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文本站起身把玩着折扇在亭中踱起步来。这封信实际上是一道奏章,是襄阳别驾程蕴良写给皇帝的,内容是参奏侯君集贪污了一百万两白银。岑文本自言自语道:“这程蕴良不是死了一阵子了吗?他家乡的忠烈祠都建起来了,怎么现在他的奏章又冒出来了?可真够蹊跷的。殿下,臣觉得还是应先查查此信的来路——这朝廷里头,谁都不知道哪块云彩会下什么雨,咱们贸然出头,就怕会落进人家的套子里去呀!”

李恪咬牙切齿说道:“管他是死人活人写的,也别管他有没有这事儿,先交给父皇再说。御史台的老吏们不是常说吗,官场上最锋利的锐器就是这参人的奏章和告密的信函,那可是杀人于无形啊。侯君集带了那么些年兵,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就算这贪财是捕风捉影,只要一竿子查下去,保不齐又撞出个别的什么罪状呢!”

把这封离奇的死人告活人的告状信递给李世民不难,让权万纪办就是了,他干的就是向皇帝打小报告的差使,因此这封奏章没费什么周折就通过御史台呈到了李世民的几上。因为是御史台转上来的,按惯例,他不能压着不予理睬,便只好召了房玄龄、魏征、岑文本等人来商议。正好张玄素来禀奏太子婚事的筹备情况,李世民就让他一起参与议论。一来太傅的品衔不低,二来长孙无忌不在,许多原本该由长孙无忌出面替侯君集说的话,可让张玄素站出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什么话自己不方便说白了,就找张合适的嘴替自己说出来。

人都来齐了以后,李世民把那道奏章递给大家传阅了一遍,然后问大家怎么看这件事儿。

张玄素当即站出来道:“臣以为这一定是颉利的离间之计。侯君集之廉,世人皆知!他与颉利部血战于高陵,斩杀了他们不少人,颉利心怀仇恨,便使出这记毒招,目的只有一个,离间皇上与肱股之臣的关系,以逞报复之心。”岑文本佯作毫不知情,装嗔弄傻地说:“是啊,张太傅说得有理,程蕴良的灵位都进了忠烈祠,这死人难道还会说话?”

魏征看了张玄素一眼,他俩虽是同门师兄弟,但性格一向不合,颇有点水火不相容的味道。魏征为人一向忠厚,但一见到这位师兄,就处处和他针锋相对,这次也不例外,他接过岑文本的话茬说道:“死人当然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假话!皇上,这奏章从笔迹印信上看,确系程蕴良所写,应是他生前留下的绝笔。这么看来,连程蕴良的死因也值得怀疑了。”

张玄素对魏征的挑战十分不满,他驳斥道:“魏大人,侯君集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凭这么一张纸,就去查他,这会让功臣们感到寒心的。”

岑文本在一边不阴不阳地说:“魏大人,臣子们因为彼此心存嫌隙而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诬告他人的事情,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侯君集是立过大功的人,查出问题还好,要是查不出什么,怎么向朝廷交代呀?”

这话激得魏征发起怒来,他梗着脖子大声说道:“一条五品官员的人命再加上大量财宝,这样的案子不查,那朝廷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他已经瞧出这几个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只好把目光转向房玄龄,房玄龄长于谋,更重要的是他的性子比谁都柔和,再难和的泥巴他都能把它和稀了。他向房玄龄说道:“玄龄,你怎么一声不吭,你是左仆射,这么大的事儿,你该说说话。”说着,他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李世民的眼神里,房玄龄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他开口说道:“张太傅所言不无道理,对侯君集这样的功臣,不可轻易查劾。而魏大人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毕竟案情看起来十分重大,要是弄清楚了也能还侯君集一个清白。臣的意思,不可查亦不可不查。”

魏征说道:“你这叫什么话,查就查,不查就不查,查亦不查算什么?”房玄龄看了魏征一眼道:“密查!”魏征顿时被噎住了。李世民暗自赞叹房玄龄的急智,当即拍板:“好,那就密查!”

岑文本回到府中,李恪已经在等着他了,二人一见面,李恪迫不及待地询问事情的结果,当岑文本把皇帝的决定说出来时,李恪不解地问:“这密查是什么意思?”岑文本冷笑一声道:“哼,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的招法罢了,你想,一沾上这两个字,派谁查,到底查没查,查出了什么,只有皇上自己知道。结果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李恪倒吸一口凉气叹道:“这房玄龄果然工于心计,他出的这一招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完全是帮侯君集的,还教人看不出来!如此一来,侯君集算是逍遥法外了,太子宫里宫外、母子甥舅三个人,再加上个侯君集掌着兵权,房玄龄又只顾着趋炎附势明哲保身,这朝廷还成个什么朝廷?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本王这就派人秘密去襄阳查访,那么多财宝,我就不信他侯君集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岑文本忙拦着他道:“不可!荆襄间到处是侯君集的旧部,程蕴良何等强悍之辈尚且有去无回,殿下的人又能查出个什么结果?”李恪问道:“先生可有何良策?”岑文本摇摇折扇道:“看而今的形势,咱们只能来个顺瓜摸藤。”李恪一脸不解地问:“何为顺瓜摸藤?”

岑文本说道:“一百万两银钱,这么大个瓜可不好藏呀,只要咱们找到了一百万两赃钱的去处,是什么人在贪赃枉法,这根藤不就自然明了了吗?”

就在李恪与岑文本进行这番对话的同时,李世民已经在去往终南山的路上。他悄悄来到终南山中侯君集的大帐,进帐后对随从们说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朕要和潞国公商量商量太子的婚事。”潞国公是侯君集的封号,他战功赫赫,早就封了公爵。

众人躬身退下,李世民看着侯君集,眼中放出电一般的光来,他问道:“有一件事儿你必须对朕说实话,程蕴良是不是你杀的?”侯君集心头一凛,但马上镇静下来,他将一只拳头紧紧握住,然后伸展开来道:“臣自弱冠从军,南征北战,这只手杀过无数人,但从来没有杀过文人。”

李世民久久地看着侯君集,对方的表情似乎十分坦然,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李世民放下心来,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嘴里说道:“你好好地练你的兵吧!”

侯君集问道:“您就不问问别的事儿?”

李世民望着帐外正在操练的士卒说道:“朕只担心这件事儿,你是个爱杀人的人,但你不是贪财的人!你好好地练你的兵吧!”侯君集闻言一怔,呆立在帐中,久久地回味着皇帝撂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