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我抬——炮上来!”他站在一只火车头上叫喊说:“抬大——炮!”

他一声没喊完,堆背后起了一阵嘈喝,拉的拉,抬的抬,把一尊红衣没退的子母大炮运上来了。这种黑疤咙咚的怪物,一口能吞得下一笆斗火药,还加上铜钉、铁三角、铅砂、铁莲子,它的射程当然比洋枪差得远,但谁若靠近它,一炮轰出来能把人给轰烂,洋枪出膛一条线,铳枪出膛一大片,这玩意轰一炮,十丈方圆的人,不死也得塌层皮。

“架——炮!”汤六刮神气活现的喊说:“只要他们不怕死,认着炮口朝上冲,就替我开炮轰它个龟孙!”

挤伏在堆前河滩边的防军,人人全听得见汤六刮的喊叫,也能在黯沉沉的暮色中看得见一尊又一尊的那种庞然大物平平的抬上了炮架。一尊,两尊……他们默默的数算着,说来吓坏人,天知道怎会有这么许多子母炮?!单就当面这条堆,就排有廿多尊大炮!那些穿着红衣的炮手嘈叫着,有的按火帽,有的使人头大的布卷儿清炮膛,有的业已揭掉炮衣,黑洞洞的炮口使人望着就觉心寒……铁包轮的骡车在堆面上滚动着,装运火药桶的牲口鸣叫着,有一些腰鼓形的火药桶被卸下来,无数滚桶声绾在一起,响如巨雷。

“响排枪!”汤六刮又在吼着了。

黑里响排枪,声势分外惊人,趟过了河的防军们就觉响排枪时,整个的一条堆都被一团团蓝色的枪口火映亮了,几乎每一座垛子都有枪火,排枪的枪声像疾风催卷着狂涛,哗哗哗哗的一直波荡到远方去。

“第一炮,试炮!”汤六刮紧跟着喊叫说:“第二炮,试炮!……第三炮,试——炮!”

轰!轰!!轰!!!

连着三声坍天巨响,震聋人的耳朵,不论那些子母炮古老到什么程度,炮声可就有那么响法,喷沙子从炮口的火光中迸射出来,焰火似的直射到河滩上,伏在炮火下的防军一个个被震得耳聋眼花,心战神摇。天慢慢黑下来,过了河的防军叫高堆上摆出的气势吓破了胆,那还有顶着炮口攻扑的意思?!一个倒着朝后爬,个个跟着朝后爬,爬着爬着,忽听高堆上只是那条粗沈的嗓子吆喝说:“那大刀队,准备好,底下的龟孙要退了,跑得慢的,替我留下他们的腿来!”

那些防军一听,爬也不行,非得跑不可,黑里也弄不清谁先退,谁先跑的,一哄就跑开来了,有的踏错了地方,落在河心的深水里,有的跑脱了鞋光着脚板,班不成班,排不成排,兵丢掉官,官找不着兵,旁的全顾不得了,唯恐背后的大刀队追上来砍腿。

河那边的鸭蛋头团长急得跺脚,大喊不准撒退,谁先退毙谁。若在平时,他那种喳呼劲儿,多少还能起点儿约束,可一临到这种慌乱的辰光,谁还听他的?他带着副官和马弁想去拦人,半路上,听见黑里有人叫说:“大刀队卷过河来了,团长,您要命还不快跑?!”鸭蛋头一听,把平素他常放在嘴边的一个稳字也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恁凭两个马弁挟着他跑,跑过烟榻时,他喘吁吁的交待鸦片鬼营长说:“督战队改成掩护队,快拉上去挺住,……要不然,我这个……团,妈特个巴子,就……散了板……了。”

而那个鸦片鬼营长的架子大得很,鸭蛋头团长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翻着两只白眼,副官上去扯他一把,他翻过身来,声音有些不大对劲儿,副官一捺电筒,才发现他胸口多了个不必要的窟窿。

“督战队!督战队!”鸭蛋头团长空叫了两声,却叫来了两发贴着头皮尖啸过去的子弹。

风在天上把晚云刮散着,鸭蛋头所统的一个团,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散掉了,正像风卷着的残云一样……

长长的高堆上亮起火把来,路工们、棚户们、小盐庄来的苦力们,全把汤六刮围绕着。

“汤爷,真有你的!”连齐二叔也晃着大拇指说:“你究竟从那儿弄得来这几十门子母炮的?……不但弄来这多炮,连火药全弄来了,各炮炮后堆的火药,怕不有好几百桶?”

汤六刮只是笑着,也不说什么,跨过去两步,走到一门子母炮前,伸手把红布炮衣一扯,喊说:“瞧罢,哥儿们,就是这种炮!”

大伙儿一瞅,那里是什么炮?!原来只是一根斗粗的木头段儿。

“我这些炮里边,只有三门是真炮,适才都已经试放过了!”汤六刮说:“其余的全是唬人的家伙,风月堂拆了一栋后屋,大梁大柱锯断了,使红衣一盖就成。我早说过,假炮在咱们手里,一样当真炮使,防军那一个团是块豆腐,还用得着真炮轰吗?”

“那么汤爷,这火药?”

汤六刮大笑起来,说:“除了那三门真炮后面那十来桶动不得,其余各桶,都装的是油香大饼,快打开趁热吃,咱们也该用晚饭了……”

铁扇子汤六刮智败北洋军的故事,当夜就在盐市各处播传着,事实尽管是事实,经不得人嘴一传,就更显得夸张了。这一火虽不算什么,但对盐市上民心士气的鼓舞是够大的了。汤六刮所领的人枪,还不及保乡团的一个大队,就能稳稳的扼守住高堆,一日之内,把鸭蛋头的一团人整垮,若照这样推算起来,一个盐市的人枪合在一起,岂不是能整垮北洋军一个师吗?当然,盐市上能有汤六刮这样人物出头,人们不由不饮水思源的想起关八爷来,若没有关八爷举贤,戴老爷子师徒几个怎会出头管事?而汤六刮一点儿也不居功,每当人夸他了不起的当口,他就会抬出关八爷来说:“我汤六刮算啥?……我实跟你们说了罢,若是关八爷在这里,北洋防军那还有这一打?只怕队伍没拉出营盘,鸭蛋头那颗没毛的脑袋,早就装在关八爷的马囊里了!”

而,一去大湖泽的关八爷没有消息。

有人打县城来,说是孙传芳听说攻盐市兵败,另从长江北岸抽调配备精良的江防军一师,外加一个独立旅北上,江防军的先头部队业已开到县城的西大营。

又有人说,鸭蛋头团长想带着小菊花卷着大批公帑潜逃,在雇船时被他的副官出卖,江防军的师长请示过孙大帅之后,把他装上船的银洋没收了,人被押至铜元局后面的乱冢上毙掉了,因为没人收尸,白白的便宜了一群野狗……至于小菊花当然没事,而且真是妈特个巴子走运,升格成师座的姘头啦。

盐市在等待者,等待着关八爷,等待着大湖泽里的民军,也等待着另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