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还很远。

这正是最严寒的时候。

在荒凉的邬家渡口,黑夜枯林里掀起的一场混战已经过去了。当太阳照进密林时,惨烈的景象仍然遍地存留着,刺痛了关八爷和六合帮那伙蛮汉的眼。

经过一夜苦苦的拚斗,土匪们遗下了廿八具染血的尸首;有的肩背上带着飞扎进去的攮子,凝一脸极端痛苦的神情,紧抱着一棵白惨惨的、没了皮的树干,就那么僵死过去,死者临死前一定是惨号过,所以死后还张着嘴、鼓瞪着眼,像是古老传说里抱树的恐怖的僵尸鬼;有的老老实实的伏身在一块没化尽的残雪上,双手抱着头,通身上下没见显著的伤痕,好像一个赶长路口渴极了的客旅,俯身去吮吸地面的雪水,但他的耳朵眼和鼻孔中全有血水滴出来,把雪面染得透红;向老三知道他是被雷一炮使闷棍砸死的。有一处地方,三具死尸伏在一道儿,一个胸口中枪,把长枪掼在一边;一个执短枪的土匪,胁下却捱了他同伙的攮子,攮柄还紧攒在那个家伙手里。而那个家伙也死了,两只眼珠像金鱼似的凸在外面,脸成猪肝紫,上下唇之间,多了一团带血泡的被牙齿咬穿的舌头。——不用说,他是被人从身后扼死的,舌头才会伸得像那种样子……也有的被枪火顶掉半边脑壳,血雨激射在树干上的,也有的拖着一地的肚肠……脑汁染在黄叶上,碎肉飞在枯草上,……看也会把人看饱了。

而那些活着的,朱四判官手下的喽罗们,总算暂时退离了邬家瓦房附近的枯树林子,他们并没真的退走。倚在一棵血树上,眉尖挂着悲沉思虑的关八爷算得到,他算得到朱四判官这一回是把鱼衔进嘴的馋猫,不会轻易扔掉尽歼六合帮的机会的,也许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重新响着号角,风样的卷杀过来了。

这算是什么呢?这种自己从根厌倦的混杀!但总有人逼着人不得不这样,然后,不知名姓的死者横尸在眼前,太阳照着一番全无梦意的冷冰冰的真实,使那些沐沐的鲜血滴满人欲泪的双瞳,英雄不在这里,看样子,不除掉四判官这个恶汉,比这更惨的景况还有得瞧呢!

“嘿,八爷,土匪全叫您的窝心拳打退啦!”林外的旷场子上,远远传来石二矮子穷吼的声音,听来是带着笑的:“快出来罢,伙计们,出来晒场好太阳罢。”

在郎家瓦房前面的空场上,也有两具死尸和几道长长的血印儿,想必是土匪中枪后狂奔时留下的;空场中间,盐车围成的方阵里边,大狗熊跟石二矮子俩个满头满脸全是迸洒的盐屑儿,乍看简直成了雪人,大狗熊苦熬了一夜,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打火闷吸着叶子烟;石二矮子却精神十足,坐在盐包顶上,半卧着,双手抱着一条腿,真在那儿晒起太阳来了。

“矮子,你倒是乐啊,”雷一炮说。

“我捡着了一条命,放在掌心,一瞅,嘿嘿,原来正它妈是自己的。讨了这等的大便宜,为啥不乐来?!”

石二矮子没夸张,盐车上叠着的盐包盐篓,被枪弹射得烂兮兮的,布满了蜂巢似的孔穴,盐车周近,到处都泼撒着浓霜似的盐屑和晶亮的颗粒儿,使人想得到夜来的弹雨有多密集,若没这些盐包挡着,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个,怕早就凉了。

“咦,八爷的白马?”向老三这才想起什么来说。

“白马?”大狗熊闷声地:“也许会叫朱四判官撮去骑了。——您可甭翻白眼,是它自个儿惊断缰绳跑了的,又不是我拉了的,说什么也怪不着咱们。”

“跑了还好,”关八爷叹息说:“若是它不挣断缰绳,也该死在流弹上了!……我并不担心马,咱们连人都没有离险地呢。”

“我说八爷,天既已亮了,那帮土匪也叫您窝心拳打得抱住心口蹲在那儿喘气去了,咱们总得想办法渡河。”石二矮子说:“窝在这块死地上,把子弹打光,可也不是个办法哪!”

关八爷淡淡的笑了笑说:“想渡河,这还不是时候,你以为四判官业已退走,那就弄岔了,没等你现明身子,两边准有乱枪盖你,河没渡成,反折了人,那才更不是办法。”

“依您的意思该打算怎样?”大狗熊吸着烟,郁郁的说:“我也觉退不得,一退反中四判官的诡计。横直咱们枪火足,硬碰硬试试也行。”

“诸位甭急,”关八爷说:“我业已差王大贵抱着木段儿过河去连络民军去了。——四判官料不到这一着棋。依我的意思,咱们退进邬家瓦房,凭险固守,最多困熬它三天两日,民军就会赶来夹击他。”

“成!”向老三说:“咱们就照您的意思办!”

一伙人卸掉盐车阵,乘着朱四判官暂退的辰光,撤进这座传闻已久的鬼屋来,这座宅第是如此荒寂,如此颓圯,前后五六进院落,四面围着青灰冷黯,塔松密立的长墙;阳光一透过那些琉璃瓦嵌的花窗就变了颜色,一些多棱的光球,白苍苍的满是鬼气;那些高大的房舍并不十分古老,却因久无人住的关系,显得异常灰暗,粗沈的晋木梁泛茶褐色,有一直压到人眼皮上的感觉,梁间衍上,张挂着长长的兜满浮尘的蛛网,粉壁上遍是烟薰火烤的痕迹,偶有一两处瓦背为狂风翻动,露出芒星一样的天光。

“老三,”关八爷望着那些残圯的门户说:“你领几个弟兄,把摆渡人的尸首给解下来,使盐包把门户封死再说……”又转朝雷一炮说:“雷老哥,差位兄弟上屋去开眼,咱们得把这座八阵图似的宅子给摸熟,才能拿主意,看是怎么死守它。”

实在说,像邬家瓦房这么广大的宅院,单凭六合帮这十来支枪,无论如何也是顾不过来的,一进院子比一进院子荒冷,一进院子比一进院子深沉,人在空屋里发声讲话,各处的梁间都嗡嗡响着回声,仿佛真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匿在暗里偷学人语一样。

“各把枪火干粮饮水预备着,”关八爷瞧看了地势之后传话说:“多分些人上屋去,不要死守着一个地方,土匪猛扑时,替我转着开枪,让他摸不清咱们守在那儿。……中院房子里,使三四把匣枪挺着,有突进院子来的,好跟瓦面上的呼应着。”

几个人业已割断绳索,把摆渡人孙二拐腿的尸首抬进屋来,又使沉实的盐包封住邬家瓦房正面的门户,长墙外的四野寂寂的,登临瓦面的人都看不出有什么动静。

“可怜的孙二拐腿,”石二矮子蹲在那具尸首面前,喃喃的说:“乱世的好人做不得,奶奶的,终年替人摆渡也会开罪人,胡子全白了,竟落得这……种下场?!”说着,叹着,两眼一挤,竟挤出泪来。

一个在惨凄里打滚的丑角型的人物,平常最大的痛伤也祗是打嘲谑骂,一且从尖锐的惨凄中滚落,却用自己大把的泪把自己泡软了。而站在一边的关八爷极力抑制住自己,六合帮这干弟兄,盐市的安危,全都挑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像石二矮子那样轻易展露他的真性情,斯杀恰像暴雨中的雷响,一声响过,另一声就将跟着响了。

“雷老哥,咱们不能让他死后暴尸,”他说:“得想个法子尽速葬了他。”

“那边有口六角井,井底是涸的。”

“好。”

关八爷说着,抖手抽脱他玄色披风的带子,解下那件披风,蹲身把孙二拐腿冷硬的尸体小心包裹起来。现在,他横着托起那具尸体,走出阴黯的屋子,走过方砖铺砌的、泛着褐黑苔痕的院落,缓缓的走向那座石砌的六角井去,一个遭横死的摆渡人,一个爱喝几杯酒,热心热肠的为来往过客讲说故事的老头儿,一种含冤带屈的死,这些简直平淡得不能当成一个故事。当年,初随双枪罗老大走腿子,曾经过这里。落着雨的黄昏,一伙人围在渡口边饮着他特备的凉茶,听他讲些渺渺茫茫的故事,……多少温情多少梦,多少回圈果报铺展着,一条条亮如向晚的颜彩浓烈的秋云。尸首很轻,但托着无辜老人尸体的关八爷脚步是沉迟的,他似乎禁不起这样死亡所加给他的重量,这不单单是一次死亡,一个人的死亡,……“乱世的好人做不得了!”那声音像锤击般的撞动着他,一时,他竟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

他把孙二拐腿葬在枯井里,从长墙脚边滚过一块盘形的麻石封住井口,歪身坐在盘形石块上,两手托着下巴,疑疑的望着不时穿越云片的太阳;弟兄们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来惊扰他。他坐着,他落在方砖地上的影子像一头困兽,显得分外的孤单。

这时刻,怪异的牛角声又在远处吹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