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张维赤的家,却发现大门紧闭。敲了好一阵,才有张家的一个仆人匆匆出来开门。看见是冒襄,那瘦长个子一边用湿布擦着肮脏的大手,一边赔笑说:“主人不在家。”问去了哪里,也说不知道;但又不按以往那样,请客人进屋奉茶。冒襄不由得起了疑心,于是说声:“那么,我就坐等你家主人回来便了!”也不待对方答应,就径自跨过门槛,走进天井里去。

与冒襄不同,张维赤世居海宁,虽然不是什么豪富,但城中的亲戚朋友多,过活的办法门路也比冒襄多得多。他的这所宅子并不大,但没有遭到火烧,从天井到里面的房舍都还相当完好。起初张维赤也曾邀冒襄一家搬过来住。冒襄不想过于麻烦朋友,执意不肯,才作罢了。不过,每逢遇上束手无策的难题,冒襄仍旧只得找上门来……

“先生,请进堂屋小坐,或者我家主人转脚便回。”大约发现客人走进天井,就站着不动,那仆人跟上来说。

“嗯,你家主人打算搬家么?”冒襄望着散乱地摊开在天井的箱笼杂物,好奇地问。那些箱笼有的已经关上,并用绳索捆扎结实;有的则还打开着,露出里面的衣被杂物。三个丫环老妈模样的女人正在旁边忙着收拾。

“回先生,不是搬家。”仆人回答。

“不是搬家——那为的什么?莫非打算逃难?”

“先生是说逃……逃难?哦,这个,主人没有这等说。小人不知。”

对方这样回答,换了在平时,冒襄出于礼貌,就不会再问了。但眼下正关切着浙东义军的动向,他就破例地认真起来:“不知?你们怎么会不知?”

“哎,我说相公!”一个女人的嗓音接上来,是那个长着一张圆盘脸的中年女仆,“主人怎么打算,小人们做下人的又怎生得知?八成呀,是主人瞧着今儿个天气好,故此吩咐小人们把箱笼搬出来晒晒日头也未可知!”

如果仅仅只是把衣被搬出来晾晒一下,做主人的是不会不说清楚的。可是这些仆人却一个个都推说不知,显见是成心欺瞒搪塞。而且,这个女人说话的口气,也分明透着某种鄙嫌不逊的意味。冒襄错愕了一下,不由得心里有气,于是瞪起眼睛,训斥说:

“混账的狗才!你们拿我冒某当什么人了?竟敢在此戏弄本相公?啊!”

那几个仆人自然认得他是主人的朋友,被他一喝,都不敢回嘴,但也只是呆着脸,管自去收拾地上的箱笼杂物。看见这样子,冒襄愈加焦躁,正要大声追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说:

“哎呀,原来是辟疆来了!失迎失迎!”

冒襄回过头去,发现是老朋友回来了。大约是赶路太急的缘故,张维赤微胖的脸孔涨得通红,剃光了的前额上还渗出星星点点的细汗珠子。

“咦,辟疆,怎么不进屋?进屋去坐呀!”张维赤热情地催请说,没发现天井里的气氛不对。“快,奉茶!”这么吩咐仆人一句之后,他就挽起冒襄的胳臂,把朋友引到堂屋里去。

“对了,还有什么吃的,也拿出来,”张维赤用袖子揩着额上的细汗珠子,从仆人手中接过茶,又吩咐说,“在外间跑了半天,我也饿了!”

等仆人答应着去了之后,张维赤这才转过脸来问:“唔,那么,鲁王挥兵渡江的事,兄想必已经听说了?”

冒襄的目光还在追随着仆人的背影,“嗯,吃的东西?不知他能拿出什么来?”这么心动地猜想着,蓦地,回过神来,于是连忙点点头:“嗯,弟适才听路人说,鲁王派出十路兵马打过江来。也不知真假,正要来请教兄。”

“这是真的。弟也是这两日才陆续听说,近几个月来,南边果然闹大了,在绍兴监国的鲁藩手下号称有十万大军,还有在福建称帝的唐王,也有许多兵马……”

说到这里,仆人的脚步声再度响起,食物端出来了,原来是热气腾腾的红薯米饭。不过,却只有一碗,筷箸也只有一双。

“咦,冒先生的呢?”张维赤诧异地问。

“回老爷,”那仆人一边把饭和筷箸放到张维赤的面前,一边恭顺地低着头回答,“适才小人叩问过冒先生,冒先生说他已经用过了!”

“噢,原来我兄已然用过了?”张维赤询问地转向冒襄。

起初,看见只端出来一碗一箸,冒襄也颇为疑惑,因为纵然只是红薯米饭,但那香喷喷的气味却令他立即馋涎直冒,饥肠作响,很想也能吃上一口。有片刻工夫,他还猜想着对方也许是分两次端出来,不料,钻进耳朵竟是仆人那么一句当面胡扯的话,他不禁为之愕然。不过,当接触到撒谎者那隐藏在眼皮底下的狡狯目光时,他心里忐忑了一下,多少有点醒悟了——记得刚才进门时,自己因为一时气恼,呵斥了他们两句,看来他们便记恨在心,却故意在这当口上来报复自己。“啊,这些可恶的狗才,竟敢如此!”他顿时面红耳赤,羞恼交集地想,“什么狗屁红薯米饭!要换了当年,便是山珍海错、龙肝凤髓,我冒襄又何尝眨过眼睛!如今不过是虎落平阳,便落得被这些狗东西来欺负!”然而,愤怒归愤怒,出于对脸面的顾惜,他却只有硬着头皮,点一点头,说:

“兄台请自便,小弟——嗯,已然在家中用过了!”

这么说了之后,为着不受那碗米饭的引诱,他就咬紧牙齿,别转脸,不去瞧张维赤;同时,也尽量不去想那些仆人得意的鬼脸。

幸而,张维赤也许确实是饿了,也许觉得在朋友面前独自进餐有失礼数,三下两下就把那碗饭扒完,随即重新端起茶杯——

“嗯,适才弟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听说前时我们逃出海宁那阵子,鲁王的兵马从南边渡过钱塘,攻下了富阳、于潜,势力已经伸展到浙西。这一次他派出许多兵马,不用说,是意欲围攻杭州。如今钱塘江上,日日喊杀连天,正打得热闹呢!”

冒襄紧皱着眉毛,专注地听着,一颗心再度急跳起来。证实本以为毫无希望的局面,当真出现了转机,自己也有可能因此摆脱眼前的狼狈处境,重新回到“自己人”的营垒中去,他不禁大为兴奋。这种心情又由于刚才那个无端的折辱,而变得更为急切。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已经多少有所听闻,说不定就会振臂而起。他正打算向对方打听得更详细一点,却听见张维赤说:

“鞑子近日派了兵来驻海宁,此间迟早又要开仗,住不得了。好在到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东西了,无非是些日常用物,胡乱归拢一下,就完了——哎,兄请用茶!”

冒襄本能地端起杯子,听了这话,顿时又停住了:“兄是说,打算逃难?”他疑惑地问,随即想起进门时看见的那些箱笼行李。

“嗯,”张维赤点点头,“既然已经剃了发,就只能跟着鞑子跑了!要不然,等南兵打过来,可就活不成了!”

冒襄蓦地一惊:“啊,活不成了?这话怎讲?”

“是的。”张维赤抬起头,苦笑了一下,“闻得南边认定,凡是剃了发的,就成了鞑子,一经捉到,统统杀却!前些日子南兵攻澉浦时,许多乡民都因此被杀死。当时弟的一位远亲,也被捉住,是混在死人堆里,才捡回性命的!”

“那么、那么南兵难道不知道他们剃发是被鞑子逼的么?”冒襄着急地追问,同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那些乡民当时也是这等苦苦哀求他们。唯是南兵说,这发式衣冠,是祖宗传下来的,谁个剃了,就是背祖灭宗,成了与鞑子一样的虎狼禽兽,甚至连虎狼禽兽都不如,只是替虎狼引路食人的伥鬼。留着都是祸根,非杀尽不可!”

冒襄目瞪口呆地噎住了。说实在话,在被家人逼着剃去头发的当儿,他心中虽然也痛苦不堪,恨自己心肠太软,顾虑太多,既不能抛开一切,投奔义军,又不能横刀自裁,一死了之,结果落得个忍辱含羞,苟且偷生,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自己——还有家人们,在昔日的同胞眼中,竟成了虎狼禽兽,成了该死的伥鬼!

“可是,这分明是不对的,是胡闹!”他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反驳说,“民众明明是被迫的,我们都是被迫的!怎么就成了异类?我们不是异类!我们……”他本想大声申辩下去。然而,当目光落在张维赤那半爿锃光瓦亮的脑壳和支棱在后面的辫子上时,他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自己那令人厌恶的可耻模样,嗓门也低了下来,并且闭口不说了;半晌,终于垂头丧气地坐回椅子上。

“闻得这些天南兵忙于轮番向杭城搦战,一时还顾不上海宁。”张维赤又说,“他一旦腾出手来,说不定立时就到。兄还须早自为计才好!”

“……”

“嗯,兄还是早自为计的好!”张维赤又重复了一句。

“那么,兄是何时得知此事的?”冒襄阴沉地反问,没有抬头。

“这——也就这两三日吧!”张维赤的口气有一点含糊,随即又解释说,“弟本欲早点知会兄,只因弄不清南兵到底来不来,所以……”

冒襄尖利地瞥了对方一眼,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怨忿:“哼,原来他得知消息已经好些天,却只顾自己忙着张罗出城避祸,把我抛到了脑后。直到今日我巴巴地找来,才叫我早自为计!都到这种地步了,还能早什么?又有什么‘计’可‘为’?”

“哦,瞧我简直是忙昏了头!”大约看见冒襄沉着脸不说话,张维赤眨眨眼睛,显然记起了什么,说:“好些天不见,令尊、令堂的贵体想必都康健?”

冒襄没有马上吭声,直到张维赤被眼前的静场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才淡淡地说:“多承垂问,托庇粗安。”

“噢,这就好!这就好!”张维赤连连点着头,停了停,又提醒说,“不过,还须早自为计——海宁离江边太近,最好躲得远些,越远越好!”

无论是眼下在海宁,还是前些日子在海盐,冒襄一家都可以说是人生地疏,全靠张维赤安排照应,才勉强挨到今天。要是再度离开海宁,一家人可就变得前路茫茫,不知应该投奔何处。但这一次张维赤迟迟不向自己通报消息,刚才又是那样一种口气,看样子已经不打算继续给予安排……“哼,什么‘早自为计’!无非是你想把我们一家当包袱甩掉,好自己逃命罢了!怪不得刚才那顿饭,你独自吃得那等舒心!”他恼恨之极地想。

杂沓的马蹄声,又从外边的街巷传了进来。由于两位朋友暂时停止了谈话,这急雨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冷酷、无情,像一颗颗尖利的钉子,一直敲进人的心里……终于,冒襄一挺身站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朝门外走去。

“哎,辟疆,你要上哪儿?”大约看见他神气有点不对,张维赤奇怪地问。

这一次,冒襄倒主动站住了。他偏过身子,望着一脸茫然的朋友,淡淡地说:“上哪儿去,兄这就无须管了。总而言之,今后弟也不会再来劳烦兄就是!”

说完,便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任凭张维赤在后面大声呼唤,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