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八爷还没答腔,那边的门开了,一个梳扁髻的小嫂儿跟那三个争论起来了。原来拎马灯的那个家伙,不懂得妓院里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小嫂儿一开门,他拎着马灯就里闯,那小嫂儿一见,急忙横身在门口把他挡着,央说:“这位爷,想必是初来。——拎着马灯挟着雨伞,不好进姑娘的屋子的,这可大犯忌讳的,您这样,下回姑娘就没生意了,您着实要进屋,也请把马灯放下。”

“咦它奶奶,想不到当婊子的竟有这么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这个邪!试试看怎么样?”说着说着,那只手就像老虎钳拧螺丝钉儿似的,在那个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拧了一把,拧得那小嫂子哎哟哟的尖叫起来。

“少惹事,王八。”腮边一撮毛说:“各堂总护院尹又香,一样难招惹,甭把正事给甩到脑后去了。——在坝上,咱们还不够惹事的料儿。”

“我……我只是闹着玩的,谁希罕干瞪小叫天一眼?!走,咱们还是到后街矮屋里温暖实惠去!”

三个人你扶着他,他掺着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关八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来,跟老曹说:“你不妨踩踩他们的底儿,有消息,回去告诉我,我在这边办完事,回福昌等着你。”

“就这么着,八爷。”

等老曹走后,关八爷才踱过来,朝着犹自站在门口咒骂的小嫂儿说:“烦你转告小叫天姑娘一声,你就说有位姓关的来看她。”那小嫂儿还没及转身,小叫天业已从里间转出来说:“一听声音,就知八爷来了,小叫天在这儿拜见八爷。”

“我说,姑娘,我这只是来查探一宗事情,”关八爷说:“我只是想问你来这儿多久了?可曾认识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儿出身来历?”

小叫天微吁了一口气,感叹说:“我不知八爷您为什么凭空问起这个?……我是鸨母带大的,自幼到如今,没离过风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单认得她,我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话,请进屋来坐着谈罢。”

小叫天真是红姑娘,屋里的陈设真够富丽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厅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圆窗后,还有一方玻璃亮顶的小小天井,砌着假山,养着兰草和一些精致的盆栽;走过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绫幔后面,才是她的套房,三进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里,也设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几和隔几相对,铺着厚毡的睡榻,整个屋子里,不但温暖如春,而且弥漫着一种芝兰般的香气。

“八爷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礼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烟茶后,也迳在对面睡榻上叠着脚坐下来说:“小荷花是本堂的鸨母买来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这儿三年就红了三年,最后有个姓万的她的恩客替她赎身,带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来的姓名?”

小叫天摇摇头,从厅子里抽出一支洋烟来玩弄着:“也许鸨母她会知道。八爷,人在这儿,谁肯挖心掏肺谈论过去?谈又能有什么用?……空使夜来眼泪落湿枕角罢了……俗客朝朝来去,恩客半世难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许只有那姓万的知道。请容我放肆问一句,小荷花会是八爷您的故人?”

“不,姑娘,”关八爷正色说:“我实在也是个苦命汉子,从没有半分风月闲情,孤身飘泊,还不知日后死哪儿葬哪儿……我有个故友秦镇,留下个女儿爱姑,托在恶人手里,我从关东回来后打探她的消息,确知她是被卖了,详细经过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来探听探听。”

“小叫天姑娘,刘妈妈来了!”小嫂儿报说。

“正好,八爷。”小叫天站起身说:“关于小荷花,您问问妈妈罢,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里,妈妈她会讲的。……来,妈妈,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八爷。”

老鸨母刘妈妈是个圆脸重下巴,淡眉细眼的老妇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疑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错以为她是广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听小叫天嘴里吐出关八爷三个字,急忙换上一张虔诚的笑脸,在几声大惊小怪的哎哟之后,奉承说:“哎哟,活活的该死,我这老贱婆人老眼花,不识贵人,真是……在这儿,谁不把八爷您当神看?!我们家的小闺女叫天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竟入了八爷的眼……。”

“妈妈你别说了,”小叫天急忙截断她的话说:“人家关八爷是铜打铁浇的汉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围的阔少爷,人家八爷是有事来问你的。”“问我?”老鸨母说:“八爷要问什么,尽管问,我只要晓得,决不会留半句,自会奉告八爷。”

“人家八爷问的是跟姓万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问她原姓原名?问她是从哪儿盘来的?问那万姐夫叫什么?问他带她去了哪儿了?”小叫天怕老鸨母听不清楚,就着她耳朵说了一遍又重复了一遍。老鸨母歪着脸,出神的听着,一面嗯嗯的点头,来回转动着眼珠,等小叫天说完了,她才喘口气说:“不瞒八爷说,我是吃这行饭的人,也没什么好瞒之处。不错,小荷花是我从北徐州金谷里娼户转盘来的,因为她不是原封,身价还算便宜。她原姓什么我实在记不清了?她在金谷里娼户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万梁我记得住,他是北地旺族,万家楼来的!如今她跟万梁过日子,该是糠萝跳进米萝,够好的了!”

“如意堂前后的龟公卞三和毛六,有没有盘出一个姓秦的姑娘来这边?”关八爷说。

“没有。”老鸨母摇头说,突然她又说:“对了,我好像记起来,小荷花说过她原姓秦,……嗯……只不过她不是从卞三毛六手上盘给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经北地时,您何不取道万家楼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万……家……楼?!关八爷把她们的言语默记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帮的伙伴陆家沟的陆小菩萨在等着见他。

别过老鸨和小叫天出来,关八爷的心思又叫陆小菩萨的突然来访占去了,他猜不透会有什么样的事情横在他的眼前?!

陆小菩萨正由向老三陪着,在福昌栈花厅的套间里等着他。一别多年,陆小菩萨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脸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顿不堪。

“八爷,我的好兄弟,”陆小菩萨见了关八爷,止不住湿了眼,半是阔别的离愁在这一刹涌聚,半是久别重逢时的激动和欢欣,使他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关八爷急忙扶持他在榻边坐下,直至他理顺了一口气,才幽幽的说:“我这回迎风冒雪来坝上,一来是着实想看看你,二来是先报个讯儿。……当年老六合帮一干弟兄折了翼,只活出四个人,幸好你跟彭老汉,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梁,而我是完了,……我叫他们攫住,虽被商团保释出来,因为熬不过刑,半边身已残废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来是没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陆大哥是特意来报信的,”向老三说:“他说是朱四判官在万家楼吃瘪后,怀恨在心,发誓要把六合帮齐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关八爷点点头说:“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种人。万家楼那笔账没勾销,看样子,盐市拉枪保坝这笔账又记到我头上来了。”

“陆家沟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盘踞着,”陆小菩萨忧心忡忡的说:“听说四判官差了钱九一伙匪目一路暗踩着你,要栽你的黑刀……万家楼你出面打走四判官,声传百里,四判官若不处心积虑的栽了你,他还有脸面再混下去?……我说八爷,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

“吉人自有天保佑,陆大哥。”关八爷说:“我算是托天之福,躲过了头一关。向老三想必已经告诉了您,那个马五瞎子行刺没成汆河跑掉了!钱九如今被逮,在这儿还有些不知名姓的,谅也走不了。我挂虑倒不是自己,却是这十多个跟我卷在一道儿的兄弟。”

“您千万甭挂虑这个,”向老三说:“六合帮一伙人信得过八爷,论人是一把儿,论命却打总一条,您不愿拖累咱们,但咱们也不能袖着手让您一个在油锅边儿上跑马?”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爷。”陆小菩萨说:“你跟四判官既已结怨在前,多说也没有用了。但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总没错儿,……我一路耳闻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说了,我不在能盐市上久待,三天两日也就得走,单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陆家沟?”

陆小菩萨摇头说:“陆家沟成了贼窝,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养病,我外甥在那儿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关八爷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红说:“人嘛,想来也够可怜的,想当年双枪罗老大遇袭,全六合帮只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汉跟我四个人,除了向老三跟我还在一道儿,咱们可算是阔别多年,不见面时想着,满心的言语,见了面倒反说不出什么来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闲,弟兄伙见面,该好好儿的聊聊聒聒,畅饮它几壶,如今竟是这么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见面就好,”陆小菩萨叹说:“只怕咱们见不了几面,就鬓发如……霜罗!”

金璧辉煌的豪华套间里,一时竟被一种难言的愁绪掩盖了,除以唏嘘感叹外,谁也兜不转话头。陆小菩萨干咳着,似乎承受不了这种气氛,顺起他的拐杖要道别,关八爷拖住他,硬塞给他一百银洋。

“这个你带着,也许延医治病用得着它,”关八爷说:“等我走完这趟盐,回北徐州时再去看视你罢。我明天一早就领腿子上路,今夜还有几宗事情要办,无法再留你了。”

关八爷刚送走了陆小菩萨,福昌栈的王少东跟缉私营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