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子他们在营帐里只顾着交谈,时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戌亥之交。何况又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在这种夜晚,月亮照例不会露出脸来。不过,当马、阮二人由仆从服侍着,披上斗篷,走出营帐外的时候,却发现无论是天幕上,还是山野间,都并不是漆黑的一片。由于北风吹散了浮荡的薄翳,巨大的银河,缀满夜空的繁星重新闪烁出泠泠的光芒。而从官山下远远地伸展开去的平缓坡地上,则由于大批军队的聚集,密密麻麻地亮起了无数的篝火。来自四面八方的这些军队,大约因为只停留一两个夜晚的缘故,都是轻装而来,没有携带营帐,即使有,也只是供高级将官们用的少数几个。结果,眼下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围着篝火露天而宿。不过,这次阅兵,来的人马看来还真不少。他们一营连着一营,迤逦地布满了方圆十里的山坡,以致马、阮二人由一名仆僮提着灯笼照路,前往刘中藻下榻的营帐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从人丛中穿越而过。

现在,马、阮二人就行走在满是士卒的山坡上。他们看见,经过了长途的行军,加上时辰不早,疲劳不堪的士兵们都已经互相挨挤着,进入了梦乡。只有由值夜的士卒守护着的熊熊篝火,依旧毕毕剥剥地燃烧着,隐约照出了他们横七竖八的睡相。有仰面朝天地躺着的,有蜷缩着身子的,有抱着别人的胳膊或大腿的,甚至还有互相搂抱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鼾声,像拉响了无数大小不一的风箱,忽高忽低,此伏彼起。而在他们旁边,则是一架一架的刀枪,一堆一堆的盾牌,以及一尊一尊的铁炮。要是经过的是骑兵的营地,那么还会看见成群的战马,闻到阵阵扑鼻而来的马汗和马粪的气味……

当马、阮二人接连摸错了两座营帐,终于凭借方国安大营的号牌,找到架设在官山脚下的一处小小的营地时,刘中藻很快就出现了。来自福建的这位“钦差”,原来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有着南方人的清秀面孔和文雅举止。他自然听说过马、阮二人的“大名”,对于他们的突然来访,则尤其感到意外。他恭敬地,然而又是不无戒心地把两位不速之客迎进帐中。待最初的寒暄过后,仆役奉上茶来,他就端起茶盅,赔着笑脸,小心地问:“不知两位前辈光降,有何见教?”

“哦——”自从进入营中,就一直东张西望的阮大铖,把目光从进出侍候的仆役身上收回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敢!学生同马兄今日应镇东侯之邀,来此观礼。适才自镇东侯处,得知老先生也在此间。因久慕大名,是以不揣冒昧,特来拜望!”

“啊,啊!”刘中藻连忙拱着手,“二位前辈言重了!学生后进晚辈,德才两疏,‘大名’二字,如何生受得起!”

阮大铖微笑说:“老先生这就过谦了!老先生少年英俊,今番又是以钦差之身,间关入越,这浙东各府,早已众口喧传。便是老朽如学生,也日日如雷贯耳!哎,这‘大名’二字,十足当之无愧!”

说着,又转向马士英:“瑶草兄,你说是么?”

马士英正听得发呆,冷不防被他一问,急切间不知如何措辞,只得含糊地说:“嗯,是,是的!”

这样一番多少有点浮夸的开场白,在马、阮二人,无非是例行的客套。倒是刘中藻,大约自从抵达浙东之后,一直备受冷落,可以说处境凄凉,忽然听到如此热烈的奉承,意外之余,顿时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漂亮然而晦气的脸孔也有了光彩。

阮大铖对此自然看在眼里,不过却故意不动声色。他愈加卖弄起那片如簧之舌,先同对方海阔天空地闲扯一通,话题却始终不离关怀对方和自我夸耀,像刘中藻的起居饮食如何,是否有人照应啦,来到浙东后都见过一些什么人啦,带的盘缠够不够用啦,以及自己同方国安很有交情,对方若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他都可以帮忙等等。直到谈话变得越来越融洽、随便之后,他才把话锋一转,问:

“老先生此来,闻得是奉圣上之命,传谕我浙东。嗯,不知尚还顺利否?”

“啊,老前辈是说‘圣上’……”

“自然是目今在福州登极、出继大统的圣上!”

“这个——多感前辈关注。学生正在等候监国召见。”

“嗯,老先生来此已有数日了吧?”

“学生是本月二十到的绍兴。”

“大凡圣旨到日,向例都是即时开读。老先生抵步已经十日,尚在等待。也太耽搁了些!”

“这个——闻得监国玉体欠安,眼下又在张罗大阅,故此……”

也许是涉及此行的使命,在这几句对答中,刘中藻的态度变得谨慎起来。然而,当接触到阮大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他就忽然红了脸,顿住不说了。

“呵,呵,”阮大铖连忙拱着手,“我老阮生就一副竹筒子肚肠,说话直来直去,多有得罪,休怪,休怪!”停了停,又望着马士英,故意叹了一口气,说:“国难当头,闽浙两地正该合为一体,联手抗敌,大明方有中兴之望!在此之时,实不应斤斤于名位之高下,而伤了自家人之和气!”

“学生之意,亦是如此。”显然被这几句话所打动,刘中藻忘了刚才的不悦,点着头说,“其奈——唉!”

“不过,学生倒有个计较在此,或可令此间上下,回心转意,俯首奉圣上为闽浙之主。”

刘中藻的眼睛变圆了,半信半疑地:“噢,愿闻明教!”

“以学生之见——”阮大铖竖起两根指头,随即又“哎”了一声,摇着手说,“此事非比寻常,还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怎么?”

阮大铖没有立即回答。他做出为难的样子,挨延了半天,才长叹一声,说:“老先生有所不知,学生与瑶草兄俱是待罪之身,也如同老先生一般,至今仍未能获准面见监国。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凡事还是少管为佳!”

刘中藻这才恍然。他拈着疏朗的胡子,沉吟说:“原来如此。只不知二位前辈打算如何?如若有意到福建去,以学生之微力,或者可以代二位向圣上奏闻。”

阮大铖捣了半天的鬼,就是要对方说出这句许诺。他立即站起来,双手一拱,喜滋滋地说:“若得老先生援手,我二人感激不尽!”

停了停,他像想起了什么:“至于这浙东之事嘛——”但又不是立即说下去,却走近刘中藻,附在对方耳边,嘁嘁嚓嚓地说了起来。倒把坐在一旁的马士英弄得莫名其妙,望着他们直发呆。

“啊,这、这可使得?”刘中藻刚听了几句,就分明吃了一惊,差点没有当场站起来。但是,当阮大铖继续说下去,他就不再作声了,只是用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末了,他离开座椅,神情庄重地向阮大铖连连拱手,说:“承教!承教!”

……

“嗯,你到底对他说了些什么?”当终于辞别了刘中藻,从营帐中走到外面来之后,马士英皱着眉毛,疑惑地问。

阮大铖嘿嘿一笑,得意地说:“老兄忘了么?我说过手中攒着一份大礼。这大礼并非别的,乃是方国安和他手下的五万精兵!我告诉小刘,若然日后隆武爷看着浙东这边不顺眼,只要捎句话,我就替他来个釜底抽薪,说动老方,投奔福建!他得了这份大礼,又焉有不大喜过望之理!”

“可是,老方当真肯这等做么?”马士英怀疑地问。

“老兄,”阮大铖叹了一口气,“你几时变得这等书呆子气了?我辈不是一心要搭上福建这根线儿么?如今搭上了没有?搭上了。这不就成啦!至于到头来老方肯做不肯做,你我又何必太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