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关八爷摔出去一把太师椅,西边石墙头刚冒出半个脑袋,关八爷就让那脑袋变成了血西瓜。

“八爷,您还是退进门里来好些。”珍爷蹲在门边的白石狮子背后说:“平台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枪口瞄着您,太险了。”

“您先泼一梭火,我就来了!”

珍爷果然泼出一匣子火,关八爷把保爷的尸首连拖带挟的抢了进来。有人把铁门浮掩上,几个人就落在沉黑里了。

“没料到会出这种事,把八爷您给拖累在里面。”珍爷说:“早些时,小牯爷跟保爷要行赛会,我也原以为四判官没有这个胆子卷进万家楼来的!”“客套话您请甭再说了,珍爷。”关八爷说:“我早料到四判官会卷进来,就凭当年万老爷子对六合帮那种恩义,我关八也值得把命留在这儿;我顾的是我手下这帮兄弟,他们有家有口,若牵进里面来,只怕日后一本账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帮这伙人帮打,他能不记仇?!……故此我决定,今夜我有口气在,必得找着四判官,跟他单对单把账给结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后。”

“八爷,”万菡英颤悠悠的在一边说:“我看您倒犯不着为咱们万家楼担这种风险,卖这个命,世保哥他一向胆气包天的一个人,也……真伤心死人……”“放心罢,姑娘,”关八爷说:“如今卖命不卖命,业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从脑壳上挨了两酒壶之后,就做起梦来了;梦见黄黄的扁大的月亮挂在万家楼飞起的檐翅上,七台满缀着七彩琉璃和璎珞的亮轿像走马灯似的飞旋着,无数锣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盖掀翻一样;石二矮子梦见面前有壶酒,那股香醇味直扑人的鼻孔,伸出舌头舐舐,果然是酒,简直又不像是梦了;再它娘摇摇头,既不是鼓鸣又不是鼓响,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听听,天爷呀,哪里是花炮竟是一锅沸粥似的枪声……我它妈怎弄到哪儿来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枣树的大桠杈上摇晃起来。

“狗娘养的,我着了那家伙的道儿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骂说:“竟把老子四马躜蹄吊在这儿?!”

脑后窝麻麻木木的,顶门上肿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泼的是酒,手和脚捆得久了,连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脚在哪儿了?睁眼朝下望,酸枣树的桠杈下面是个矮小的土地庙,拴着自已的那根绳头就系在旗杆斗儿下边,庙前庙后,连个人影儿也见不着。

红光贴在人眼皮上跳,万家楼这岂不是起了火了么?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罚它!嗯,不对劲?!那边密密的放枪,呵呵喊叫闹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它妈卷进来了罢?!这种要命的辰光,难道也嫌我在底下碍事?偏要把老子悬在半虚空里?!

东边的火势旺得很,人在树上吊着,望什么全是倒着头,那抖动的红火从下面升腾起来,使自己像只将被打上烤架的鸭子;倒楣的枪子儿打着尖呼哨,必溜,呼啦,擦着树桠飞,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么近法。即使脑袋昏昏沉沈的,石二矮子也叫吓得清醒过来了,趁着火光细看,小庙正当万家楼西的背角落儿上,庙前有块小小的砖场子,场边临着一片汪塘,满街的红火和天顶的红云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长墙,墙里搭着数道马棚,蓝色的枪口火一朵朵的从棚脊上喷落,乍看像一串串石兰花。人叫吊在这种倒楣的僻角儿里,想央谁把自己放下来,至少今夜是没指望了,长墙下一溜儿芦荻丛里,不时有水波漾开,把水面上的火和云抖乱,显然有人躲在那儿想扑打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声叫唤,只好癞蛤蟆垫床腿——死撑活挨的咬着牙干等着。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进万家楼?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乱乱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万梁铺廊前的腿子,关八爷和窝里那帮子兄弟,心里就懊恼起来,不知是什么鬼迷住了心窍?!要不然老子我它妈决不至于单行独闯,看它妈什么鬼赛会!如今人吊在半虚空里被人当成了活靶啦,枪子儿呼呼叫,只消有一颗拐在脑瓜上,明早准吃不成饭了。正想着,背后的树林里传来马匹的喷鼻声,把石二矮子一颗心又给吓吊上去了。

“头儿,顺这座六畜庙弯过水塘,那边可就是万家宗祠了!”一个声音说:“姓关的业已叫软困在那边,万世保也业已叫放倒了。”

“先扑开马棚放马,”领头的灰斑马上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说:“老五,你带一拨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粮农具,碓身系以沉实之巨木制成,盗匪惯以其撞破门户。)撞开万世保家的扇儿;钱财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给剪掉!”

石二矮子一听这话,张开嘴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先人说四判官是只尾上带钩儿的毒蝎,今儿才亲尝他的狠劲儿,一般抬财神上扒户的土匪,也非临到万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轻易撕掉一张肉票,看样子,四判官今夜卷进万家楼倒不光为了劫财,简直像是蓄意寻仇了。

“四哥,”那个叫老五的家伙勒着马打转说:“踹开万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关的,我能把万家楼拿当平阳大路走!要不然,关八那支匣枪可真难对付,谁也没那多脑袋预备着!”

“兄弟,旁人脓包也罢了,你五阎王脓包可不是给你四哥我丢人?!——他关八只不过在黑松林露过那么一手,因缘际会让他博得个豪侠虚名,你可甭叫他这个虚浮的名头吓缩了胆子,实在说,你四哥我真没把他放在眼下,只不过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闲着不招惹他罢了,假如他关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让他跟万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后一招手,七八匹马紧紧的从林后窜了上来:“嗳,伙计,你们可听清了!你们今夜专对付姓关的,只消他动一动,七八支匣枪就冲准他猛泼;他就是三头六臂也不成,枪硬煮也给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闭上眼,心想这可糟了,照四判官这种谋演算法儿,不单八爷他逃不过,只怕咱们那伙兄弟也得贴几个进去了,趁这个机会若不设法下来,等明早下来,怕只能帮关八爷抬棺材啦!……马群盘过那座很像土地庙似的六畜庙时,石二矮子就咧开喉咙管儿,在树桠杈儿上哼叹起来;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马被那条斜牵在旗杆斗儿上的麻绳拦住了,仰脸一望说:“嘿,谁叫旱鸭子浮水吊在这儿了?!”

“头儿……救救命,”石二矮子说:“我可叫万家楼的枪队给砸晕了吊到这儿来啦!”

“关照后尾的兄弟放下他来,”四判官冷冷的说,带动缰绳时忽然又补了一句使石二矮子头皮发麻的话来:“要是他走动不便当了,就把他留在这儿好了!”土匪头儿的说话,你休想从他嘴里挖出个“砍”字“杀”字儿,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说的“留在这儿”的意思,那简直就是“替我伸枪打掉好了!”越听他说得轻飘飘的,自己的脑窝后头就像灌了风似的,一直冷到骨缝里。老天菩萨,你无论如何得它妈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并非胆小怕死,实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万家宗祠去报信给关八爷,叫他留神八支枪一齐吐火盖他,我要是放挺在这儿,关八爷也就快完蛋啦!……马群打眼下窜过去,拎着长枪的匪群总有百十多,越过六畜庙后,散开朝西边的长墙扑过去。石二矮子断定这伙人连四判官在内,全没走附近有方堡夹峙着的栅门,他们走的是一条暗路;万家楼里没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头儿他交待过,”谁跟谁说了:“烦老哥你把他放下来罢,头儿他说:‘若是他行动不便当,就把他给剪了,免得落下来,替万家留下一张活口。’”

“嗯,嗯,”另一个支吾的应着:“晓得了……”

那人摸着旗杆斗上的绳结那么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来了;石二矮子没命的翘起脑袋,等那人来挑开绳结,那人把帽沿压在鼻梁上,怀里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将过来,并不忙着挑开绳结,却先伸腿一拨,把石二矮子拨得仰脸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拢着跪下来说:“二哥,你就安稳些,替我留在这……儿……罢。”攮子猛然朝上举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话来叫:“大……大……狗熊!原来扒……灰匠就是你呀?!”

“嘘……”那把将要落下来的攮子顿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压着嘴唇:“矮鬼!我的儿,你怎么这般狼狈法儿?!你要不喊这一声,只怕你如今已进了鬼门关啦!”

“你快些松开我,”石二矮子求告说:“我手脚全叫吊肿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说:“你这个屁漏筒子,那壶酒约摸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浑身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着脸吱了吱牙:“到它妈这种辰光,你还开什么穷心?!老子岂止喝光了酒,连酒壶也给啃扁了——我它妈脑袋上可没长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断了石二矮子的绳结,悄声说:“这幸亏凑着夜晚,混水里头好摸鱼;四判官这回卷万家楼,可把此地各伙散匪全捻成股儿来的,这帮跟那伙,对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们俩还想留住这张人皮?……这儿呆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赶快走,找八爷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连爬全爬不得,我这手脚,像万针挑的一样麻法!”

“我背着你!”大狗熊说:“我们打那边的黑巷里摸过去,再晚了,只怕关八爷真叫他们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