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和陈姨太在湖滨找到了觉世。觉世看见她们走来,便向着陈姨太扑过去,高兴地襄道:“婆,我要荷叶,我还要莲蓬。”他又把眼光停在水面上,那里有不少碧绿的大荷叶维护着朵朵高傲的粉红色荷花和寥寥几个小小的莲蓬。

陈姨太看见她这个新抱来的孙儿的活泼的姿态和带笑的面颜,她觉得她的闷气完全飞走了。她的脸上又浮出了笑容。她牵住觉世的一只手,允许他说:“好,我等一会儿喊老汪给你摘来。我们先回屋去。”

“不,我就要,我现在就要!”觉世顽皮地说,一面噘趣嘴,扭着身子,跳来跳去。

王氏正包着一胆皮的气没有地方发泄,便板起脸厉声喝道:“六娃子,你少顽皮点!是不是你的牛皮在作痒?”在平时她不会对觉世说这种话。

觉世原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现在又仗着陈姨太这么爱护他,他自然不肯听母亲的话。他虽然挨了意外的骂,但是仍旧固执地嚷道:“我现在就要!你不给我,我就不回屋去。”他挣脱陈姨太的手,身子往地上一躺。

陈姨太被他呸了一跳,连忙俯下身子去拉他,但是她拉不起他来。王氏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过来,推开陈姨太,弯下身子,用力把觉世从地上拖起,不由分说,就在他的小脸上打了一个嘴巴。陈姨太立刻扑过去拉住王氏的手。觉世象杀猪似地大声哭起来。

“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要叫你晓得好歹!”王氏切齿地骂道。她还想挣脱手去打觉世。

陈姨太用力把王氏的两只膀子都拖住。觉世趁着这个机会连忙躲到陈姨太的背后去。王氏气冲冲地挣扎着。陈姨太松了手转过身子把觉世紧紧抱住。王氏看见这个情形,更加生气,她也掉转身来捉觉世。王氏的手又挨到觉世的头上了。陈姨太觉得心疼,忍不住大声干涉道:“四太太,你不能够打他!”

王氏惊愕地放了手,手气恼地说:“我的儿子,我自己就打不得?”她又把手举起来。

陈姨太伸出手去拦住王氏的手。她也生气地辩道:“你‘抱’给我,就是我的孙儿!”

“我现在不高兴‘抱’了,”王氏不假思索只图痛快地答道。

“你不高兴‘抱’?约都立都了,礼也行过了,你还说这种话?”陈姨太吃了一惊,看了王氏一眼,然后冷笑道。她又换了强硬的语气说:“你要变封,我们去找三老爷、四老爷评理去,看有没有这种道理?”

王氏愣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脑子里忽然一亮,在那里浮现出一所房屋,然后一堆股票。这是多么可爱的东西!渐渐地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她把一层淡淡的笑容装上她的流着汗的脸,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对陈姨太说:“陈姨太,你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你还没有把我的话听明白。我既然把六娃子‘抱’给你,岂有变封的道理?不过六娃子顽皮,我打他,骂他,也是应该的。”

“我晓得,打是心疼,骂是爱,”陈姨太看了王氏一眼,冷冷地讥讽道。

王氏的眉毛往上一竖,脸上又泛起红色,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想了想,脸上慢慢地现出了笑容。最后她让步地说:“陈姨太,你不要说这种挖苦话。我们坦白地说罢,你跟我作对,也没有好处。你既然把我的六娃子‘抱’过去,我们两个人就应该和和气气,不要再象从前那样寻仇找气。”

陈姨太的两只手仍旧爱护地抚着觉世的头,她的疑惑的眼光停留在王氏的脸上。她听见那几句不带怒气的话,同意地点了点头。那些话很明白地进了她的耳朵,她觉得它们是合理的。她的手还放在觉世的头上,这个孩子把她们两个人拉在一起。觉世如今是她的幸福的根源,王氏也不再是她的仇人了,而且王氏又毫不骄傲地对她说出和解的话。这应该地她求之不得的。所以她也露出笑容,温和地答道:“四太太,我刚才是随便说话,请你不要见怪。我晓得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自然懂得你的意思。其实我素来就说:我们公馆里头就只有你四太太一个人懂得道理。”她无意间又显出了她的谄谀的本领。

这最后一句话安定了王氏的心。她喜欢这种过分的恭维。她看得出陈姨太并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她又笑了笑,算是回答陈姨太。她看见觉世还偎在陈姨太的胸前,不抬起脸来,便柔声对他说:“好了,六娃子,你也不要再哭了。你站好,我们出去。”

“六娃子,你不要怕,乖乖地跟我出去。等一会儿就要送新核桃来了,你要吃多少,有多少!”陈姨太爱怜地俯下头安慰觉世道。

“我要吃‘冰粉儿’,”觉世离开陈姨太的胸前,伸了一只手揩眼睛,噘起嘴说。

“好,就熬‘冰粉儿’给你吃,”陈姨太溺爱地答道。她还计好地加一句:“我回去就喊人给你摘荷叶、莲蓬。”

“我不要了,”觉世摇摇头说。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塌鼻头,才放下手望着陈姨太:“你明天带我去看戏。”

“姨,现在没有事了。今天委屈了你。现在好好地跟我回屋去,”陈姨太满意地对他说,又牵起了他的手。

“我们先去找大嫂,”王氏接下去说,便移动脚步离开湖滨。

“找她做什么?”陈姨太惊讶地问道,她的眼光和思想都集中在觉世的身上。

“陈姨太,你涵养真好!怎么就忘记了先前的事情?”王氏惊奇地看着陈姨太,她不明白毁姨太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啊,”陈姨太恍然吐出了这一个字。她想着,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种不光明的笑容。

她们带着觉世走出园门,经过觉新房间的窗下,听不见一点声音,知道觉新还没有回家。她们走出过道,便一直往氏的房里去。

周氏在房里同张太太母女谈话。那两个客人刚来不久,张太太正在听周氏叙说高家最近发生的事情。

陈姨太和王氏带着一阵香风和一脸怒容走进房来,以为可以向周氏发一通脾气。但是她们意外地看见那两个客人站起来招呼她们,不觉怔了一下。失望的表情浮上了她们的脸。她们免强装出笑容向客人行了礼,便坐下来。她们默默地望着彼此的脸,脸上的的表情不断地变化。

张太太不会知道这两个人的心事。但是琴和周氏却猜到了。周氏知道她们一定是来找她生事的,不过看见张太太在这里,她们只得把来意隐藏起来。王氏和陈姨太对张太太素来没有好感,不过她们多少有点怕她。她们知道她是一个正直的人,在她们这一辈里她的年纪最大,克明还是她的弟弟,他跟她说话也带一分敬意(虽然态度并不过于亲切)。所以象陈姨太和王氏这样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纵她们的感情,放展她们的计谋。

她们的这种心理的变化已经被周氏和琴看出来了。不过琴并不重视这个。她只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周氏虽然摆出并不知道她们来意的神气,心里却有点不安。她跟张太太讲话的时候,还常常偷看她们。

张太太已经从周氏那里知道了陈姨太抱孙的事。她对这件事情并没有舒适意见。她看见觉世象一个被溺爱的孩子在陈姨太身边扭来扭去,小声地要求什么,便客气地向陈姨太说了两句道喜的话。

满意的笑容飘上了陈姨太的脸,她带着微笑对张太太讲话,在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愤怒的痕迹了。这时张氏带着翠环从外面进来。谈话又暂时中断。主人跟客人互相行过礼后,大家重新坐下,又找了一些话题继续谈起来。

忽然门帘一动,从堂屋里走进来沈氏。她向张太太行了礼(琴也向她请了安),便拣了门边一把椅子坐下。她脸上虽然傅了一点白粉,但是仍旧现出憔悴的颜色。眼皮略微下垂,眼光向下,眼睛似乎有点红肿。她孤寂地坐在那里,不笑,也不说话。张太太惊愕地想:“怎么她今天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周氏知道这个变化的原因,怜悯地看了她一眼。王氏的胜利者的威逼的眼光却不肯放松这张带可忪相的脸,它们象锋处的刀叶在那上面刮来刮去。

张太太在跟张氏谈话,她们讲的是克明的事情,只有周氏偶尔插进去讲几句。陈姨太俯下头在跟小小的觉世讲条件,觉世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正噘着嘴。王氏沉默着。她却在想主意,人可以从她脸部的表情猜出来。她时时还把轻视的眼光掷到沈氏的脸上去。沈氏似乎被悲愤和绝望完全压倒了,对于王氏的挑战的表示,她并没有回答。

这一切都被琴看出来了。这间屋子里不和睦的空气窒息着她。她感到一种压迫。同时还有一个希望在前面向她招手。她很想马上到那个地方去,跟淑华姊妹见面谈话,省得坐在这里听她们谈论这些琐碎的事情。翠环在旁边给周氏装烟。琴不时把眼光掉去看翠环。翠环明白她的心思,便对她微微地一笑。

“翠环,你看见三小姐同有?”琴问道。

“我没有看见。绮霞也不在。多半三小姐带她到花园里头去了。三小姐不晓得你今天要来,她没有在外头等你,”翠环含笑答道,她希望这几句话被周氏听见,会让琴到花园里去。

“三姐在花园里头。她刚才还跟婆吵过架,”觉世卖弄似地插嘴说。他不过随便讲一件他知道的事情,此外再没有别的心思。

众人惊讶地望着陈姨太,连沈氏的脸上也现出了惊愕的表情。陈姨太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她没有准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王氏去以为机会到了,她自然不肯白白地放过它,她不慌不忙地说:

“大嫂,我正要跟你谈这件事情,现在大姑太太也在这儿,更好。刚才在花园里头三姑娘把我同陈姨太都骂过了。三姑娘还骂陈姨太害死了少奶奶。后来老二也跑过来,帮他的妹妹说话。大嫂,我来问你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样办?他们是你的儿女,我又不便代你管教。不过做长辈的决没有受气的道理!你总要想个办法。你如果不责罚他们,以后出了事情可怪不得我。”

王氏说下去,脸上愤怒的表情越积越多。但是在她的脸上,眼角和嘴边都仍然露出一种阴谋家的狡猾。

“是啊,大太太,我要请你给我出这口气。三姑娘今天骂了我。连老太爷在时,他也没有骂过我。三姑娘是小辈,她敢欺负我?我这口气不出,我就不要活了!”陈姨太连忙接着王氏的话说一去,好象她们两人预先商量好了这种种一唱一和的办法。陈姨太说到后来,便埋下头去,摸出手帕揩眼睛。

张太太皱着眉头不满意地说:“这太不成话了,的确应该教训他们。”

周氏受窘地红了脸,诉苦般地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你看我做后娘的有什么办法?他们父亲素来喜欢他们,把他们‘惯使’了,养成这个脾气。我说他们,他们又不听。我又不好责骂他们。我又怕人家会说闲话,说我做后娘的偏心。”周氏有点讨厌王氏和陈姨太,所以不直接回答她们,同时她也难找到一个适当的答复。

“那么我们就应该白白受他们的气?”王氏挑战地对周氏说。

周氏也变了脸色。她仍然不直接回答王氏,却对张太太说:“大姑太太,今天幸好你在这儿,就请你来作主。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说一句话。”

张太太严肃地答道:“我看是应当教训的。把他们喊来问问再说。”

琴在这些时候跟翠环两个交换了好多次焦虑的眼光。她想不到她一句无心的问语会引起这么重大的后果,而且给她所爱的两个人招来麻烦。她觉得这种事情严重,还是因为她母亲说了“应当教训”的话,她母亲似乎还准备做一件“卫道”的事情。周氏说出请张太太“作主”的时候,琴环着希望地看她的母亲,等候她母亲的决定。

张太太的答话自然使琴失望。不过它们还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她相信旧势力不可能带给觉民大的伤害。不过由于她关心和爱护,她又暗暗地抱怨他不该冒失地做出这种不小心的事情,给自己招来一些无谓的麻烦。

“我看三姑娘的脾气也不大好。我们从前在家里当姑娘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张氏应酬似地说了两句话。

“翠环,你到花园里头去把三小姐、二少爷喊来,”周氏听见张太太的话便吩咐翠环道。

“是,”翠环连忙答应一声。她放好水烟袋,又偷偷地看了琴一眼,微微地点一下头,便出去了。

琴知道翠环会把这里的情形说给觉民和淑华听,使他们进来以前先有准备,她也就放了心。

后来翠环陪着觉民兄妹进来了,绮霞跟在他们后面。觉民和淑华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觉民的微笑是很安静的;淑华的却带了一点愤怒和激动。淑贞脸色灰白,垂着头用畏惧的眼光偷偷地看几个长辈的面容。

翠环进屋以后,她的眼光最先就射在琴的脸上。她对着琴暗示地微微一笑。琴了解她的意思,也用眼光回答了她。琴看觉民,觉民的充满自信的表情更安定了琴的心。淑华的略带骄傲的笑容增加了琴的勇气。琴很满意,她反而觉得先前的焦虑是从余的了。

觉民兄妹向张太太行礼,张太太仍旧坐着,带一点不愉快的神气还了礼。觉民和淑华就站在屋中间,淑贞走到琴的身边去。周氏第一个发言。她正色地说:“老二,四婶同陈姨太说你跟三女刚才在花园里头骂过她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当着你姑妈的面说个明白。”张太太没有说什么。

“妈,我并没有骂,我不过把三妹拉走了,”觉民不慌不忙地答道。

“那么三姑娘骂过了?”张太太沉下脸问道。

“三妹也并没有骂什么,不过说了几句气话,”觉民没有改变脸色,仍旧安静地回答道。

“没有骂什么?难道三姑娘没有骂我害死少奶奶吗?哪个说谎就不得好死!”陈姨太插嘴骂起来。

“是我骂过的,我骂了你又怎样?”淑华马上变了脸色,气愤地答道。

张太太望着淑华,她的圆脸上现出了怒容,责备地说:“三姑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骂了这种话来?况且她们是你的长辈……”

淑华不等张太太说完,便赌气地打岔道:“做长辈的也该有长辈的样子。”

“三女!”周氏着急地干涉道。

“三姑娘,你少胡说!我们的事情没有你讲话的资格。什么是长辈的样子?你今天给我说清楚!”王氏猛然拍一下桌子,大声喝道。

淑华气红着脸,她还要争辩,觉民却在旁边低声阻止道:“三妹,你不要响。等我来说。”淑华便忍着怒气不响了。她退了两三步把背靠在连二柜上。

“三姑娘,你这样子太不对了。你还敢当着我们的面骂人。你妈刚才还请我来教训你。我想到你过世的爹,我不能不管你!”张太太板起脸起对淑华说。

觉民打算说话,却被淑华抢先说了。她替自己辩护道:“姑妈,我并没有错。”

“你还说没有错?你凭什么骂陈姨太害人?你又凭什么跟你四婶吵架?你做侄女的了有侄女的规矩……”张太太红着脸严厉的责备道。

觉民忽然冷冷地插进一句:“那么做长辈也该有长辈的规矩。”全是张太太并不理睬他,仍旧继续对淑华说话:

“你不要再跟我争。你好好地听我的话,认个错,向你四婶和陈姨太陪个不是。我就不再追究这悠扬事情。不然,三姑娘,你妈刚才说过要我来责罚你。”

“那么请姑妈责罚好了,”淑华昂起头挑战似地说。她只有一肚皮的怨愤。她不能够让步。她不能够屈服。

这句话激怒了几个人。连周氏也觉得淑华的态度太倔强了。在长辈中只有沈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说一句话。淑华的强硬的态度和锋利的语言使沈氏感到非常痛快,她觉得淑华在替她报仇。

张太太瞪了淑华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她的严肃的表情使人想到她要做一件不寻常的事情。翠环和绮霞的脸色也变白了。淑贞吓得连忙把脸藏在琴的膀子后面。琴的脸发红,她的心跳得急了,她睁大两只眼睛望着她的母亲。

淑华的一张脸变得通红。她一点也不害怕。她有的只是恨。她预备接受她所要遭遇到的一切。她没有武器,但是她有勇气。

觉民的面容也有了变化。那种安静的有时带了点讥讽的表情现在完全看不见了,另外换上一种严肃的但又是坚决的表情。他在思索。他的思想动得很快。他看见张太太站起来,他害怕淑华会受到责罚,马上庄重地、而且极力使声音成为平静地对张太太说:

“姑妈要责罚三妹,也应当先把事情弄个明白,看三妹究竟错不错……”

琴感激地望着觉民,淑贞、翠环、绮霞都怀着希望地望着他的面容。张太太却不耐烦地打岔道:“老二,三姑娘当面骂长辈,你不说她不错?”

但是觉民却固执地说下去,他的声音仍然很坚定,很清楚。他说:“姑妈,你想想看,三妹无缘无故怎么会骂起陈姨太来?又怎么会跟四婶吵架?是她们找着三妹闹着。她们做长辈的就不该找三妹吵架,她们就不该跟三妹一般见识……”

张太太这时又坐了下去。陈姨太却伸长颈项,威胁地说:“二少爷,你不要瞎说,你自己也骂过人的。你今天也逃不了。”

陈姨太的话触怒了觉民,他憎厌地答复她一句:“让我说下去!”

王氏不能忍耐地干涉道:“姑太太,我们不要再听这种废话。你说该怎么办?今天非把他兄妹两个重重责罚不可!如果再让大嫂把他们纵容下去,”她的脸上露出一下狞笑,“我们的家风就会败坏在我们手里头。姑太太,你如果办不了,你作不了主,我就去请三哥来办。”

周氏气得脸发白,说不出一句话,只得求助地望着张太太。

“四弟妹,你不要性急,等我同大嫂商量一个办法,”张太太敷衍王氏地说。她忽然注意到觉新在通饭厅的那道门口,站在三四个女佣的中间,便高声唤道:“明轩,你来得正好。你的意思怎样?你说应不应该责罚他们?”

觉新回到家里,听说姑母来了,马上到上房去见她。他走进饭厅,听见觉民在大声说话,又在门口看见了屋里的情形,他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便站在女佣中间静静地听觉民讲话。他的思绪很复杂,他的感情时时刻刻在变化,不过总逃不出一个圈子,那就是“痛苦”。他本来不想把自己插身在这场纠纷中间,他还听见黄妈在他旁边说:“大少爷,你不要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姑母在唤他,他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

觉民听见张太太的话,不让觉新有机会开口,便抢着接下去说:

“姑妈,你是个明白人,不能随便听她们的话。说到家风,姑妈应该晓得哪些人败坏了家风!没有‘满服’就讨姨太太生儿子,没有‘满服’,就把唱小旦的请到家里来吃酒作乐,这是什么家风?哪个人管过他们?我没有做错事情,三妹也没有做错事情。我们都没有给祖宗丢过脸!”觉民愈说愈气,话也愈急,但是声音清晰,每个人都可以听明白,而且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力量(只有琴略略知道这种力量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从一种坚强的信仰来的。他虽然知道自己知识浅薄,但是他相信在道德上他的存在要高过她们若干倍。他全家的人都不能够损害他的存在,因为那些人一天一天地向着那条毁灭的路走去),多少慑服了那些人的心。他知道他们(觉新也在内)想打断他的话,然而他决不留给他们一个缝隙。“三妹固然提到陈姨太害死嫂嫂,其实她讲的并不错。嫂嫂一条性命就害在这些人的手里头。姑妈,你该记得是哪个人提出‘血光之灾’的鬼话?是哪些人逼着大嫂搬出去?她们真狠心,大嫂快要‘坐月’了,她们硬逼着她搬到城外去,还说什么‘出城’,什么过‘过轿’!让她一个人住在城外小屋子里,还不准大哥去照料她。她临死也不让大哥看她一眼!这是什么把戏?什么家风?什么礼教?我恨这些狠心肠的人!爷爷屋里头还有多好古书,书房里也有,三爸屋里也有。我要请姑妈翻给我看,什么地方说到‘血光之灾’?什么地方说到就应该这样对待嫂嫂?姑妈,你在书上找到了那个地方,再来责罚三妹,我们甘愿受罚!”

觉民突然了嘴。这次是激情把他抓住了。他的脸在燃烧,眼睛里也在喷火。他并不带一点疲倦的样子,他闭嘴并非因为精力竭尽,却是为了要听取她们对他的控诉的回答。他的表情和他的眼光是张太太和王氏这些人所不能够了解,而且从未见过的。她们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软弱。他在她们的眼里显得很古怪。他的有力的语言,他的合于论理的论证把张太太的比较清醒的头脑征服了。张太太并不同意他的主张,不过她知道自己无法推翻他的论证。不仅是这样,觉民的话还打动了她的心。她想起了那个无法抹煞的事实,她的心也软了。更奇怪的是屋里起了低声的抽泣。淑贞哭了。琴和淑华也掉了泪。翠环和绮霞也都暗暗地在揩眼睛。周氏低着头,她又悲又悔,心里很不好过。觉新埋下头,一只手紧紧地拊着心口。

“不过这也是当初料不到的事,”张太太温和地解释道,连她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陈姨太看见这种情形,觉得自己又失去了胜利的机会。张太太多半不能够给她帮忙了。她有点扫兴,这的确使她失掉一半的勇气。不过她不甘心失败,她还要挣扎,况且这时候还有王氏在旁边替她撑腰。所以她等张太太住了嘴,马上站起来,指着觉民说:“你乱说,你诬赖人!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是少奶奶自己命不好!我问你:”老太爷要紧,还是少奶奶要紧?“

“当然老太爷要紧啊。我们高家还没有出过不孝的子孙,”王氏连忙附和道。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话说?二少爷,你提起这件事是不是‘安心’找我闹!老实说,你这个吃奶的‘娃儿’,老娘还害怕你?”陈姨太突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说。

“我没有跟你说话!”。觉民板起脸厉声说。他故意用这句话来骂王氏,不过却是接着陈姨太的话说下去的,因此别人不容易觉察出来。“爷爷要紧,并不是说为了他就应该害别人!况且这跟爷爷有什么关系?只有疯子才相信产妇在家生产会叫死人身上出血的这种鬼话!你们讲礼教,把你们的书本翻给我看。”他又激励那个始终垂着头的觉新说:“大哥,你为什么还不做声?大嫂是你的妻子,她死得那样可怜。她还骂她该死!你就不出来替她说一句话?”

觉新突然扑到张太太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只手蒙住脸,带哭地说:“姑妈,请你给作主,我不想活了。”

“明轩,你怎样了?”张太太惊恐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时候好几个人都离开座位站起来。她们惊惶地望着觉新。

“姑妈,请你责罚我。二弟他们没有错,都是我错。我该死!”觉新哭着恳求道。

“明轩,你起来,”张太太俯着身子想把觉新扶起来。但是觉新只顾挣扎,她哪里拉得动他!

“我该死,我该死,请你杀死我,请你们都来杀杀我……”觉新只顾喃喃地哀求道。

“你们快来扶一扶大少爷!”张太太张惶失措地说。

觉民第一个跑过去,接着是淑华和翠环,他们三个人都去搀扶他。大半还是靠了觉民的力气,他们终于把觉新扶了起来。觉新无力地垂着头低声抽泣。他不再说话了。

“你们送他回屋去罢,让他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张太太叹息似地挥手道。

“三妹,你要两个小心点把大哥搀回屋去,”觉民低声嘱咐淑华道。翠环也听见这句话,她和淑华两人都点头答应了。觉民便抽出自己的身子,让她们扶了觉新出去。站着的人重新坐了下来。

琴站起来跟着淑华她们出去。淑贞也跟着琴走了。

“老二,怎么你不去搀你大哥?”张太太看见觉民抽身出来,惊讶地问道。

觉民答应一声,但是他还迟疑了一下,才掉转身子从通饭厅的门走了出去。

“姑太太,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这样就算了?这是真虎头蛇尾!”陈姨太看见觉民跨出了门槛,便不高兴地大声质问张太太。

“陈姨太,这件事情我管不了,请你去找三弟罢,”张太太疲倦地答道。

陈姨太满脸通红,仿佛擦上了一层红粉。她连忙掉头看王氏,希望从王氏那里得到一点鼓励。

“大嫂,我问你,到底责罚不责罚那两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你如果管不了了,我就去找三哥,那时你不要怪我才好!”王氏昂起头威胁地对周氏说。

“我实在管不了。四弟妹,你去找三弟管也好,”周氏冷冷地答道。

“三弟也管不了许多事情,他的体子近来很不好,”张氏故意对周氏说。她也党得王氏和陈姨太两人闹得太无聊了。

王氏的脸色一变,她马上站起来指着周氏骂道:“好,大嫂,你不要瞎了眼睛,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你等着看,我总有一天会来收拾那两个小东西!”她又回头对陈姨太说:“陈姨太,我们走,不要再跟不懂道理的人多说话。”

“哼,大太太,你少得意点!你们有一天总会落在我手里头!”陈姨太也站起来对周氏骂道。

这种空洞的威胁只能算是这两个女人企图挽回自己面子的解嘲。她们说完,自以为得到了胜利,便扬长地从通堂屋的门走出去了。陈姨太的一只手还牵着那个不时在做怪相的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