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爷,不好了!”老潘说:“大王庙那……那个设赌的马……马五瞎子,谁知竟……竟是个土匪,他他他他,藉着挽扶那位喝醉了酒的矮爷,混进福昌……栈去,朝大花厅里开枪,打死了淮大,伤了一个堂子里的姑娘!”

“结果怎样?”

老潘喘息着,抹抹胸口说:“等大伙儿摸起枪追他,他跑得比两只眼的人还快!……他跑过几处码头,大叫钱九放船,没人应,他他……他……汆进河里跑掉了!”

“真它娘的!事儿全赶着一晚上来。”老曹说:“他怎能找着钱九罢?!……你瞧,钱九跟我在这儿亲热上了!——明儿等我剥他的皮,这家伙准是四判官那一伙儿的!”

关八爷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朱四判官是认着自己来了……这不过是刚刚开头罢了!

关八爷落枕时,远近的寒鸡已啼叫两遍了。

这一夜真是又乱又长,大花厅豪华的宴饮。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出现。一阕唱进人心底的狂风沙。柴家堡被卖的姑娘。自己一番言语说动了盐市官绅,拉枪自卫抗北洋拒土匪,以盐养坝。石二矮子醉酒。毛六失踪。什么马五瞎子泼火行刺。什么钱九爷被捕……激荡起阵阵思潮,仔细分析起来,不外是两宗事情。

第一宗,是盐市的转变,——这是一宗大事,假如自己能说动盐市,万家楼,柴家堡各处回应大湖泽里的民军共抗北洋,漕河半边天就没有北洋军的份儿了。

第二宗,是朱四判官处心积虑安排的,想暗中下手整倒自己。朱四判官跟北洋军暗中勾搭,才敢明目张胆大肆抢劫杀戮,若是失去靠山,就横不起来了,这宗事只能由它。

关八爷许是过惯了苦日子,一旦安享暖铺高床,反而难以交睫。便捻亮油灯,取出张二花鞋的那把攮子来把玩着;攮子不过四寸长,两面带刃,薄得很,掂着直没什么份量。按理说,寻常即使是孔武有力的人使用这种攮子,也压根儿用不上劲,而张二花鞋竟能用这把攮子,不现身形,飞掷进钱九的腕子,斩筋断骨,攮尖还嵌进桌面近寸,这种身手,非传说中武侠是根本办不到的。

自己是苦练国术多年的人,常觉得坊间好些南派的武侠小说无稽,什么飞剑一起,百里取人首级,什么师祖下山,猿鹤相随……但像神拳太保戴老爷子师徒,确是具有一番不凡的身手。也许在罗老大的传说里,有些夸张失实的地方,但这种人物,若能请出来帮着盐市上抗北洋,御土匪,真是游刃有余了。

传说里的戴老爷子是那样的……

清末的江湖道上,有个神拳太保戴旺官,神拳不着人身,就能把人击倒。(类似今日之高极柔道术而已。)而神拳太保戴旺官,那时不过是初出道的青年罢了,不但血气方刚,而且经常凭借武术,劫夺单身行旅。有一天,戴旺官瞧上了一个骑马独行的公子哥儿,那公子哥儿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长得白净温雅,是个道地文弱的读书人,但他肥马轻裘,一路上手面极大,马囊里饱饱的微露黄白,(指金银。)戴旺官欺他单身体弱,就动了他的念头。

戴旺官一路追着那公子哥儿,直到苏鲁两省交界处的一段荒路上,就连夜赶路,在前面道上等着他;二天一早,天还没放亮,轻雾里荡响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功夫,那公子哥儿策马出现了,戴旺官匿身树后,等那匹马经过时,纵身跃出,想挡住马头;谁知就当他纵身跃出那一刹,那公子哥儿轻轻一领缰,那匹马像轻烟似的从戴旺官身边窜过去了,戴旺官就觉微风一荡,原来自己的辫梢儿业已捏到人家手里去了。

那公子哥儿伸出两只手指,捏住戴旺官的辫梢儿之后,若无其事的鞭马飞驰,可怜戴旺官像只纸鸢似的在马后飞着。戴旺官虽然自知不敌,落在人家手上,但他忍着疼,没从牙缝里迸出半个字求饶。那人这放缰就是三四十里,拖得戴旺官脑袋发麻,方才问道:“你这笨贼,你师傅是谁?”

戴旺官一听,里外为难,若是不说罢,这人决不会放过自己,说罢,可又污了师傅的名头!便说:“我是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徒弟。”

那人呵呵笑着说:“嗯,不错,我没会过你师傅戴旺官,不过也久闻他的大名,听说他练得一手神拳,功夫了得,可没想到竟会调教出你这样的脓包徒弟来?……罢了,罢了,权看你师父的面子,我就放了你罢!”那人一抖手,把戴旺官摔在路边的草地上,等戴旺官爬起身,人和马全叫烟尘隔住了……!

打那之后,有很多年,神拳太保戴旺官的名字,没有再在江湖上出现过,等他再露面时,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双枪罗老大说是在北地见过戴老爷子,处事待人,一点儿也不像他年轻时那种样子,却是朴拙温和令人觉得可亲可敬的老头儿,他也常跟年轻人坦述他当初心浮气躁而吃大亏的往事;那时候,他从没当着人显露过他苦练多年的身手,单就他的几个徒弟那几下子,也就够瞧的了!……在戴旺官老爷子的几个徒弟中,出名最早的,要算是张二花鞋。传说张二花鞋这个浑名儿是有来由的,来由就在他的那双花鞋上……!

双枪罗老大形容过那双花鞋,千层底,全使双股细麻线密密的纳着,并且浸过桐油;黑线耆(布名。)的鞋面上,精工绣着满帮花。据说张二花鞋晴天不穿那双花鞋,要临到飘雨落雪的日子才穿,无论走哪儿,地上不留印儿,鞋底不沾碎雪和污泥,——他的轻功就好到这种程度!

北地有很多人,都传讲过张二花鞋逼散白虎帮的故事……说是黑道上的白虎帮盘踞在徐州城,帮里的人物,全是些无恶不作的流氓,恶吃诈骗占全了,六扇门里喊冤的状子堆成山,县太爷也明知白虎帮这班流氓不是玩意儿,无奈他们势大惹不得,弄得不好,自己掼纱帽事小,只怕脑袋全会给他们搬掉,但只官有官威,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做做样儿应景一番,等原告的人群逼急了,就拔下红头签来,摔下去,着捕快拿人!可怜县太爷拔签时那只手全是活活沙沙抖索着的,那些跟班的,站班的,平时杠着膀子吃公门饭的家伙,到哪儿拿人去?!……既拿不着人,交不了差,逢到三天一小比,五天一大比,(比,意指县太爷向捕快追索犯人。)只有硬着头皮脱光屁股挨板子,好在站堂打板子的全是自己人,呶呶嘴,睒睒眼,拍拍灰了事。

无论怎么说,长期轮流脱光屁股捱板子总不是回事儿?捕快头目就想到张二花鞋的头上了;大伙儿一计议,也只有央张二花鞋出面,才能压得住白虎帮,才能捕得人,结得案。张二花鞋原不肯出面,经不得捕快头目的央告才答允了。

白虎帮仗着人多势众,北徐州又是他们地盘,虽也耳闻张二花鞋要出来,也略知张二花鞋有点儿真功夫,但总欺他单身一人,没把他放在心上。一天,几个白虎帮的头目,趁夜在一家酒楼上聚议,商量怎样对付张二花鞋?有人就主张合力围击,先把张二花鞋给拔掉!一花眼功夫,就听有人说:“你们这伙毛人,拔不掉他。——张二花鞋自己说的!”大伙儿再看,我的妈,从窗口平飞进一个人来,那人是个黄脸瘦个头儿,绕头盘着辫子,衣袖飘飘的飞到方桌中间,一只手指点着桌角,全身在半空倒竖着,正就着烛火吸烟哩,脚上套的,可不是那双花鞋?!

……当关八爷在静夜里转侧难眠时,这些故事所化成的形象,总裹着迷离的轻雾,在黑里涌撞过来,说它神奇也罢,荒渺也罢,至少这些传说中却满含着疾苦人们的愿望,——他们渴切盼望着这世上有这样的强者来除暴安良,击技是枪炮盛行前的国术,学击技的人遵师训,守戒律,行仁义,曾传为江湖美谈,不像如今一枪在手,横行如蟹,逞血气,行霸道,江湖怎得不乱?国术怎得不衰?戴老爷子一般人,又怎得不隐?!

……时光真够无情,几十年过去,连那些传说,眼看也都将湮没了,谁知道铁扇子汤六刮倒退清江闸?谁知道窝心腿方胜一腿收徒?!像朱四判官那帮恶匪,反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这全是北洋军颠倒是非弄出来的结果,又岂止是可叹而已?!因此,央请他们出来保坝,更是一宗大事了!

第二天雪仍没停,只是风势比头天略微显得弱些;关八爷刚起身,套间里就来了不少的客人;原来盐市上的官绅人等,赶夜草拟了一个护盐保坝,连络四乡抗税击匪的办法,打算奉给关八爷过目后,写帖分头张贴出去,同时想请关八爷去察看坝东坝西那些灾民们的棚户,大家共同出力拉枪,才能抗得住防军的突击。

福昌栈的王少东递上办法来,关八爷看了说:“诸位是否详实考量过了?——在北洋军的窝里抗北洋,可不是一宗小事,一点儿马虎不得,帖子一张贴出去,北洋防军就等于断了接济,一定会恼羞成怒,拉队伍来攻盐市,故此,盐市上必得处处设防,有个万全的准备!”

“您请放心,八爷,”缉私营长说:“兄弟业已吩咐屯驻各乡的马兵分队撤回坝上来,改编成保乡团,——缉私营的装备您是晓得的,单凭这个营,就抗得孙传芳的一旅人,盐市十八家大栈的栈工,小盐庄各路腿子,总也集得起六七百条枪,而且枪火充足……”

“栈工也都集合妥了,”景兴栈主说:“只盼八爷过湖时,跟彭老汉彭爷说妥当,若是北洋军大股攻坝,再加朱四判官的匪众夹击时,盼望大湖泽里的民军,能及时起兵相应,要不然,单凭坝上一地,究竟嫌势孤力薄,没法长久撑持。”

“这事我一定办到。”关八爷说:“我回程时,还得路经万家楼和柴家堡,说动他们跟这边呼应。……咱们这就先去察看运盐铁路跟那些棚户去,回头时,烦所座陪我一道儿去看望戴老爷子,至于那个钱九,等夜晚再审,看来他是朱四判官安下的一颗棋,追踪到盐市上来杀我的,可是一准没错的了!”

“我说八爷,这帮恶匪真该活剐!”稽核所长说:“还有什么好审好问的?……您还没见昨夜那个什么马五瞎子,问知您歇的是套间,两梭火全泼进套间来,您瞧窗洞看看!……幸好我们全在套间外面,只死了一个姜淮。您这回下湖东,一路上得千万留心;朱四判官一计不成会生二计,他不会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