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江边上到钱塘江两岸,大半个江南地区都抗争蜂起,战火连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难的冒襄,对此却无暇顾及。因为自从逃出兵匪横行、局势混乱的海宁县城之后,他和家人们一直在乡野间漂泊转徙,东躲西藏。

起初,他们只是迁移到友人张维赤在城郊的那所别墅——大白居住下,并没有走得太远,还想着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旧回到城里去。因为七月下旬,鲁王政权已经派来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为监军御史兼海宁知县,姜国臣为都督佥事;一度凶横跋扈的兵勇和盗贼也开始有所收敛。谁知到了八月初,情势突然又紧张起来,城里城外都在乱纷纷地传说:因为海宁不肯归顺,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从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气势汹汹地杀奔前来。于是冒襄一家顿时又陷入空前的惊恐之中。经过紧急商议,大家觉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兴听说已经被清兵进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也不成;至于南面,出门不远就是钱塘江口,白浪滔滔,一望无际,雇船倒还可以设法,难办的是渡江时的安全。最后,冒襄父子只好决定连夜打点,带领全家向东逃难。

现在,他们一家上下数十口人,外带大批的箱笼行李,几经辗转跋涉,已经来到相邻的海盐县,并且在一处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暂时安顿下来。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是张维赤给他们安排的。它名为村落,其实是张维赤一位远亲的家族墓园。村中仅有的三户居民是那位远亲的佃户,平日一边耕种,一边就替主人照料祖坟。由于按照礼制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还要守墓尽孝,所以墓园照例建有房舍,以备到时歇脚和住宿。要在平时,张维赤自然不会把老朋友安置到这里来,不过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世,这种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难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亲送到这里来,然后才全家赶来会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栋平房里。他们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共八口,再加上几名贴身丫环,住了最大的一栋,其余的仆人则分别男女,挤住在另外两栋里。这墓园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园中偃仰着几棵枝叶扶疏的长松和古柏,周围一望尽是苍苍的竹林,加上远离市廛,人迹罕至,环境倒也颇为隐秘清幽。只不过,自他们搬进来的那天起,没完没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着,总不见停。愁云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阴沉沉的,几乎没有片刻开朗过;地面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泥土都软得像搁凉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后,便稀烂一片。举目望去,远山、近树,以及附近的竹篱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汽里,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满坡的野草经了这意外的滋润,陡然暴长起来,青惨惨、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门前屋后,使这本来就偏僻的墓园,更增添了几许幽冷,几许荒凉……

不过,眼下冒襄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里。因为就在刚才,张维赤托人捎来了口信,让他立即赶到十里外的澉浦镇去见面,说是有紧急的要事商量。自从大半个月前,在海宁分手之后,冒襄便同张维赤失去了联系。在此期间,不断传来令人惊恐的消息,说海宁已经被清兵攻陷,烧了好多房子,还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鲁王政权所任命的知县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领头抵抗的缙绅。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宁参加守城的张维赤是否也在内。虽然一再派人出外打听,却由于海宁那边道路不通,始终无法弄得十分确切。这使他忧心如焚,天天如坐针毡,因为张维赤不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还是他们一家逃难到这个异乡之后的主要倚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今后的处境必定会困难得多。所以,得到张维赤的口信,冒襄当真是喜出望外。向父亲禀明原委之后,他就立即带领冒成和其他两名得力仆人,匆匆离开惹山,赶往澉浦镇去。

现在,一行人已经离开山野间的小径,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于县境南端的澉浦,是当地除了县城之外的唯一大镇,并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这条大路,平日总是车来马往,商贾和行人络绎不绝;不过,大约由于相邻的海宁正在打仗,加上秋雨连绵,眼下却明显地冷落了下来。偌大一条路上,竟然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灌满泥浆的车辙和蹄迹上,溅击出无数的小点点。冒襄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没有遮盖的竹篼里,心中也像眼前这天气,阴沉沉、湿漉漉的。他时而望一望灰蒙蒙的云影,时而望一望朦胧在雨幕中的远树遥山,虽然心中颇为焦急,恨不得即时就赶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这种鬼天气里赶路有多艰难,只好强自耐着性子,不去催促那两个艰难跋涉的轿夫了。

不过,走着走着,他又觉得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因为如果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清兵在攻陷海宁之后,正向这边逼近,那么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惊骇之下,也必定会拖男带女,争相逃命。可是如今四下里却平静异常,没有半点兵荒马乱的迹象。“莫非是传闻不确,海宁并没有失陷,清兵也没有杀来?只是,如果用不着逃难,乡民为着生计,就该出来耕种做活才对,为何眼下路上、田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么想着,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开始睁大眼睛,远远近近地不停张望。

滴滴答答的秋雨,渐渐下得小了些。虽然铅灰色的云层,依然在头顶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于失去了雨声的喧哗,周遭愈加显得空旷而寂静,寂静得令人心头发颤。

“咦,那是什么?”走在头里的一名仆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说。

“什么?”“哪儿?”其余几个立即凑了上去。看得出来,就连他们也觉得情形不对,因此变得颇为敏感。

坐在竹篼上的冒襄,还在那个仆人说话之前,已经透过雨幕,发现前边的路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只是由于距离还远,看不大真切。听仆人一指点,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时开始依稀认出,那是一个人。

“啊,死人,是死人!”走在头里的那个仆人首先发出惊叫。

“什么?死人!”冒襄心中一紧,差点儿从竹篼上直站起来,忽然发现脚下摇晃,又连忙坐下。这当儿,轿夫已经加紧脚步,赶上前去,于是,冒襄也就怀着惊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个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

这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从那一身黑旧的短衫长裤看,像是个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为着逃难而改了装扮。背后的衣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半个肩胛。他显见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为肩胛上靠近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又深又宽的伤口。只不过鲜血已经流干,并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如今,惨白的肌肉可怕地翻开着,露出了被砍断的脊梁骨和因胀大而鼓出的、紫色的肺脏。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扭歪着,两眼暴突,龇牙咧嘴,估计死时十分痛苦。

“嗯,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冒襄一边跨出竹兜,一边心神震荡地想,眼睛没有离开那具尸体,“莫非是碰上强盗剪径?还是……”

“哎,哎,这儿还有!”“哎呀,那儿,还有那儿,都是!全都是!”几个骇然的声音同时传来。

冒襄错愕一下,连忙跟过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沟洫中,甚至田地里,竟然东一具、西一双的,还躺倒着许许多多被杀者的尸体!

“啊,怪不得一路上净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原来出了这样可怕的事!”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死法各异的尸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身上还插着箭杆。他恐怖地想:“只是,从这死人之多、杀戮之惨来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盗所为,那么、那么莫非竟是清兵?”这么思忖着,冒襄心中猛然一动,顿时擂鼓似的大震起来。看见走在头里的两个仆人还大着胆子,往死人堆里钻,他就把脚一跺,哑着嗓子喝叫:

“混账,你们做什么?回来!赶快回来!”随即气急败坏地回头对冒成说:“瞧这情势,鞑子兵必定已经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赶快回惹山!”

听主人这么说,仆人们“啊”的一声,这才陡然紧张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顾不上泥稀路烂,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急急朝来路走去。

然而,没走上几步,耳边就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阵强劲的呜呜声,像是号角,但又不是号角,听来尖锐而剽悍,充满肃杀之气。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骇然止住了脚步。

“混账,停下做什么?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挥,恶狠狠地呵斥说。

“大、大爷,去、去不得,你瞧——”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指着稻田对面的村子说。

冒襄勃然大怒:“什么去……”但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在村子朝北的一头,正络绎走出一队人马。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那奇异的衣装、闪亮的刀枪,以及驮在马背上的大包小捆、马后牵着的牛羊猪狗,仍旧依稀可辨……

“大爷,鞑子兵就要过来了,得赶紧躲一躲!”大约发现主人在发呆,冒成焦急地从旁催促说。

冒襄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不错,清兵!这就是清兵!那么就是说,我得赶快逃!是的!”他想,慌里慌张地打算跨下竹篼,却不提防两腿忽地一软,几乎摔倒。多亏冒成和另一个仆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主仆三人于是相拥着,弯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长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芦苇丛奔去。

这是濒海地区常见的芦苇丛,由于受到咸气的滋润,长得又高又密。他们一行人冒着苇叶上乱泉一般的积雨,一个劲儿往里钻,浑身上下转眼间就湿了个透。大家刚刚把身子藏好,还来不及喘过一口气,就听见那像是号角又不是号角的声音,再度“呜——呜——”地响起来。从方向判断,还是来自刚才那个村子。大家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像是回应似的,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呜呜声;接着,第三个方向也加了进来。这样此伏彼起地响了一阵,才重新归于平静。躲在芦苇丛中的一伙人,虽然弄不清这几股声音的确切含义,但是无疑都猜到,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联络;而且看来光是附近,就起码有三股兵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脸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至于冒襄,透过芦苇叶子的间隙,仰望着刚刚回荡过那股可怖声音的天空,震悚之余,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无疑,由于躲进芦苇丛,眼下算是暂时得着了安全;但是,自己这一帮子人多招眼,清兵会不会已经发觉,打算过来搜查,刚才的声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样,今天恐怕很难逃得过去!本来,自己活到如今这三十四岁年纪,名气也有了,钱财也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何况碰上这国破家亡的惨酷时世,活着也只是受苦受难!只是,自己死后,丢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么办?而且,看这情势,清兵像是正在四处出动,那么会不会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儿,还有董小宛,会不会已经落入鞑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蛮的折磨、杀戮和蹂躏?这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忧惧,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急剧地奔涌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从旁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他,他很可能就会直蹦起来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为芦苇外有了声响。那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只是听上去并不杂乱,像是只有一人一马。虽然如此,冒襄仍旧立即紧张起来。他暂时把对于家人的担忧抛到一边,开始把身子紧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一人一马显然是沿着大路而来的。只听蹄声踢踏,来势迅急,不过,待到接近他们隐藏的地方,就明显缓慢下来,最后,骑者分明勒紧缰绳,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为我等而来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着对方的动静,有片刻工夫,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似的,连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外面的那个人——现在冒襄已经丝毫也不怀疑那是一个清兵——有好大一会儿,却变得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对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没有把握,还在四下里打量寻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经知道芦苇丛中躲藏着好些人,正在考虑如何下手,才能把他们一下子全都逮住。正是这种已经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发的威胁,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颗心随之狂跳起来……

但是那个兵仍旧没有动静。他似乎算定苇丛中这些“猎物”根本逃不脱,所以并不急于动手。

越是这样,冒襄在苇丛中就越加紧张。他大睁着眼睛,绝望而又恐怖地等待着,以至到后来,外间每一下轻微的响动——马蹄的倒踏、铁甲与兵器的偶尔碰击,传到他的耳中,都仿佛是一记响雷,震得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哦,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想做什么?”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听声音,马蹄正径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芦苇也开始发出沙沙的声响。冒襄的寒毛忽啦一下全竖起来:“来了,他到底发现我了!这一次我看来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夺路而逃,但是,结果只是颓然埋下头去,咬紧牙齿,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结束生命的无情一击……

然而,他没有等到。因为那马蹄声停顿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后退去。只不过,当骑者这样做的时候,还似乎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为几声凌厉的呼啸响过之后,紧接着,就雨点般地落下来好些芦苇的断茎、碎叶,和白色的缨子……

“蛮子们!快滚出来!统统给老爷滚出来!”一声狂暴的喝叫蓦地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来,直透人们的耳鼓,使刚刚睁开眼睛的冒襄浑身一抖,几乎打算应声而起,只是及时清醒过来,才极力坚持住了。

“蛮子,滚出来!快点给老爷滚出来!”猛恶的嗓门再度发出喝叫,不过,这一次已经是在数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响起时,就愈加去得远了……

“是的,现在才刚刚开始,”死亡的威胁终于过去,冒襄望着开始窃窃私语,商量怎样才能逃出去的仆人们,心中默默地想,“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么熬?”这么忖度着,冒襄就发现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伴随着他的,也将是除了苦难,还是苦难……渐渐地,他整个儿都被一种冰冷的、厌倦已极的浓雾包裹起来,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觉中,什么惹山,什么家,似乎都是多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