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八爷并没听错,在这场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后一里地,确有七八匹马在追着他。关八爷枪伤没痊,执意要亲去万家楼,小蝎跟几个头目们虽不敢顶撞他,暗地里总放不下心,所以大伙儿计议妥了,只等关八爷马出羊角镇南门,就由小蝎儿自领七八个人拨马蹑护着他。谁知白马一块玉的脚程太快,一般马匹差得很远,行不多久,就连关八爷的影子也见不着了。经过一段荒路时,不知是谁首先发现了迤逦的血迹,惊叫说:“不妙,八爷他……想必是伤口破裂了,咱们务必追上去,劝他回镇。”

“天色更糟,”小蝎儿说:“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爷为早天救援盐市,真的豁着命干的。……说句真心话,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爷这种好汉子死不得,他那伤口要是沾上生水……残废算轻的,只怕连命全保不住,咱们放马追罢。”

就这样,七八匹马迎着风砂直追下来,并且一路绾起喉咙叫喊着,但得不着半声回应。他们一样的淋着雨追到夜晚,精疲着力竭的投到三里弯没鼻子大爷开设的小荒铺里,讨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烫酒来温暖身子。

“这一路没见着人影,”一个汉子担忧说:“八爷伤口流血过多,半路上会不会弄出岔子。”

“我想不会的。”另一个说:“八爷的马快,也许这阵子业已进了万家楼了。……可惜雨泼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马蹄印儿。”

风和雨仍在荒铺外翻搅着,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响,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马,一面低声的嘀咕着她的矮老头子,声音细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

“我晓得,”老头儿嗓门儿倒满大:“我生着两眼干什么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们是朱四判官的人,从羊角镇下来的。……我还怕什么?谁还能再割掉我一个鼻子?你怕他们吃东西不给钱?把门顶上,风太大了!”他朝客堂里伸着头叫说:“甭等烛火被风吹熄了,再耗我几支火柴!你们这些土字型大小儿的大爷。”

“你不要命了,老砍头的。”没鼻子大娘骂说。

老头子眼一眯,牙一龇,喝热汤似的笑起来:“你甭替我担心,——我这几根老骨头打总算,也不够一颗枪火钱的,就算他们爱吃人肉也轮不着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鸦,连肉也是臭的酸的,闻闻就够了。”

客堂里围着一支白蜡喝着闷酒的汉子们,也都被没鼻子大爷这番话逗笑起来,只有小蝎儿双手抵着下巴,两眼疑疑楞楞的望着飘摇的烛焰,显出焦虑不安的神情。

“你们顶着这场雨,真像顶着刀。”没鼻子大爷见了人,就像苍蝇见血一样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烟杆踱过来找话说了。

“问问他罢,蝎爷,”一个说:“他也许见着八爷了的。”

“我说,没鼻子大爷,我想问问您,”小蝎儿说:“天将落黑时,您见着一个骑白马的汉子打从铺前经过没有?……这事是很关紧的,他带着枪伤……”

“没有,”肥胖的没鼻子大娘挺着肚子抢过来插嘴说:“我们任什么全没见着,连老鼠毛全没见一根。”

“原来你们是追人的。”老头儿抽了一口气说:“那人是叫你们开枪打伤的?朱四判官半辈子没干过好事,日后该翘着屁股下地狱眼儿。”

“咱们不再干土匪了,没鼻子大爷。”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四判官也已经死了。咱们弟兄如今全要跟着关东山关八爷去助盐市,关八爷是跟咱们头儿比枪时带下的伤。伤没好他就急着要来万家楼……咱们不放心,跟着下来,却找不着他。”

“嘿,你们可真会说谎!”老头儿说:“专拿鬼话骗人。你们那儿是追什么关八爷?!你们是踩路儿,接暗线,打算再卷万家楼,上回你们开枪盖倒了保爷,这回更辣刮,没动手就先害死了业爷。”

“谁害死了业爷了?您说。”

“有人在水塘边打算掬水喝,忽然发现脚下有根麻绳头露在水面上。”没鼻子大爷说:“那人一时好奇,伸手拉动一下,业爷就从水底翻了上来,双手反缚着,背上还着人系了一柄铁犁头。——他脑后有裂伤,是被人先拿钝器击倒后,沈尸在塘里的。想来你们比我清楚,——万家楼的人众口同声,全说是朱四判官害的,说四判官枪马聚屯在羊角镇,就是为了再卷万家楼。”

“天晓得?!”小蝎儿双手捏着拳,叫说:“天晓得,朱四爷死后还背了个谋杀的罪名!若论歹毒,这人可真歹毒到家了。”

“亏得咱们适才没拉缰直放万家楼。”一个说:“假若冒冒失失靠近栅门,怕他们不拿咱们当土匪办?叫割掉了脑袋怕还不知是怎么死的呢?!”

“这宗事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老爹。”小蝎儿说:“咱们的头儿业已死了十三天了,羊角镇的人全晓得这回事,……关八爷离盐市,打算说动咱们拉枪去盐市保民,头儿拗着性子要跟他比枪,枪伤八爷后,他自戕死了的。关八爷挂虑盐市安危,放马下来找业爷……却不知业爷遇害了……”

“就算八爷业已进入了万家楼,他这趟也算白跑了,”一个熟习万家楼内情的人说:“业爷遇害后,若是小牯爷作主,事情还好办,要换了珍爷作主,准不肯拉起枪队去助盐市。珍爷是个文弱书生,一向没有胆量,他未必肯大明大白的开罪北洋军。”

“万家楼肯不肯听八爷的话,那还在其次,”小蝎儿说:“咱们耍枪玩命,却不怕开罪谁,即使北地这些大户不肯拉枪,咱们好歹还有几百人枪,好跟江防军豁着干一番,目前最使人担心的,还是八爷怎样了?!”

一提及关八爷,大伙儿就捧着脸沉默下来了;无论这半个月来起了多少变化,朱四判官手下人总和万家楼的人有着极大隔阂,想盘马直进万家楼是行不通的,说退回羊角镇罢,更解不得悬虑。窗外的雷声像巨碾,辗压着四野,闪光擦白了油纸窗,雨在倾注着……

雨在倾注着,万家楼的灯火在关八爷的眼里盏盏都成了双的。他毕竟撑熬过这半日的马程,驰过古老的七棵柳树来到这里了。万家楼在这许多年里,一直是走西道推盐汉子们的中途站,自己也曾在镇上盘桓过不少的日子,万金标老爷子对江湖浪汉的关注与照拂,万家楼住户们的温厚和平,都暖暖烘烘的久漾在人的心上;除却黑里那个久已残破的老窝巢,若说那儿还有个停翅暂栖的地方,那就该算万家楼了。

或许因着落暴雨罢,万家楼南北大街上灯火零落,显得分外冷清,大部份店户人家都提早收市了,只有茶楼、浴堂等处还有晕蒙不清的灯的光球,隔着密雨闪亮着。白马经过这一路宾士涉跋,浑身满是泥污,被雨水冲出条条黑迹,渡过沟泓涉过水泊的行程对于牲口是一种艰苦的折磨,饶是它有无尽潜力,也乏得嘴角喷着白沫,顺着马环节一路流滴着。马背上的关八爷更惨,他浑身麻木,体内寒热交迸,每一环骨节都像松脱了一样,整个左半身受伤势牵制不能动弹,只能歪侧着身子,由右臂拢着缰绳,缓缓催着马走。马进栅门时,守栅的枪队上的人跟他说些什么,他听不见,那些浮泡样的语音被耳内的嗡鸣击散了,他的眼也仿佛是半盲的,白的青的黑的白的青的黑的……交互在眼瞳里腾跳着,追逐着,成一些浑噩的错乱的斑斓,浪似的涌腾、退落,旋又涌腾;斑斓暂退的一瞬,藉着雷电的闪光,他能够迅速瞥见万家楼重叠着的方形楼影,奇异的高举着,一边被闪光刷白,另一边是一片黑暗,闪光抖动,楼影跟着抖动,仿佛骤然的弯曲着崩颓下来,击向自己的额头。

他在冷寂的街道上,在晕眩的敲击里,只有一丝摇曳的意念仍在招引着。他实在撑持不住了,渴需有一炉火,有松软干燥的衣物,有一些热酒,一张眠床,需有一个医生重新为他敷扎伤口,他觉得半生从没像今夜这样衰颓过,软弱过。他盘马转过横街,望见了张挂在拱廊高处的“万梁铺”的燃着的灯笼。

有人从店堂里走过来,灯笼摇曳的碎光使他认出来人,那是在万梁铺多年的老账房程青云,他仍然戴着那顶闪光的青缎瓜皮小帽,穿着整整齐齐的长袍马褂儿,眯着眼,弓着腰,细颈子朝前伸得长长的,手里还捧着一管水烟袋,翘起的无名指和小指间倒夹着火纸煝儿。(燃烟用的一种纸卷儿。)关八爷想招呼什么,但他牙关咬僵了,张不开嘴来,程青云的脸在他眼里像隔了一层云雾,时而变扁,时而拉长,时而飘飘荡荡的像一张剪纸,时而又变得硕大无朋……人在雨里浸泡着还不觉得寒冷,马到通道间,经穿堂风一吹,满心就像埋进冰窖一样。

老账房程青云的眼力不济,见有牲口进店,就赶着出来迎客,人到灯笼下一抬眼,不由惊得登登的后退了两三步;那来的这匹马?像从淤泥河里洗了身子来的,浑身全是溅污的泥浆,鬃毛上也遍粘着残碎的草末,马背上的人更是够瞧的,一身衣裤像打水里捞起来一样,滴哒滴哒朝下滴水,把通道的方砖全滴湿了一大片。

虽说惊诧着,仍然挂下笑脸来说了:“您啦,也真是……什么样的急事儿?用得赶夜顶着这块漏天出门?又是雷,又是雨的……”说着,并不见对方答话,再一瞅,不由惊叫说:“啊,血!……您是那儿带了伤了?……来了,扶着这位客人下马。”

但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粗哑,像地狱的鬼灵:“你认不……得……我了?……我……我是关……八……”没等店小二赶来扶人,关八爷的右脚脱了镫,整个身子软软的滑下马背,那样晕厥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