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土匪很精灵,急忙扔开匣枪,施出摔跤的手法,伸腿压裆,想把雷一炮摔倒;谁知雷一炮更精灵,使匣枪的枪管,朝对方的太阳穴上猛力横扫过去,那人就乖乖儿的伏在跌碎的杯盘上舐菜去了。

在野铺前面的行林背后,石二矮子跟向老三俩个虽是先知先觉,但是面对着这种糊涂火,也是一筹莫展,只有隔岸观火的份儿了。匣枪泼出的流弹清脆而短促,在寒冷黑暗的半空叭叭炸响,这里那里,不时喷出枪口火的蓝焰,时辰这样一分一寸的流过去,弄得石二矮子不耐烦了,匿在树后大喊说:“风紧,伙计们!门把儿踩的来了!”

那些土匪原打算一拔枪就把六合帮给窝倒的,谁知算盘不照算盘来,只是棋差那么一着,就弄得满盘皆输,加上听到石二矮子这么一阵吆喝,更弄得惶惶无主,没有心肠再缠斗下去,几声呼哨儿一响,就败退下去了。

“兄弟伙,不要穷追!”雷一炮这才扬声招呼说:“先逗拢来检点一下,有伤亡带彩的没有?”

那边的王大贵打火燃亮马灯,从客堂出来,各人互相一点数,只差一个大狗熊。

“不妙,”石二矮子慌说:“世上最笨的莫过于那个家伙,准是顶了枪子儿了!”

“你它娘背后损人,该翘着屁股死!”大狗熊在屋里诡秘的笑着说:“土匪退了,老子在这儿收堆底儿呢!……老子不用练什么喝牌法,照样有小鬼送钱来!”

“嗳嗳,这种意外之财独吞不得,”石二矮子从王大贵手上抢过马灯,冲进客堂去,把马灯朝赌桌上一放,动手就跟大狗熊抢起钱来,谁知手忙脚乱,脚底下绊着个软东西,一摔就摔了个狗吃屎,石二矮子回手一摸,一巴掌全是红的,便软了腿,在地上爬说:“我的妈!怨不得我的膝盖有些打软,原来挂采的倒是我自己?!”

石二矮子穷嚷穷叫,硬说他挂了彩,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王大贵向老三他们赶进屋,拎着马灯一照,就见石二矮子浑身倒是好好儿的,而他身后那具死尸却看全看不得了。那个悍匪马五瞎子为向四判官表功,处心积虑的要除掉关八爷,结果关八爷没怎么样,他本人却落得这般下场,--大狗熊那一枪靠得太近,枪口火烧卷了他的头毛,枪弹射进去的地方,场口只有蚕豆粒儿那么大,偏偏那颗枪火从他后脑横撞出来,顶掉了他的大半边脑盖,白里带红丝的脑浆淌了一地,经石二矮子一爬,全弄碎了,粘得他一裤子全是。

“狗×的矮鬼你瞧瞧,”大狗熊骂说:“今夜你准梦见马五瞎子找你赌宝!”

石二矮子就着灯光再一看,蹦隆跳起来,连连跺着脚,提着裤子乱抖说:“恶心!恶心!这这这,这怎么是好?!”

“其实也没什么,”向老三说:“脱下裤子洗洗不就得了?!……这新鲜的死人脑子,可比你练喝牌法时摸着的,又烂又臭的死婴要干净些儿。”

一伙儿正在说着话,却被雷一炮的手势打断了,话断了,话声静落,代之而起的,是远处发出的枪声……依照枪声的方位,雷一炮断定那可能是林家大庄的枪队,在庄外截击溃匪;各人心里全挂念着关八爷,就觉得黑夜里的枪声和冲天的狗吠是那样的凄惨,谁都知道这样凄怖的冬夜是很长的,他们还得拉出去接应关八爷。由于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俩人意外的机敏,今夜四判官算是蚀了些老本,但谁也料不定下一把抓的什么点子?是通吃?还是通赔?………

野铺里发生的这场火拚,连关八爷也没料得到;人坐在林家大庄庄主家堂屋的椅子上,正跟庄主说话,呼呼的匣枪子弹就飞过来报了信,关八爷听了听枪音,这才断定是野铺出了事,一时也顾不得说话了,站起身就要出去牵马。庄主硬说是靠近林家地面,就是有事也不要紧,执意要带一拨枪队,陪关八爷一道儿去看看。

俩人领着几十杆枪铳,拎了好几盏马灯,抄近路赶奔野铺,半途就跟溃匪撞上了,乒乓一阵乱打,那些庄勇们不懂得打土匪的妙诀,一味抢着乱放枪,先把声势铺开来,把那群溃匪整惊遁了,行到野铺外的行林,遇着雷一炮领着一伙弟兄接应上来,问明了大伙儿没伤亡,关八爷这才放下心来。

两股人合到一起,打着马灯找前找后,一共找出五具遗尸来;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夸称他是如何发现那些走盐的人原是土匪,他如何把两个土匪打落下毛坑的;大狗熊不甘示弱,也把他如何认出马五瞎子,如何先发制人的事情讲了一遍,俩人嘴里话虽不同,心里却抱着一个意思--巴望关八爷一高兴,会下了个赦令来,答允仍准他们喝酒。

谁知关八爷连眉头也没舒展,反而朝两人说:“这五个土匪既是两位打掉的,勿论他们生前怎样造孽,如今已应了天报……死人无罪,就烦两位替他们收拾收拾,明早也好替他们下葬。”说完了,就转过脸去,跟林家大庄的庄主说起来。石二矮子望望大狗熊,就见大狗熊嘴角朝下撇,也正苦兮兮的望着自己呢!尽管满心老大的不愿意,也不敢顶撞,只好跑出去扯麦草,拖尸首,冲血迹,压着一肚皮闷气收拾去了。

在西路上,林家大庄是打北朝南数最后一个像样儿的村落,多年来,尽管淮河南匪乱不息,而林家大庄附近倒仍维持着一隅偏安的小局面,像今夜这种事,可说是绝无仅有的;庄主是个安份的农户,一向跟走道儿的朋友没什么交往,但对六合帮和关八爷的名号并不陌生,事情出在自己地面上,虽说六合帮没什么伤损。总也觉得过意不去,遂也关照庄勇说:”你们也帮着收拾去罢!着人回庄去取些绳席,趁夜把他们卷妥,使门板抬到乱冢堆去埋掉。”庄勇方动脚,他又交待说:“记住,刨坑要刨深些,浮土要浇水踩实,免得让野狗嗅着血腥气,把他们拖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您甭费心,”关八爷歉然的说:“若不是六合帮打这儿过境,林家地面上不至于留下这片血腥,……这帮土匪,正如兄弟适才所说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人,他们为踩着六合帮,才会骚扰这儿的。”

“嗯,不错,”庄主沉吟着,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半晌说:“朱四判官在北地气焰很盛,这边有很多散匪全跟他声气相通;我说八爷,这儿去大湖口还得百十里地,可算是一路荒凉,……假如得不到民军的接应,那可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庄主的话是实在的,凡走过西道儿的人都想像得出来,要想单凭十几杆枪闯过那些贼窝有多么难!平常盐帮路过水泽地,跟那些散匪没过节,黑吃黑的事情不多;如今可不同了,假如四判官亲自南来,先把散匪疏通妥当,枪口齐冲着六合帮,那可真的是每行一里地,就好像翻越一座刀山。关八爷早就反覆的想过这些,依眼前而论,只能问及这条路该走不该走?若是该走,就是刀山如笋如林,一步一个血印也得走,用不着管它能走不能走了?为联络主领民军的彭老汉,适时解救盐市万民的危难,为相机铲掉朱四判官这块毒瘤,为追踩恶贼毛六,查探万家楼的内奸,更为把六合帮这干弟兄领到活路上,让他们能在民军里干点儿什么,这条路是走定了。不过,这全是六合帮本身的事,不能牵累到林家大庄这些耕田种地的头上,……送走了庄主之后,关八爷独坐在净室里,眼望着马灯的小小焰舌,耳听着寒风流咽,满心就像腾烟涌雾般的盘算着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