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八爷一再盘算过,才决定直扑大渡口的。

腿子从东海岸起脚,偏西南下到洪泽湖边,不论走东道还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无论是结帮走或是起单程,买卖在手上总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样方便,有时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脚,有时前头不稳,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总有五七十处,除了横下心来硬冲硬闯,得像推磨似的绕着它打转。

就因在万家楼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脸来把他开罪了,关八爷这才决意迳走大渡口而不绕僻路;朱四判官是个阴毒人,吃了亏决不至轻易了账,绕僻路,很容易闯进贼窝里去,如果他们暗中下手,趁黑伏击,自己生死事小,难免牵累六合帮里的这伙弟兄;要是直扑大渡口,虽然一路关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领过的兵勇,他们恁谁身后,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泪,虽投身在北洋军里栖身糊口,对江湖走道的汉子们的苦楚该比谁都清楚,不致于翻下脸白刃相见,万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难,闯关拔卡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怕官设的槽子抢着截盐,不答允难免恼人,可是比较起来,总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办些儿。

人在白马上,背着一身风雪,满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压上了多少感触。久走江湖屡历风霜的人,大半都有着铁铮铮的外表,乍看上去,仿佛那些铁浇的野汉漠不知情,骨子里,他们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关八爷眼望着纷飞的大雪,早已忘却自身的饥寒,数不尽的前尘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飘浮在眼底,无论是爱是恨,是欢悦是哀愁,都在身后的时间里落下去了,所留下的,只有一身倦怠而已。……走不尽的野路,历不尽的风霜,英雄也英雄过,侠义也侠义过,话又说回来,人间若没有这多的不平事,哪还用得着英雄侠义去洒血抛头?!古往今来,英雄侠义全是叫人间不平逼出来的,虚名四播,而内心只余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凉……谁愿意离开黯黑的老窝窠,终年在江湖上走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结成一串解不开的无尽的连环?谁愿意跟谁白刃相拚横飞血肉?谁愿意受人恩惠没齿难忘?但你除非不立脚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闯荡在江湖上,有许多事历历如昨,尽管一再抑着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乱的形象和声音,总会在一刹静默中蛇盘在人心底。

“我说,八爷,您早也该成个家了?!”谁说过这样话的呢?珍爷就这样诚恳的说过。

我关东山不是不解情的汉子,也早已厌倦了浪迹江湖,我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只是个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颗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狱卒秦镇的女儿没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头上的枷锁没有卸除,双枪罗老大和六合帮一伙老弟兄的血仇没报,朱四判官这本账记在自己头上,还得豁命来挑……尽管厌倦了江湖,我却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飘萍浪迹的生涯。

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把关八爷的思绪打断了,不禁又想起万家来。也许真的是年头变了?江湖上无义之徒愈形得势,万金标老爷子那样忠肝侠胆,不知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担心?操过多少心神?保爷业爷,全都是温厚的仁人;就这样,朱四判官这把子人,还把念头转到万家楼,徐四钱九那干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伙,他们两眼除了看见钱财,还看得见旁的什么?!

自己无论再怎样尽力,莫说七颗人头,就算有七十颗人头,也换不回保爷和万家楼十九条人命的了!以万家楼的枪支实力,若没有人在暗中放水,决不致弄成那种混乱的局面,也决不致使保爷丢命。……一匹白叠叉的黑骡子?关键就在这里了。记得自己临行时,特为提醒业爷,要留神查访这样一匹牲口,设法找出一些线索来。

万家楼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间,难保没有恩怨,这又是外人难以过问的事情。但据自己料想,那集镇里甚有蹊跷?从老六合帮的双枪罗老大被歼起始,自己就起了解不开的疑窦了!……但还是先把它收折了罢,这里已是郑家大洼,晌午前该过渡口了。

保爷的这匹坐骥实在是匹名不虚传的良驹,腾开四蹄,在虚松的雪面上跃行着,平稳轻灵,不知不觉,已经把盐车队抛在身后老远。纷舞的雪花虽常封住视野,但从凹道两边的沙堑上,看得出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只方头平底的大型渡船,摆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这些摆渡人并不留在渡口等待过渡的客人,却都在堆口的樊家铺里聚赌。

凡到过盐河大渡口的人,没有人不知樊家铺的。

这座开设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铺,座落在河岸边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堑,堑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铺朝北扼着郑家大洼,朝南扼着渡河口,堆脊有路,东通坝上的盐市,所以成了各类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铺里的房舍虽是土墙茅屋,但也都很敞洁,总共有百十来间房舍,排八阵图般的依着高堆展开,显露出层层叠叠的屋脊,就仿佛是一座扼着要津的山寨。

关八爷冒着风雪一领缰,白马离开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盘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关八爷并没有使响盐车在这儿落宿的意思,只因这一路风雪猛,渡河后又仍有廿几里荒路好走,该在这儿打尖用饭了。

马匹扫过一排戴雪的行林,还没到铺前的广场子上,就看见广场中间围了一大群人,在那边嘈嘈喝喝的争议着什么。有六七辆沉实的带篓的盐车停在那里,两个缉私营的兵勇端着大枪封住车子,一个关卡上的税官歪戴着皮帽儿,一只腿踹在盐篓上。四五个穿皮袍儿斜背着匣枪的家伙,在那儿穷嚷嚷。樊家铺的那位老掌柜的,捏住长烟袋杆儿,东打躬,西作揖,在那儿做和事佬,而几个推盐车的苦汉子,苦着脸呆在车把儿旁边,全是一付听人摆布的味道。

“无论你们槽儿上的诸位爷们怎么分配法儿,我总得先下签儿,把盐税上了再讲。”税官说:“我它妈今儿运气不好,连抓三把死蹩十,输掉六七块大洋,这回正好,每辆车我上一块大洋——把赌本给找回来。”

“税官老爷你甭急,玉兴槽子包你五块钱,这七车盐跟我归槽子去,毛盐带篓,每百斤,玉兴付你们三块大洋……省得你们多走百里地,车过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盐颇成问题。”裤腿上裹着把攮子的说:“盐跟我走,玉兴槽子包你们的税,不刻薄你们!”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着满嘴金牙的说:“玉兴槽子官字号儿,咱们老振兴槽子可也不是私设的?!——我包卡子上六块大洋,每百斤毛盐出价三块三。跟我去,连吃的住的,老振兴全管了!”

“请…请…诸位老爷高抬贵手!”一个推盐人哀告说:“免得使诸位相争伤和气,还是放我们过渡口罢。税官老爷带谅些儿,每车上它两三毛钱捐税,让您小赌,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晓得的……”

“那不成!”税官换了一条腿踹着盐篓:“这儿不是小关卡,上税三五毛一车,他们天高皇帝远,没人来盘税账,十成十进腰包;大渡口靠着坝上的官盐局,稽查老爷三天五日下来盘账,不孝敬怎么成?卡上弟兄多,查盐辛苦,多少要分点小份儿,三分几不分,再加上报库,我终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说,彼此全要顾到,至少每车要上这个数儿……”他伸手打了个七字记号,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税。

“慢点儿谈上税好不好?”一个手端茶壶,掖着袍角的汉子奸笑着,捏了税官一把说:“老李,盐车没长翅膀,你的赌本飞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里争?吩咐他们把腿子靠进廊下去,咱们先商量进槽子的事罢。”

“淮大爷,没你的事,这批盐归玉兴了!”插攮子的老曹说:“这批买卖,是兄弟我先招揽了的!”

“玉兴跟老振兴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说:“玉兴三车,老振兴四车,走腿子的哥们答应了的。”

“腿子先别动!”淮大爷虎下脸来说:“我它妈顶瞧不惯你们尖着脑壳争生意,活像一窝饿狗抢骨头,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团……这七车盐归和泰槽子了!”

“哼!你姜淮可甭倚老卖老!”老曹说:“大伙儿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干事总得分个先来后到。你端和泰的饭碗,我端玉兴的饭碗,你想砸烂老子的饭碗?”

老曹装模作样的,摆出要拔攮子的架势。

淮大爷不动声色的笑着,一手反握着匣枪的枪把儿,并没摘枪,就叫人拉开了,犹自奸笑说:“小子,想死你也认认地方,凭你那一手,嫩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