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长他要我来报告,”那人说:“那拨人是由关八领着的,说是师长要发兵攻盐市,就得趁早,若等关八回到盐市去,就好比铁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难了。”

“关八?!”小菊花转了转眼球,一股关不住的喜悦在心底激荡着,但她仍极力压住了,不让它形之于色,淡淡的说:“你回去立即跟旅长回报,就说师长全都知道了。”

遣走那人后,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药,这回又该渗进巴豆粉了。塌鼻子师长停了吐血又拉起肚来,他却怨艾着,把他的毛病归罪于春天。

闯过小胡子旅长所布的防线,关八爷手边还剩下四个人了。这在他生命经历里划下一道深深的惨痛的沟壕,逼着他双手抱着头,坐在黑夜的旷野上苦苦追思;在乱世,任何一个想做一个“人”的人,都必得怀抱这种苦痛,还得要穿透这样的苦痛,继续向前面去。尽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着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从横倒的尸身上去检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于一肩。

离开民军地面时,关八爷一颗心业已够沉重的了;邬家瓦房那一战,虽说胜了四判官但也胜得艰难,胜得很惨;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帮十来条汉子力抗近千匪众,没被全歼已经算是奇迹了,那还能说免得掉半数的伤亡?但,回首想想一伙推盐车流血汗的兄弟罢,谁是该遭凶,该横死的人?!说流泪么?泪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干了。那些从不能安居乐业的乡野中迸入江湖的汉子,谁想到当年挺而走险,用旁人的鲜血为自己挂姓留名?正如往昔他们扶犁站耙时祈求风调雨顺一样,他们只求得活命两个字,偏就有一只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这群求活命的汉子推进死谷。这可是你关东山单凭一腔热血护得了的么?也只能把死者姓名乡里开给彭老汉,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顾死者的家小罢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着白发萧萧的老亲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苍天的妻儿,即使彭老汉能照顾她们的生活,谁又能安慰得那些残了破了的心灵?!地芜了,田荒了,出门时还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时只是一通噩讯。自己领腿子时,曾大拍胸膛保证过,有我关东山活一天,决不让你们受牵累,如今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泽边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关东山也在关东山:“都是关八害的他!”自己听得见那些悲酸怨愤的叫喊。实在说,只怪在整体相连不可分割的命运!这命运像一块乌云,总压想做“人”的人们的头顶……谁也不是好汉,谁也不是英雄,命运来时,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选的,闭上眼罢,兄弟伙,这五个活着的,自会尽力去铲除这样的不平!

即使这样反覆宽慰着自己,总也忘不了身后的惨景;大火把邬家瓦房遭围的白色枯林烧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从无数的尸堆里认出八具尸首;胸胁、肚腹、胳膊全中弹而死去的雷一炮,后脑中枪后从瓦面滚落到尸堆里的曾常和,弹粒洞穿大股,失血过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单刀劈裂脑门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满身血饼,仅凭半边脸上朱砂痣认出来的倪金扬,……那些在长途上豪饮过、哀笑过、咒骂过北洋官府,谈过扒心话的人脸,就都在一场噩梦般的黑夜中飘落了。民军们拆下瓦房里的窗棂和门扇把他们移放在一起,轮换着抬往南兴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一路上骂骂咧咧的跺着脚长嚎……。

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去了。

天黑前,自己带着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贵和另两个兄弟觅渡夺船,硬闯新设的防线,在迷茫的暮雨里又顶上一场恶火,这场浴着马力斯快枪弹雨的恶火,又夺去了那两位舍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们染血的尸体,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轮流掮负着,另一具横担在白马一块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场噩梦。

“走罢,八爷。”向老三哑着嗓子说:“前头该摸到邬家瓦房老地方啦。咱们若不连夜赶,只怕天亮后,防军还会出动搜人。”

夜雨无息的飘落着,没有星夜黑得怕人,整个旷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满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缠绕着人心,平素闲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缄默起来,不再打嘲谑骂了。

“先把它们埋了吧,向三哥。”关八爷的声音充满了咽哽,听在耳里,就知他在流泪了。谁说过,男儿有泪不轻洒,皆因未到伤心处,这样一条生铁浇成的铁汉子,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多少血泪?老六合帮被歼,残余的弟兄离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没淌过眼泪,他并非无泪,却总被熊熊怒火熬干。但在今夜,他却将手指插在额发间拧绞着,泪如泼雨。他并非单单哭泣死者,而是哀怜着所有被压伏在整体的悲惨命运下的人们,在东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时在此刻,谁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们被惨杀?多少朴质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帮就是例子,十六个兄弟一路上推着响盐车淌下来,每个人生命背影都涂着同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就像寒冬时日残阳没土后的黄昏色,逐渐黯淡,只剩下几张熟脸,看光景也难扯得回那一轮落日的了。——几个人就算都长着三头六臂,还能熬得过几场恶火呢?!

几个人没说什么话,谁都想吐句安慰话,但都开不得口。向老三摸着一处地方,找出攮子来挖坑刨土,王大贵也在白马背上抱下那具尸身。

“这边也得刨过,”大狗熊闷声说:“坑得朝深处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让野狗来作践他们,春天地气上升,尸味重,积土不堆得厚实些可不行。”

“算啦,你摸到那边挖罢,”王大贵说:“让他俩靠在一堆,做鬼也不闷寂不好吗?”

“嗨,这儿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叹息着,没头没脑的:“日后怕再难认出他们的坟头了。谁还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我说,几位哥儿们,我关东山有几句没轻重的话,要在今夜跟几位明说。”关八爷跳起身来说:“在产地拉腿子,承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爱,让我领这帮腿子。谁知我关八无能到这步田地,虽说把盐给运到地头了,但却坑害了这许多兄弟,风吹大海千层浪,浪浪相催,……我既护不了诸位,反使诸位因跟着我白受牵连,实在于心不忍,……等这两位兄弟入土,咱们散了罢。算我关八是个罪人,也请诸位甭再挂心我关八生死了!”

“散了?!您说咱们就这么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说:“八爷,我们恁情跟您死在一个坑里,——至死不散!”

“咱们散不了,八爷。”向老三停住手,缓缓地说:“兄弟们葬身郊野,尸骨没寒,咱们不替死人报仇解怨,亲摘朱四判官人头,那还算得人么?”

“我不知八爷为何要说出这样话来。”大狗熊说:“你一向不是这样,今夜准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们谁都不是贪生畏死的人,俗说,一只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坚牢。您就是闯龙潭,探虎穴,总得要几个帮手,不是吗?”

王大贵没吭声,却猛可的双手捧着脸啜泣起来。

夜朝深处走,风势转猛了,雨丝是一面遮天盖地的冰网,网着早春时日刻骨的奇寒;大伙儿说着话,关八爷沉默的听着,经过一段寂寞,他才又说:“你们都是有家有室,有牵有挂的人,我当然不能强着几位生,强着几位死,盐市也不知怎样结局,危难还在后头,我关东山半生闯荡,生死像阵轻烟,而你们,实在全该……活到……大……平……年。我说,还是散了的好,有你们在身边,我反而不能爽快干事。”

“您打算独自对付朱四判官,八爷。”石二矮子说:“天下有这等便宜事?要剐要杀,全该我石二矮子剐杀头一刀,要是您有危难,我要挺身替你挡枪子儿。”

关八爷哑然的踟踌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实在难以解说,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杀朱四判官,我要单独找他谈谈,只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帮盐市一把力,共抗江防军这场猛攻,也就……罢了!人么,总得放条生路,容他有个退步。”

“不成!八爷。”大狗熊说:“明明白白,朱四判官决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种人,他一心要把咱们赶尽杀绝,那还会听您的言语?!——你就变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两只贼眼也只看着你的金心银胆,你若单独去找他,那准是白贴一条命罢了。”

“嗨,”关八爷沉沉深叹着:“可是我总觉得,与其拚着一条命去杀一个人,总不如舍着一条命去度化一个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让他去杀,也许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盐市,能解得万民之危,这七八个兄弟也许会不计较惨死的私仇了……说起来也真颠倒,连我也不知怎会有这种想法,今夜说来可真有几分禅意了。”

“无论八爷您怎样打算,”向老三说:“咱们都得跟着您,咱们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一具尸身塞进新刨出的坑里去,王大贵开始拨土。乱世里的生离死别也就是这样的了。摸黑埋葬了两个饮弹的兄弟,几个人又冒着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灵般的走着,除了白马一块玉偶尔发出的短促的喷鼻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息了。……一行人朝前摸着走,天黑得看不见路影儿,地面潮湿柔软并不泥泞,他们用脚步踩过了看不见的春天。

平静而伤感的思绪,一直在关八爷心里萦回着,他必得从其中找出个决定来;思绪在游动,仿佛未来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着一丝光亮。

江防军北调的消息传至大湖泽,不由领民军的彭老汉不替盐市未来的命运暗捏一把汗,小胡子一旅人沿河布防后,硬把南北呼应之势给切断了。依目前情势来看,民军并不是闯不开防线,但不计死伤闯过去,准也陷进江防军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盐市的危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设法解决掉朱四判官那帮人,使他们不再跟北洋军勾结,拖盐市的后腿;一是自己北赴万家楼、柴家堡那一带,说动北地的大族大户,结伙拉出民枪来,和盐市卷在一起共抗江防军的大举攻扑,只要能苦苦撑持过这一场火,相信北地半边天都会形成野火燎原的态势,到那时,就算他孙传芳再调大军北上,也压不住火势的了。……真能凭自己这腔热血这番心意,把这两宗事办妥,我关八死也该瞑目了。人,终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为解公愤,就难以顾得私仇,查访毒陷罗老大的万家楼内奸,打听爱姑下落,为小馄饨踩着阴险的毛六,这些事只有暂时收拾起来放在一边,看机缘再说了。

“八爷。”石二矮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雨又像大了些,大袄全湿透了,寒气攻心,四肢麻木;这样不辨东西黑摸下去,准会迷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