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作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李涟赶忙一手揽着一个,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李涟护着孩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敌机。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遂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侧,觉得十分平安。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说。

这时士珍议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又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人的炸弹把你撕破吗?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呵,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又见小娃那样小,满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们的人民太贫困,政府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火!”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内跑,要去救火。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呵。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有水喝。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碧初说。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人。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人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戏台那边运送。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她在倒塌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忽听见马蹄得得,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骑兵没用!”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凉,“你们害怕吗?累吗?”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事。”

“哦,不。”嵋也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小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家栖身之处是戏台顶上一个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住。这时阁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只见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你们了。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快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儿?”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水很凉,两个孩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上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着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谢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事的。”她本来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日子没法子比了。”“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的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从去年9月28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是最严重的一次。这一阵对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东郊凤头村有一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绍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就由他们罢。”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端正地坐下,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由之路。”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炸不倒的腊梅林

好一片月色!照得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望北方,我的这扇窗是朝北的。远处天空有一丝极薄的云。爹,你是不是从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么事?怎么不给女儿托一个梦?

可叹人有记性,也可庆幸人有记性。若是没有记忆,人只顾眼前,大概会快活些。就连今天的轰炸也已是过去了。可我们怎能忘记!我们从北平逃到云南,走过国土的一半,还没找到一个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给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黄土陇中了。爹离开我们,只是一种方式,爹用死这一方式救了我们。我知道,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尘落到眼睛里了。

大姐刚刚送来钱,想要周济我们,我没有要。明天二姐也会送来的,我当然也不收。二姐不会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说过,三妹一家太矫情。“这帮教授读进去的书比大炮还硬!”是么?要是这帮读书人自己能化为大炮就好了。可又没有这样的本事。

武汉已经失守,湘桂一带战争也不容乐观。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驱逐敌寇,收复失地,谈何容易!抗战不是一年两年完得了的,以后的日子还要艰难,我们必须靠自己。这是爹的教训,也是中国人从古到今的祖训。永远要自强不息!其实世上无论大小事,大至治国兴邦,小至修身齐家,归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家,每个家都有自己的原则,是不容更改的。

弗之辞去教务长的职务以后,时间充裕多了。他能专心著述,是我的愿望。我自己没有职业,对社会没有贡献,弗之应该多做,把我欠的给补上。他写文章,一支笔上上下下飞快挪动,我看着都累得慌。我总说慢点好不好,何必赶得这样紧!他说简直来不及写下自己的思想,得快点啊,不知道敌人给我们留多少时间。看秦校长和萧先生的意思,迟早还要弗之分担学校的事。学校培育千万人才,是大事,他不会怕麻烦不管的。可人的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丝毫精力。

到云南日子不长,东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觉得自己气力不够,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许有一天就随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弗之谁来照顾?——孩子们没有我,总还会过下去。他们终究要离开父母的。弗之没有我,可怎么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可是真太累了。

爹,你不要担心。搬到乡下去,不用跑警报,可能会好一些。能多有时间料理家里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们要上课,怎样照顾他们?也怕再难找到腊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宁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将消磨时光。其实大姐和我一样是应酬不来的。只是个带着眼罩的驴,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边搓牌一边比首饰,十分挥洒自如。应酬这里的军官太太和官员的太太,这本来就是她的生活内容的一部分。要迁到重庆可能更适合她。

无论生活怎样艰难,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对付战胜。现在最使我担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会走怎样的路。

峨的古怪是亲戚们都感觉到的。论环境、教育、遗传,她和另两个孩子毫无差别。可是她就这么不一样。近来她似乎和家里好一些了,显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听到片断的话,令我猜疑不止。

昨天下午我在林边屋前拣菜。峨和吴家馨回来了,在林子里站了一会,轻声说话。听峨说,不要告诉我娘。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似乎各有一个秘密。吴家馨的是关于男朋友的,峨的是关于家里的。我一方面高兴峨还没有交男朋友,那真让人担心!一方面我又不安,关于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么奇怪!

人的禀性各异,不可强求。峨十二岁时,为小娃周岁煮红鸡蛋,峨两手拿三个有剪纸花纹的鸡蛋说好看。嵋跑上去要一个,峨无论如何不给。我说厨房里多的是,给一个罢。峨一句话不说,两手用力,把三个鸡蛋捏碎了。

那时的峨正是嵋现在的年纪。现在嵋已在扫地洗碗,操心着不要暴殄天物了。

嵋和小娃最让人担心的是长得太快,营养跟不上,会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们的身体。而对于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么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领她走那些还不可知的迷魂阵,这种迷魂阵其实是在自己的心里,因外界环境的变化而更诡秘。

只怕我精神不够用。我也不愿让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帮助我。

月色这样好,照得腊梅林枝桠分明。那些枝桠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树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还要不等全干,再展一遍。自从离开北平,我们从来没有熨过衣服。可是我们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时这一下一下的功夫。

这样的月色!把高原的残冬妆点得清寒澄澈。爹,记得我在老家时学过吹箫吗?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旧箫,很粗,颜色暗红,很容易吹。我拿着箫坐在园中草亭上,爹说,箫声和月色最相配,箫是联系着大自然的。王褒《洞箫赋》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这是说箫身。又形容箫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声……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现在,爹,我再没有慈父的荫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静啊,这腊梅林。后来弗之送过我一对玉屏箫,较细,可惜没有带出来。这箫颜色金黄,上面刻着杜牧的诗:“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爹记得吗?二十四桥明月夜!全都陷在敌人的铁蹄之下,山河残破,民不聊生,箫声呜咽,归途何处?

弗之也说箫是从大自然来的,声音和着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壶花园里吹过很有限的几次。以后不曾再吹。爹也不曾问过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丰满更美好的东西。我教过峨、嵋和小娃一首儿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

我教育孩子们要不断吹出新时调。新时调不是趋时,而是新的自己。无论怎样的艰难,逃难、轰炸、疾病……我们都会战胜,然后脱出一个新的自己。

腊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对腊梅林充满了敬意,也对我们自己满怀敬意。

我们——中国人!我们是中国人!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写着。

爹,我知道,你仍从云朵上向下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