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从良在先,又能守节,”业爷缓缓的说:“英雄生草莽,侠女出风尘,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围的关八爷,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领养治邦,守节度日。”

族长的言语就是万家楼的律法,她叩下头去。即使是有望不尽的寂寞的年月横在她微锁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从今以后她对关八爷所生的情意,只能永远的锈在她已经残碎的心上……

而关八爷所领着的十六辆响盐车,正走在风雪迷漫的长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这样:迫着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后,两眼看着前面。——踏出万家的地界后,谁也料不定下一个时刻,前途上会兴起怎样的风波?

趁着大风雪拔腿子上路是关八爷的主意,这一带靠近盐河地面,缉私营设的关卡儿多,官设的盐槽儿,(收买官盐的盐栈,经北洋军阀衙门允准设立者,俗称槽儿。)各乡镇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单的盐车弄得不好,十有八九会被槽儿上放出来拉买卖的地头蛇以低价盘掉,根本到不了湖边。

盐车淌在风雪长途上,那份苦楚够瞧的;风势是那么猛法儿,鹅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从身后直射过来,上路不到盏茶功夫,人就变成雪人了。雪花积在人皮帽顶上,大袄的两肩上,有些碎雪从人的衣领钻进去,使人脊骨发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湿漉漉的雪水,顺着脊骨的凹处朝下流,爱发牢骚的石二矮子那张嘴总是闲不住,边推着车,就嘀咕起来了:“嗳,我说老三,八爷他是怎么弄的?!在万家楼,朱四判官他敢打,到这儿,反又处处小心火烛了;卡儿上的那伙毛人,官槽上的那帮拦路虎,我不信他们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爷反而好像存心躲着他们!”

“算啦罢,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说:“腿儿既不是你领,用得着你它娘狗咬鸭子——多管哪档子闲事?八爷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闭上眼听他的,准没错儿,至少他不会害你拿脑袋去砸酒壶罢。”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万家楼赛会上所闹出的笑话,后面几个汉子全呵呵的笑了起来。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点儿八爷他的意思,”向老三说:“你入过淮帮,走道儿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脑瓜好像还不甚灵光!……人在江湖上闯道儿,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开罪人,八爷他虽说威名赫赫,却不是轻易爱开杀戒的人;你想想,八爷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没梁没段,无怨无仇,朱四判官若不犯万家楼,不遇上八爷在场,我相信八爷决不至抛开盐车,单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儿。这回单骑追贼,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颗人头,全为一个义字。……早年六合帮深受万老爷子父子照护之恩,眼看万家楼遭劫,袖手旁观,那还算是汉子么?!……至于对卡子和官槽儿,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缉私营里那些吃粮的,还不是跟咱们一样为肚皮?其中有不少当初跟过八爷的,人若能守得田,种得地,和和乐乐过日子,谁会跟谁过不去?他们只要留条活路咱们走,咱们自没有朝人家枪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儿上放出来的那些地头蛇虽是可恶,但则这一路上,那种人太多,若和他们硬顶硬撞,到处结下仇来,日后这一路风波叠起,又何苦来?……咱们到底是走买卖的人,不是要来动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说话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说:“无论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赶长路,总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妈脚板麻得像踩在一层棉花上似的。”

“你既认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说:“东边就是坝上,南边就是渡口,咱们若不趁着大雪天赶路,趁着黑夜渡河,准会惹出闲是非来,再说,四判官在这一带有势力,耳线眼线多,在万家楼吃了八爷的蹩,你怎知他不会暗地谋算咱们?……早到大湖边早没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个鬼脸说:“我它娘这张嘴硬叫你讲秃了!”

“咱们聊些旁的罢,”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赌场,盐市堂子里的娘们什么的……我它娘有好几年没去过盐市了;走湖盐(意将盐包运过洪泽湖,博利较丰。)固然有赚头,可惜一路闷的慌,等回程时,我非得推着空车,拐到盐市上赌一场不可。”

“得啦,不是我说,——你可趁早甭打这种歪算盘,你一盐车豁着能卖几文?坝上那种赌法,豪得很,三五十块钱,两把“么”转出来,整飞啦!……咱们能跟海盐商,湖客佬相比?咱们卖命走一趟腿子,三四个月的血汗,还不够他们打一场茶围的,(*逛娼馆而不入宿,北方通称打茶围。)那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咱们还是少沾边为妙。”

“这话你跟矮鬼说还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着说:“我它娘运气好,真算是福将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盐市小赌,赢了一衣兜银洋,坠得我腰疼。”

“我它妈可没你那种狗熊运,”石二矮子懊伤的说:“我是嗜赌如命,偏偏每赌必输!……我它妈算是穷神养的,八辈子穷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声的唱将起来:

“输输输,喊六它来的么窟洞

老子喊它细,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赚三文要还六文的债,

逼得老子回家卖小猪……”

一伙豪气的粗汉就这么说说唱唱的推着盐车朝前走过去,不可知的命运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围绕着他们;攮子插在腰里,匣枪放在车盒里,性命吊在车把儿上;他们没有那份闲情观赏什么雪景,也无视于寒冷迷离的命运,他们只想到黄瘦着脸乱发蓬蓬的妻,饥饿啼号的儿女,想到湖那边的大盐栈,油垢的黑柜台,算妥的码子,(*盐栈收了盐,照例发给计算斤两的码牌,凭牌付款。)以及一块块油光灼亮的银圆,拿血汗换得那些,回去哺养家人已是他们最丰足的梦。……连这样卑微的梦里,也常常掷进血影和刀光。

在他们聊着天赶路时,开头脚的雷一炮始终沉默着,望着车前那一路马蹄印儿。愈朝前走,蹄印越浅,不用说,在邻近渡口的地方,领路的关八爷催马走出去很远。

“嗨,八爷这个人……”雷一炮打断身后几个兴高采烈的谈话,感慨万千的叹说:“我真弄不清,他为什么要领六合帮,为咱们这伙穷汉担风险?凭他的名声,凭他的胆识和行径,他起得万丈高楼……”

“就是了!”石二矮子说:“万家楼天仙似的小姑奶奶,两手捧着送,他还不答应呢!……谁要把那种美人儿送我做妻小,我连骨头全会酥化掉。八爷不解情,算什么英雄好汉?!”

“闭住你的那张臭嘴!”向老三骂说。

“怕什么?嘿嘿……”石二矮子缩缩头,挤出一串笑声,像癞蛤蟆吞了盐:“怕什么?这又不是在万家楼。”

“这可不是开心逗趣的时候,矮鬼,”向老三说:“说实话,这趟盐若没有八爷的旗号撑着,咱们把四判官胡子捻掉半根,十条命滚上也不够赔的;八爷他要是为了自己想,开初他就不会答允领腿子了!”

在漫野风雪里推着沉重的盐车,车轮深深嵌进雪面,辗出条条纵错的痕迹;那仿佛就是他们艰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迹,难分难解的交缠在一起。

雪花那样密,风急时反朝天空扬舞,风歇时复朝地面沈降,每个人的肩背上都积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云压得很低,几乎就横展在人头上,盐车的轴唱声被风卷走,在车前很远的地方响着,隔着飘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见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么一片闪动的碎银般的混沌。

“这它娘走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说。

“这该是郑家大洼儿,”向老三说:“前面不远,就该到盐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郑家大洼是西路上出名的险地,从清末起始,缉私营劫盐盘货就叠次发生在这块荒地上,也不知为民间留下了多少惨烈搏杀的传闻,到北洋的辫帅时期,各处官槽儿为争着拦盐,在这儿举行过好几次大规模的械斗,参加械斗的人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迤逦几里路,扛着钉靶、铁锹、木棍、红缨枪和长矛,抡着单刀,巨斧等类的原始武器,面对面的盲目斯杀,械斗之后,使盐河飘了一季的浮尸。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极力避开经过这儿过大渡口,因为大渡口设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难;而八爷他领腿子,竟冲着官设的卡子走,这伙人虽都是玩命玩惯了的,一听见郑大洼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这时候,盐车接近了大渡口,在飞翻的大雪中,响盐车推车的汉子们,全都听见了人声鼎沸,夹杂着一声声白马的长嘶……

“前头又有了麻烦了!”雷一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