪就会一枪一个打蚕豆。

穿过一个小树林,蚕豆地已经在望。田径弯了两弯,便到地头。每一棵豆梗都负载着饱满的豆荚,形成墨绿色厚重的地毯,让月光轻抚着。大家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大士首先跳进田里,敏捷地摘了几颗豆子,剥出豆仁,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又吐出来。

“大小姐家家的,偷吃生蚕豆,可是饿死鬼!”高中生王钿玩笑地说。她在田埂宽处拢起些细枝,拿出一个大搪瓷缸,命何春芳去舀水。

“下来,下来!”大士向嵋和赵玉屏招手,“先来摘,我怕你们谁也没有摘过豆。”

嵋迈进豆地,觉得脚下泥土软软的,身旁的豆棵发出青草的香气。她抬头看月,向月亮抛出一个豆荚。那是一只豆荚的船,可惜永远到不了月亮。

一会儿何春芳打了水来,也来摘豆。四个人很快摘了几大捧。王钿始终在田埂上招呼着,不肯下田,只负责剥豆荚,照看煮豆。

远处一个黑影渐渐移近,女孩们有些害怕,互相靠近。赵玉屏尖声叫了起来:“狼!狼!”那东西对着火光跑过来,向王钿摇尾巴,原来是一只野狗。

“我就说呢,没听说这里有狼。”王钿舒了一口气。那狗转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可吃的,转身向来处跑了。

“这条狗好傻。”大士说,“它一定奇怪这些人在干哪样。”嵋想着,觉得很可笑。

赵玉屏先笑出声,大家都跟着笑成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洒满银光的豆田上飘荡。她们笑那狗,笑摇摆的豆梗,笑煮在缸里的豆,也笑自己夜里不睡来偷豆!笑和歇斯底里一样,是女孩间的传染病。王钿也笑,但不断地提醒,“轻点,轻点嘛!”

一时间豆摘够了,也笑够了。大家坐在田埂上剥豆吃。那是涂着月色的豆,熏染着夜间植物的清新气息的豆,和着少年人的喜悦在缸里噗噜噗噜跳动的豆。

如果她们在这时结束豆宴回校,就会和大大小小的一些淘气事件那样,级任老师训几句,也就罢了。可她们还坐着东看西看。

大士忽然叫:“我的纱巾掉了,豆梗上挂着,可看见?”果然不远处豆梗上飘着白色的纱巾。这种尼龙东西从尚未正式通车的滇缅公路运来,当时是大大的稀罕物件——“赵玉屏!你去拿来!”赵玉屏没有迟疑,几步跨到田里,取过了纱巾。

“哎呀!”赵玉屏忽然尖叫一声,向豆荚丛中栽倒了。

“蛇!蛇!”嵋看见一点鳞光从赵玉屏身边窜开去,她顾不得害怕,跳下田去扶住赵玉屏,大士等也围过来,把赵玉屏扶到田埂上。

那时女孩们都和大人一样穿旗袍,穿起来晃里晃当,很容易查看腿上的伤。只见赵玉屏小腿上一个伤口,正在流血。王钿说要块布扎一扎才好,不知什么蛇。大士忙拿过玉屏手中的纱巾递过去:“快点扎!”王钿看着这纱巾,有些迟疑。嵋大声说:“人要紧还是纱巾要紧?”王钿瞪她一眼,忙动手扎住伤口上部,免得毒血上行。垂下来的纱巾角很快变红了。

“快点!快点!咋个整?”女孩们慌了,商议一阵,大士和何春芳去找小舍监求救,王钿和嵋守护赵玉屏。嵋把自己蓝布旗袍下摆撕下一块,又不知伤口该不该包扎。

大士两人向山上跑了。

嵋拉着玉屏的手。玉屏说:“我怕得很。”“不怕,不怕,”嵋说,“不要紧的。不会是毒蛇。”其实嵋自己也很怕。怕赵玉屏中毒,又怕忽然再窜出一条蛇,咬自己一口,“真的,没听说这里有毒蛇。”

王钿说:“赵玉屏你能走吗?我们扶你慢慢移动才好。谁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来!”

她们扶玉屏慢慢上山。到永丰寺桥边,山上下来人了。是何春芳领着小舍监,还有一个男护士、一个校工抬着简易担架。这男护士便是代理校医,虽说不是正式医生,经验倒很丰富。他提灯看过伤口、血色,宣布不是毒蛇所咬,大家都透一口气。

“殷大士呢?”嵋问。殷大士应该在这儿陪着!

“我让她睡去了。”小舍监说,“她也帮不上忙。”

大家回到学校,把赵玉屏送到卫生室,一切收拾好了,代理校医说最好有人陪着,还要招呼服药。王钿已先撤退了。舍监看看嵋,又看看何春芳。两人都愿意陪,小舍监说那好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