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民国十六年的深秋,霜白风寒的日子。

整个县城为了一项隆重的庆典忙碌着;人们在一片欢欣中互相奔走传告,说是北伐军中,寰宇知名的何将军,将代表蒋总司令贲临淮上,祭奠光复战役里成仁的烈士,宣慰光复地区的万千黎民。

淮上的人们,甚至连三尺孩童,都熟知何应钦将军的名字,熟悉他在北伐前后辉煌的战绩,对于这位儒雅敦厚,但临阵时却又勇猛无敌的将军,无不万分崇敬,人们更传诵着他为革命而吟的:

“将军偏不解风流,

弃马跃舟向下游!”

那种豪气干云的诗章和他的阵前轶事。

在何将军莅临前夕,居民们就欢声雷动的准备着,县城的数十里城墙上、每一条大街上,数不尽的欢迎墙字,五色标语,以及大幅的红布横招,四面的城门箭楼,油漆一新,分悬上国父及蒋总司令的画像,并绕以十丈彩环。

北门外的大洋桥,是何将军入城的通路,桥面铺展开长幅的红毯,每一桥墩附近,都交竖着党国的旗帜,迎风耀日,刷刷的飘动着……那该是人间最鲜丽、最温暖的祥云。

宣慰台搭在城西的大校场中央,台高近丈,除了设有古色古香的雕花木栏外,并以无数鲜花和长青柏的绿枝装饰着,四周围上象征青天白日满地红的蓝、白、红三色彩布,这些鲜花和无数柏枝,都是四乡民众主动放车送来的,柏枝更是采自无数族系的祖茔,不单是生者献上这份虔敬的诚心,连死者都将感怀北伐军拯民救难的革命壮举,他们将因国土统一、子孙安享盛世而含笑长眠。

北伐军淮上驻军的鼓号队,很早便勤加练习着,准备在庆典之夜,引导庆祝淮上光复的大游行行列,无论是云霞初动的清晨,或是虹彩满天的黄昏,人们都能听得见悠扬嘹喨的号角和声势如雷的鼓声。

一向荒凉冷落的禹王台也热闹起来,万千无名烈士和死难义民的碑石,在古树参天的丘顶竖立起来,人们所竖立的,不仅祗是一方镂有辉煌词语的巨石,而是在他们心中、眼中、最深的记忆中,镂下了一页永难更易、永难忘怀的真实历史,这历史将像长风一般的代代传扬,为后世子孙所记取,并且参悟。

“何总指挥入城了!”

“总指挥……他真的入城了!”

庆典的那一天,虽然秋风略紧,但却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无数无数的人群,从邻近乡镇,各处邻县闻风麇聚而来,县城内外各处,金阳普照着,街头巷尾都挤满了闹哄哄的人流。

迎接何总指挥入城的场景,实在是万分热烈感人的,居民们惯以传统的、原始的方式,表达他们对北伐王师的欢迎和感念,从晨至夕,整天就没断过鞭炮声、串儿鞭、大龙鞭、对子炮、冲天炮、昂贵的欢庆焰火,此起彼落,连续不断的迸响着,使人根本无法听得清小声的言语,鞭炮所迸扬的烟雾,从各方袅袅升起,笼罩在县城上空,变成一片吉庆的淡蓝雾幕,久久不散的凝结着。

人流踩踏着一层层软软的爆屑儿走着,爆竹屑多得整个地掩盖了石板铺成的街道,无论人们走到哪儿,都看得见家家门前所摆设的香案,有些人家使用金漆的长案,案面上设有细瓷的、古铜的、或鼎状的大香炉,纯银的,镂有龙凤花式的烛台,更摆满了大盘大碗,花样繁多、内容丰富的供品,龙卷蜡,大红蜡,亮着明晃晃的光舌,线香和沉檀的气味,使人有久远时日大年夜的联想。有些人家孤门小户,香案也比较寒伧,红窑土香炉,白木小烛台,一柱小香,一对细蜡,一碗清水,也表示了他们赤诚的心意了。

还有比这更例外的吗?

花子堂里成百的叫花子们,执着新漆妥的红漆棍,满街唱着流行各地、歌颂仁者之师的民谣和他们新编的莲花落儿,茶楼酒肆大敞着门,把酒瓮和茶桌抬到大街边,任人免费吃茶饮酒,为了争睹何将军的丰采,随处都有挤失了的帽子和挤脱了的鞋。

大白天情况如此,黄昏之后,可就更热闹了。

“走啊!看游行去啊!”

“看灯会去啊!”

“先听何总指挥演说才是真的。”

通过一路明亮的繁灯和初升的月色,在皎洁光明、欢情腾越的初夜时,数万人群挤向大校场去,把那样广阔的平野围成叠叠层层的人山。

宣慰台上,亮着数十支吐长焰的桐油爝火,那种带喜气的、明亮微红、生意盎然的跃动火光,照亮了挺立台前的何总指挥的形象,和围绕在他四周千百层开花的笑脸,即使扬声器劝告着人们安静,也压不下发自无数心灵的、激奋欢狂的吼声。

“……兄弟谨代表蒋总司令,履历江淮,以惶恐之心,接受同胞们鼓舞鞭策,奋力北进,誓以必死决心,铲除军阀祸乱,完成北伐,统一我中华疆土!”何总指挥的语音是那样的坚定,气度是那样从容,但他的演说,屡次被雷动的掌声打断,使他不得不伫立等待着。

这样的掌声,已使他等待多次了。

这时候,河对岸一条狭窄的临河小街中段,一家小客栈前廊边的暗影中,一个抛掷掉自己名姓的瞎子——昨日的豪士关八爷,静静的站立着,小馄饨姑娘在一边搀扶着他,他也微扬着脸,面对着隔着河的宣慰台,悉心聆听着何将军真挚感人的演说。

将军用深入浅出比喻,流利通俗的字句,阐释着全民宗奉的三民主义的主要内容,并且以肯定的、充满信心的语气结论说:

“伟大的主义,保证了革命的无限前途!即使在未来的革命进程中,遭遇到列强的阻挠,以及任何障害与严重的折挫,但主义的光辉不减,吾人坚信必得最后的成功与胜利!”

关八爷听着听着,他风尘满布的脸子泛出了安慰的笑容,何将军每讲一段,他就频频的脱出沉思,自个儿点着头,他自语般的吸动嘴唇,喃喃着:

“道理确是不错的,朝后么?该看怎样去行了!”

演说之后,紧接着就是大游行开始,行列从大校场经鼓乐前导,缓缓的引出来,数十里迤逦的行列,数十里各式各样的彩灯,行列从城根东走,灯影倒映在河面上,闪摇起千万道五彩的虹波,使人目不暇给。县城里无数机关、民间团体,准北运商学校、三农、六师、邻县各学校师生代表,都参加提灯游行大会,他们分别高呼着口号,并且唱起民间熟悉的歌来:“打倒北洋,除军阀,除军阀……”

这样亢奋的歌声,迸发着扬起,恰如一道温暖人心的火流,在群众夹道的长路上流淌,词意是一些明朗腾跃的火花,迸落到哪里,就燃烧到哪里,一队人唱着,一群人跟着唱了,大群人也跟着唱了,所有听得见这种歌声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含着亮晶晶的、欢欣和激奋交感而迸涌的泪粒,齐声的,如醉如疑的唱了,一遍不够,重复的再唱,隔着泪光,他们看见了云一般上升的希望。

但站立在廊间暗处的盲者关东山,祗是悉心的听着,群声壮阔如海涛,他甚至听不清词意,他却感到这是一种全新的,欢乐的,升腾的声音,他说不出它有多使人感动,是的,旧的时代已逝,新的时代到来了!他并不怀疑,不怀疑一切可阐明的道理,他觉得有生以来,从没像今夜这样感到安慰过,这一夜,单祗是这一夜,就已使他半生遭逢的不幸和苦痛,得到足够的补偿。

一群幼童在廊前嬉逐着,有的学燃鞭炮,有的指着河对岸的灯火,数着花灯的名字。

“喏,一条大鲤鱼!”

“又是一条大鲤鱼呢。”

“看,那边好高的一只红公鸡啊!”

“瞧,瞎子也在伸长脖颈看灯呢。”谁看见关八爷站在那见谛听,便叫嚷着,接着,他们便聚在廊边,唱起好奇的、真稚又顽皮的谣歌来:

“瞎子瞎啊,过灯节啊,

听得见啊,看不着……啊!”

“嗨,娃儿家,不兴这样嘲弄人的,”一个妇人说:“别处去看灯去,甭围在这儿乱嚷嚷了!”

“孩子没唱错,”关八爷转朝小馄饨说:“我真是两眼漆黑,什么都看不着。”

“好多好多的灯,八爷。”小馄饨凑近关八爷的耳边,低声的说:“从来赛会,灯会上出的灯,全没有今夜的灯多,……数不清,总有万盏罢。灯火把河面都映得通明……八爷。”

“嗯,嗯,”关八爷点着头:“真好,卞姑娘,你觉得高兴么?”

“是的,八……爷。”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过份欣悦所产生的哽咽:“您呢,八爷?”

“我也是……也是……”他说:“可惜那些死去的……像我这样受创的人……是看不见的……了。”

从江湖纵横到归入无人注意的平凡,关八爷自觉甘之如饴,毫无怨尤,不过,退身在这廊角的暗处,使他能以于群众欢狂时独持着一份淡然的冷静,对于这新的时代,新的潮声,他虽不怀疑,却有着一份隐忧——也许祗是过份关切,过度期望所致罢,他不耽忧一切有形的外力,祗耽忧着人心深处,牯爷的事件使他触及到这点经验,谁敢说在北伐阵营中,没有牯爷那种披着人皮的欲兽?

人,活着艰难,做一个纯净点儿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了……人心若不能清洗清洗,再好的道理,祗怕也是成空的罢?……总是看人怎么去行了。

确然是这样的,对于面前这个新的时代的来临,恰像自己初历长途时所感受的狂风,他能凭着敏锐的听觉,描摹出自己看不见的景象;旋转的,闪光的笑脸,环形的爝火,龙一样蜿蜒的繁灯,带着火花的歌声,以那样粗沉宏大的巨音撞击过来,那仿佛不单是人声,而是一股火热的、从地心涌突的喷泉,把人群的嘈声全掩没了。

就这样的,这样的祝祷着罢,愿一切掌权人,敞开仁怀,被覆万民,使他们从梦中徐徐醒转,再睁眼已是一片春风,愿这样灯火,不单是亮在地上,更要亮在人人的心底,……乡野人群总是这样,万世承平不会嫌多,而一场乱世的惨凄劫难,便使他们不堪其痛了。且不论全国各地情势如何,单就淮上这场浩劫,便永创人心,无法挽回了,愿北伐军好自为之罢……“风转紧了,八爷,您该回店去歇歇了。”

关八爷转过脸,一阵风来,把一片落叶兜上他的脸,有一棵孤独的榉树,立在廊外的墙边,细枝划着风,发出幽幽的低吟,他这才意识到,秋已将残了。

“我不要紧,卞姑狼,”他说:“你倒该早些歇,……明儿大早上,还得上路呢。”

“我……八爷。我决意不走了!”她咬了几次唇,终于这样说:“容我留在身边照应您罢,……”她的话没能说完,便被咽泣声锁住了。

他废然的叹着,握住她微带潮湿的、沁凉的手。

“您答允了?”

“我是……我是在想……”他徐徐的声音有些苍凉喑哑,答非所问的:“我该送掉那匹……白马了!”

何将军要动身到更前方去,离淮前夕,他在教场马栏外徘徊着,观赏着这一匹据说是无名无姓的人献上的良驹,白马一块玉的身段、神态、毛色,以及它宏亮的嘶鸣,都使他衷心激赏。

“白马献于王师,是激励行仁的意思!”他说:“这该是最佳的鼓舞,最重的鞭策了。我要把献马者的心意,转达给我们的总司令……”

“据传这是淮上的民间豪士关东山骑乘的,”他的左右说:“北伐军顺利光复淮上,他是主要助力。”

“要追他来唔见将军么?”另一位驻军将领建议说:“论功行赏,是极该的。”

“太俗。”将军说:“像这样胸襟的豪士,你以为他会意在‘功’与‘赏’么?……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他赏给我们的,倒是太多了,秉义行仁,就是我们最好的答礼了!由他去罢……”

正如将军所说,当将军观赏白马的时辰,关东山业已离开了县城,黄昏光照盐市的废墟,他在那些埋骨的长堆上呆立着,小馄饨仍系着压风的青布头巾,蹲在蔓蔓的荒草丛中焚燃祭奠的香烛。

入夜时,它们经过沙窝子,一道残阳照射在一具半埋在沙中的骷髅头上,那骷髅也许是收尸人当时未曾发觉而遗下的,骷髅的肉血早已尽化为泥土了,口里半含着潮湿的沙粒,圆睁黑窟似的眶洞,仿佛在凝望什么,又仿佛在告诉行商客旅们:一个世代的承平,是穿经一场极端苦痛的乱世而产生的。而那苦痛的影子,就留在我的白骨圆颅上。

可当关八爷经过时,天已黑了,他祗听见一缕风,被激出一缕微弱的怪异的悲吟,仿佛是幽灵在呼喊一样。

他们走过去了。

两天之后,有一个满脸生着乱胡碴儿的野汉子,从万家楼那个方向斜经沙窝子,那人垂头丧气,显得有些神经兮兮的样子。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这么大法儿,叫我到哪儿去找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

忽然他看见沙中半埋的骷髅头,便把它检了起来,托在掌上,端详着,又端详着。

“实在对不住,老哥儿,也许你当初就死在我的枪口上,我埋尸时又把你给漏了,让你独留在这儿吹风晒太阳,确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过,我它妈的活着也不好受,还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风晒太阳?我多口气为人,你缺口气为鬼,咱们俩是爹儿俩比吊——一个样儿:过去那本账甭提了,你得告诉我,你看见咱们的八爷没有?”

骷髅头不答话。

“我把你埋掉罢,老哥儿。你不说我也晓得,咱们八爷那种人,就算没了眼,他也隐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个骷髅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着风沙,有点儿颠踬似的,朝北走过去,直到沙雾遮断了他宏大的背影。

狂风是年年都有的,每当落霾如雨的风季,江淮一带的人们便会追怀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侠关八爷来,狂风卷沙成云,弥漫天顶,关八爷呢?却遝无影讯了。有一种没经证实的传言在抗战时兴起,说是八爷他仍然活着,并且在连云港某处开香堂,发血誓,要击破日寇的封锁,偷运海盐到后方去。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鬼子在北徐州贴出的缉捕告示,上面首先列着关东山的名字,他们发狠说:假如捉着这个人,定要把他送进电磨。

但他们终没捉着他。

无论传说如何,抗战期间,甘冒封锁,偷运私盐供给后方人们食用却是事实,有一支盐车队,仍打着六合帮的旗号,他们虽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们的侠义行径,勇悍雄风,仍和上一代一样,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军,下一代却换成了东洋鬼子罢了。

无数无数的关东山,曾在民族的苦难中继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风沙!

全书完 完稿于中华民国五十五年国庆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