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傍晚的天气凉爽多了。

觉民到了利群周报社。他在一个星期里面总有三四个晚上到周报社去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工作。周报社社址就在觉新服务的西蜀实业公司的商业场楼上,是一间铺面。这两年来他们已经把它布置得很好了。不过在商业场楼上这个角落里许多铺面都没有人承租。周报社的两旁全是空屋,隔了好几个铺面才有一家

瓷器店。便是在白天,这里也少有人经过,到了晚上自然更清静了。

这天觉民去得较晚,张惠如弟兄、黄存仁、汪雍、陈迟都早到了。他们在那里热心地办事情:包封周报,写封皮,写信,记账等等。他们看见觉民进来,照例亲切地招呼他一声,仍旧埋下头办各人的事。那张平日陈列书报的大餐桌一头堆了几叠新印好的报纸,另一头是陈迟和汪雍工作的地方:浆糊碗、封皮、封好的报纸卷都在这里。

“觉民,快来帮忙,”陈迟欢迎地说。

觉民高兴地应了一声,便参加了包封的工作。

他们一面工作,一面谈话,手不停地动着,折好报纸,又把它们封成小卷。小卷在餐桌上渐渐地堆积起来。他们送一批给黄存仁,等到他写完了又送一批过去。但是黄存仁的一管笔不及他们三个人的手快。黄存仁开玩笑地诉起苦来。张惠如正在整理书橱里的书,听见黄存仁的话,连忙说:“你写不赢,我来帮你写。”他匆匆忙忙地关好书橱门,走到那张小书桌跟前。他顺便搬了一个凳子到那里去,就坐在黄存仁对面,拿起笔在封好的报纸卷上写地址。

“时间真快,再出三期就到两年了,我们居然维持了两年。这是想不到的,”陈迟忽然兴奋地自语道。他的眼光停在那些报纸上,它们在他的眼里变得非常美丽了。

“这几期内容不错。我自己看了也很高兴,”汪雍满意地说。

“我想,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在这个小地方,不会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将来一定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有许多许多人,我们的报纸那个时候会销到五万,十万,一百万,”陈迟抬起头自语道。

“那个时候我们要出日报了,我们还要印很多很多的书,”汪雍笑着接下去说。

觉民在旁边笑起来。他带着好意地哂笑道:“你们又在做梦了。那一天才不晓得要等多久?”

“我不怕久等,”汪率勇敢地、充满着自信地答道。

“说不定他们哪一天又会把我们的报纸封掉,”张惠如在旁边泼冷水似地说一句。他的确想过: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不过他并不害怕那一天到来,因为他相信以后一定还有另外的一天。

“大哥,你不该说这种扫兴话,”张还如从另一张小书桌上抬起头对他的哥哥说。

“我不过提醒大家一声,小心总是好的,”张惠如笑答道:“我们不怕打击。就是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使我们扫兴。”

“不过无论如何让我们把两周年纪念会开了再说,”觉民在旁边笑道。

“这当然不会有问题,我还要演《夜未央》啊,”陈迟乐观地说。

“岂但《夜未央》,还要演更多的新戏,”张惠如接下去说。

“你们听着,我报告一个好消息。重庆文化书店来信:最近《利群》在渝销路激增,本期加到五百份,仍不敷分配。以后请按期寄发一千份。……他们还兑了二十块钱来。”

“一加就加五百份,真不错!”汪雍惊喜地说,更起劲地包封报纸。

“方继舜听见一定高兴,”觉民快乐地说,“纪念刊应该编得更好一点。”

“你们为什么事情高兴?”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外面飘进来。众人的眼光都往门口射去。他们看见了程鉴冰的笑容。

“你好久没有来了。今天来得很好,我们正忙得很,你快来帮忙,”陈迟第一个对她说话。

“我就是来帮忙的。最近忙着毕业考试,实在抽不出时间来。我没有找你们帮忙我补习功课就算好的了,”程鉴冰声音清脆地答道。她又问觉民:“蕴华怎么没有来?我也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还以为她在这儿。今天不是还要开会吗?”

“她家里有事情,不能来。她要我代表她,”觉民答道。

“鉴冰,你来写封皮罢。我去帮他们卷报,”黄存仁放下笔站起来招呼程鉴冰道。

“好,只要有工作给我做,我就满意,”程鉴冰点头答道,便向着黄存仁走去。黄存仁把地方让给她,她在那里坐下了。他却走到汪雍旁边,拿过折好的报纸来卷好,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到浆糊碗里去。

“还有一个好消息,——”张还如又在一边大声嚷起来。

“怎么又有好消息?”汪雍兴奋地问。

“你不要慌,听我说,”张还如得意地说。“是从合江来的信。一个读者兑了十五块钱来,捐做小册子的印费。”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觉民感到兴趣地插嘴问道。

“我还没有说完。是一个中学史地教员,三十七岁。他最近读到我们的报纸和两本小册子。他同情我们的工作。他的信上写得很明白,”张还如接着说。

“给我看这封信,”汪雍急切地说,就把手伸了出去。

“汪雍,先做事罢,等一会看信也来得及,”黄存仁在旁边拦阻道。“现在剩得不多了,还有那几卷大的,我们来捆。”

“存仁,这儿还有几封读者的信,你也来帮忙写两封回信,”张还如听见黄存仁的话,想起他手边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人做,便抬起头唤着黄存仁说。

“好,我就来,”黄存仁毫不迟疑地答道。

汪雍不去拿信看了。黄存仁却过去,坐在张还如的对面,做回信的工作。觉民、陈迟、汪雍三个人埋着头努力封报。小的报纸卷已经封齐了。他们又包封五十份的大卷。等到这些大卷也封好了,觉民便拿了一支笔来,把大卷上的地址写好。然后他又帮忙写了些小卷上的地址。

陈迟和汪雍用湿毛巾揩去手指上的浆糊。他们看见觉民就在餐桌旁边写封皮,他们留下一小堆给他写,把其余未写过的捧着送到张惠如和程鉴冰那里去。

程鉴冰和张惠如的手边只剩了寥寥几个未写过地址的报纸卷,横放在条桌上面。封皮写好了的便堆在地板上。陈迟和汪雍又把新的报纸卷放下来,桌上立刻又隆起了一座小山。

“你们看,还有这样多,还不快点写?”汪雍故意开玩笑地催促道。

程鉴冰抬起眼睛看了看手边那堆报纸,便带笑地责备汪雍道:“你们两个倒不害羞。你偿不来帮忙,还好意思催我们。”

“你刚刚来。我们已经做了好久了。你现在多做点也不要紧,”汪雍得意地答道。他仿佛在跟自己家里的人,自己的姊姊谈笑似的。他的话里带了一种亲切的调子。

“你不要跟我们说笑,耽误我们的工夫。你同陈迟都来帮忙写,好早点写完。我们还有别的事情,”程鉴冰亲切地对汪雍笑了笑,鼓舞地说。

“好,我们大家都来写,”汪雍愉快地答道。他随便抱了一堆报纸卷,拿到餐桌上去,分了一半给陈迟。他们两人也不坐,就弯着身子写起来。

门前响起了皮鞋的声音。这个声音引起了觉民的注意,他一人自语道:“好像有人走来了。”

“怎么是穿皮鞋的?未必是学生?”汪雍惊疑地说,把眼光射到门外去看。

“大家小心一点,”张惠如严肃地警告众人。他仍然埋着头写字。

“我晓得,”黄存仁答道。他立刻把桌上的几封信揣在他的衣袋里。他又低声嘱咐觉民说:“觉民,你们好生看着。”

觉民答应一声,马上站起来,带着安闲的样子走出去。他走到廊上栏杆前面,装着俯下头去看楼下,他的眼光却偷偷地射到发出脚步声的地方。他看见两个穿白色制服的学生。他的紧张心情松弛了。他嘘了一口气,仍旧安闲地走回去。他走到餐桌前面,低声哼起一首歌来。

众人知道并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也都放了心。但是他们还等着,于是两个学生进来了。

“对不住,”一个脸色红红的中学生客气地说,“我们来买报。”

汪雍站起来迎着他们,客气地问:“买哪一期?是不是今天刚出版的?”

“我们白天来过两次,你们都不在,”另一个脸色黄一点的中学生恳切地说。

“我们这一期也要买,我们还想补以前的。以前的还补得齐吗?我们只买到十五期,”那个红脸的学生接着说。

“以前的可以补。你们要补多少期?”汪雍兴奋地问道。

“我们要从头补起,”黄脸的学生急切地说。

“第一年的没有了。第二年的可以补齐,”汪雍答道。

两个学生的脸上都现出失望的神气。黄脸的学生还郑重地问一句:“还可以想法子吗?”

“我们愿意买齐,旧一点贵一点都不要紧。最好请你们给我们找个全份,”红脸学生害怕他的同伴的话不发生效力,他甚至着急地要求道。

第一年的有合订本,不过早卖完了。现在没有法子找到,“汪雍抱歉地答道。

“那么借也可以,无论如何,我们要从头到尾看全。你们自己总有。我们不会给你们弄脏的。我们先缴押金也可以,”红脸学生一面揩额上的汗珠,一面哀求地说话,他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汪雍的圆圆脸,好象在恳求:“你就答应罢。”

汪雍正在迟疑:他很难拒绝这两个热心的读者的要求。张惠如忽然放下笔,走到两个学生的面前,诚恳地说:“我有一部,可以借给你们。”汪雍看见张惠如过来,便走开去拿周报,让张惠如跟他们谈话。

两个学生的脸上同时现出喜色。红脸的学生马上感谢道:“那么多谢你,我们决不会弄脏的,你可以给我们一个期限。我们什么时候来拿?要缴多少押金?”

张惠如感动地微微笑道:“我明晚上就带来。用不着缴押金,也不必定期限,你们看完,还来就是了。”

“我们一定看得很快,至多一个星期就会还来的,”红脸的学生兴奋地说。他又问张惠如:“请问先生贵姓?”

“我姓张,”张惠如毫不迟疑地答道。他也问:“请问你们两位——”他还没有把话说完,汪雍就抱了一卷周报过来,打岔地对他们说:“第二年的都在这儿,你们看看要买哪几期?”他把报纸放在餐桌上。

两个学生都把身子俯在餐桌上翻看周报。他们拣出了他们需要的各期,把报纸叠在一起,向汪雍问明了价目。红脸学生便掏出钱来,一面对汪雍说:“我们还要订一份全年,”一面数好钱递给汪雍,又补了一句:“就从下期起。”

“那么请你们把名字、地址写下来,”张惠如在旁边插嘴说。他就到沉民那里去讨了纸笔,送到两个学生面前。

红脸学生拿起笔写着姓名和地址。黄脸学生带着笑容钦佩地对张惠如和汪雍说:“你们的报纸真好!……都是我们想说、自己却说不出来的话。……我们读了那些文章非常感动……”

红脸学生写好地址,把纸条交给汪雍。他还解释地说:“这是我的名字,这是他的名字(他说时指着黄脸学生),随便写哪个名字都可以。”

汪雍客气地答应着,便拿着字条走到张还如那里去了。张惠如也侧头看了那张字条,知道了这两个学生的姓名,他想:他应该记住那些忠实的读者的姓名,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加入这个团体来同他一起工作。

“我觉得每个年轻人都应当看你们的报纸。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你们才是我们的先生。你们教给我们怎样做一个有用的人,不做一个寄生虫,不做一个骗子……”红脸学生把黄脸学生先前中断了的话接下去说,他很激动,他的声音战抖起来,他说的全是藏在他心里的话。他害怕他说得不恰当,不能使他们明白他的诚心的赞美。他的脸色更红了。

这些过分的称赞却是从真诚的心里吐出来的。一个年轻人把他的心放在他们的前面,这是一颗鲜红的心,跟他们的心不会是两样。他们了解这个中学生,因为他们也有过这样的感情,也曾对别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他们是不是就应当受到这个中学生的尊敬和称赞呢?……他们确实感觉到这样的尊敬和称赞是过分的,只给他们带来惭愧。不过他们同时也感到了喜悦,这喜悦里含着感激,因为那个学生的话证明他们的努力并不是徒然的。这番话鼓舞了他们。他们的眼光全集中在说话人的脸上,张惠如兴奋地第一个开口回答:

“这是因为你自己有良心,因为你自己愿意做个有用的人。我们哪儿配做先生?我们都还是学生。我们只想做点有用的事情,所以不管自己行不行,也就动手做了。”张惠如并不是在说虚伪的谦虚话,他剖露了他们这一群青年的心。他们聚在一起做这种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想获得什么的心思,他们是来给与,来贡献的。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活力,他们不愿意把它们消耗在个人的享乐上。他们看见一个腐烂的制度使多数人受苦,他们不愿意在众人的悲哭中做着安静的梦。于是他们出来,找到这样的机会献出他们的活力。无条件,无报酬,他们只求一点良心的安慰,因为他们相信如今他们得到了正义的指示。甚至在利他的行为中他们也只看出赎罪的表示,因为他们相信他们自己的特权使别人受到更大的痛苦,他们自己的安乐便建筑在别人的悲苦上面。所以他们要来做违反自己的阶级利益的工作,他们要来推翻他们自己所出身的阶级。这个时代的青年的确是如此地谦逊的。

“你们太客气了。要不是你们指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你们辛辛苦苦地办报印书,要唤醒那些还在做梦的人。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做,我们真正惭愧,”红脸学生感动地说。他接过了汪雍递给他的周报订单。

“我们不打搅你们了,我们现在走了。明天晚上我们来拿合订本,”黄脸学生带着道歉的微笑说。他接着又问一句:“张先生,明天方便吗?”

“方便的,明天你们这个时候来正好,”张惠如温和地答道。他的善意的眼光抚着这两个学生的脸。

两个学生也不再说话,他们恭恭敬敬地对张惠如和汪雍点一个头,然后又对里面的几个人点一个头,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于是走廊上又响起了皮鞋的声音。

“难得他们这样热心。那几句话说得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觉民放下笔感动地说。他已经写好了手边那些报纸卷的封皮。

“这是我们的胜利,新的读者一天一天地增加,而且都是这样热诚的人。我们的工作并没有白做。以后我们更要努力,”陈迟满意地说。

“我们开纪念会一定把这两个学生请来,”程鉴冰欣喜地说,然后她又望着张惠如问道:“惠如,你说对不对?”

张惠如含笑答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我们还要请印周报的印刷工人。”

“对,对,”程鉴冰含笑点头说。她又掉头去问黄存仁:“存仁,你们的事情做完没有?”

“我立刻就做完了,再写一封信就好了,”黄存仁仍旧埋着头答道。

“我们赶紧来商量纪念会的事,现在时候不早了,”程鉴冰催促道。她站起来,走到餐桌前面,顺便拿起觉民写好的报纸卷看了看。

“我倒完了,”张还如把他手边那些簿据都放进了他那个大皮包,然后站起来说。他也走到餐桌前,就站在程鉴冰旁边。他的眼光忽然落到她那根梳得又光又松的大辫子上,便问道:“你这根辫子什么时候剪掉?现在剪发的女学生已

经不少了。“

“多也并不算多,至多也不过十来个。我早就想把辫子剪掉,”程鉴冰带笑答道,“不过我家里头讨厌得很。我很难对付他们。我还没有做什么奇特的事情,他们就叽哩咕噜不得了,说我交男朋友啦,说我常常在外面跑啦。如果我再把辫子剪掉,不晓得他们又会闹什么把戏。我图点清静,所以也不想现在就剪

头发。“

“我看你这是强辩,”陈迟在旁边插嘴说。

这句话并没有使程鉴冰生气,她反倒笑了。她坦白地说:“我晓得你是在激我。不过用话激我,也没有用。我又不要做什么‘英雄’——”

“那么你想做什么?”陈迟追问一句。

“我同蕴华一样,我们只想做点有益的事,”程鉴冰带着自信地说。

黄存仁也走过来,替程鉴冰解释道:“我觉得鉴冰、蕴华不剪头发,也有道理。我们的工作跟一般人的不同。我们最好不要在外表上引起人注意。比如从前有些革命党主张废姓,只用两个古怪的字做名字,不但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引起许多不方便。连别人寄给他们的信件,他们也收不到。”

“话虽然是这样说,不过我们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省城里头晓得的人也不少。

我倒以为我们不必害怕。“陈迟不以为然地说。

“我并没有说害怕,不过做事情总要谨慎周密才好,”黄存仁诚恳地说,他的话是经过思索后吐出来的。“现在我们还不要紧。不过将来难保没有问题。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发达,影响越来越大,省城里的旧势力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那是以后的事,我们现在也不必管它,”陈迟仍旧乐观地说。

“我看将来我们的力量大了,人也多了,一定会有一场大的斗争。我倒希望那个时候早点来,”张惠如兴奋地插嘴道。

他们的眼光望着门外的空间,他似乎在看一个理想中的景象。

“早一点来也好,可以热闹一点,我喜欢热闹,”程鉴冰微微笑道。

“我不象你们那样。我倒希望它慢一点来。目前我们力量小,还不会有大的压迫。不过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新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地大起来了,”觉民站起来满怀信心地说。

陈迟马上接下去说:“在上海、北京、南京,大学已经开放女禁了,女子剪发也成为并不希奇的事情了。旧势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不看见它出来斗争?”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而且在我们这儿情形更不同:我们在军阀的势力下面过日子。一个独夫可以用蛮横的力量摧毁一切,只要他高兴这样做,”黄存仁沉着地说。他看见众人带着疑惑的眼光望着他,便露出笑容,解释道:“自然我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害怕。就是冒着更大的危险,我们也要做事情。不过谨慎周密也是成功的一个条件。”

“你这个意思我赞成,我很了解你的话,”觉民点头说。

程鉴冰又想起纪念会的事便着急地说:“我们还是来谈纪念会的事情罢。太晚了,我回家不方便。”

“不要紧,我可以送你回去,”黄存仁安慰地说。

程鉴冰对着他笑了笑。她又问:“演戏的地点,法文学校,交涉过没有?”

“我已经见过邓孟德,他答应了。演戏是没有问题的,同学们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汪雍答道。邓孟德是法文学校的校长。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天主教的神甫,却取了中文名字,他永远穿着黑色长袍,留着一部灰色长须。他创办了教授法文的专门学校,汪雍便是这个学校的学生。邓孟德还在外国语专门学校

教法文,黄存仁、张惠如他们都认识他。

“继舜编好纪念刊没有?什么时候付印?我想他一定不会耽误事情,”程鉴冰又说。

“他已经交了一大半稿子来,还如都发给印刷所了,”张惠如答道,“还有一小部分,他明天送给我。”他忽然问觉民:“觉民,你的小册子呢?”

觉民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张惠如:“在这儿,都是从杂志上选来的,可以印两本。你们看看对不对?”

“给我看一下,”汪雍说。他从张惠如的手里拿过信封来,抽出了一束稿件。

“汪雍,你现在不要看。我们还要商量事情,”程鉴冰阻止他翻看稿件。

“我又不是筹备委员,你们开会我可以不参加。不过我听你的话,横竖我以后还可以看,”汪雍笑道。他把稿子装回在信封里,仍旧递还给张惠如。

“现在困难的还是经济问题。在这个星期里头一定要把临时捐款收齐才好,”张还如说。

“我们几个人分头去收,一定收得齐的,”汪雍有把握地说。

“我的捐款明天就可以缴来,我说过我捐十块,”觉民说。

“好,”张惠如欣喜地说,“存仁的五块已经缴来了。等我今天回去向姐姐多要一点钱,我们也可以多捐一点。你们几个的捐款也该早点缴来。印刷费要先付一部分。”

“我现在就缴罢,”程鉴冰摸出一个纸包,打开它,取出一元五角银币,递给张还如。汪雍也把捐款缴了。陈迟却说:

“我三天以内一定缴出。”

众人继续谈了一些事情,后来听见二更锣响,都觉得应该回家了。一些人忙着收拾东西,另便去抬捕板。后一件是黄存仁和张惠如弟兄做的工作。他们做得跟商店学徒一样地好。

这时在楼上听不见脚步声了。他们从栏杆上俯视下面,也看不见辉煌的灯光。大部分的店铺都关了门。整个商业场已经落在静寂里。在一天的劳碌以后人们都要休息了。但是这几个年轻人的心里却燃着似乎不会熄灭的烈火。他们怀着过多的活力,要在这个黑暗的夜里散布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