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决定留下来不走,因此在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里,冒襄便怀着对时局好转的希望和信心,一头扎进了为加强家宅联防的奔走张罗之中。

然而,尽管起义的首领们曾经许诺,城中的混乱局面会很快得到控制,冒襄也以此竭力向左邻右舍游说,鼓动大家留下来别走,可是几天过去了,那个许诺并没有实现,城里的无法无天行为非但不见收敛,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于是,一度被说服留下来的邻居们,又纷纷发生动摇,重新准备向外逃难。冒襄眼见局面难以控制,感到十分着急,也十分懊恼。由于人手愈来愈少,他只得大量派出自己的家丁去顶替;于是整副防守护卫的担子,也愈来愈重地压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对于发生在外间的这些情形,作为侍妾,并且料理着丈夫日常起居的董小宛,多少是知道的。虽然冒襄很少向她说及外间的事情,她也不敢多问,但是,从丈夫那明显的消瘦下去的脸庞,从他变得愈来愈烦躁的脾气,董小宛都不难猜测到外间的事情是多么地不顺利。特别是当马夫人和苏少奶奶禁受不了日甚一日的惊扰,终于先行搬出城外的乡下去之后,冒襄每隔三五天,还得安排时间前去探视,以致除了操心城里的事之外,更多了一重远道奔波。对于这些,董小宛全都默默看在眼里,自然也疼在心上。她知道外间的事自己插不上手,便很想在家中的事务上尽自己的一份职责。然而,偏偏家里那些做主子的,似乎始终把她看成是下人,而下人们又把她看成是主子,不论是哪一拨子的事,都不来招揽她。这就弄得她无所依傍,仿佛被遗弃了似的。特别是当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这种孤独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眼下,又到了傍晚时分。从董小宛日常起居的东厢房明间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一道宽阔的、巨大的堆絮状云带,从西北边迤逦铺展过来,经过庭院的上空,又向东南的方向延伸而去。在夕阳的映照下,那火红的云带显得分外耀眼、鲜明,使整个天空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不过,这瑰丽的景色却预兆着明天可能要下雨,起码也要刮风。

现在,董小宛就望着这片云,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在默默想心事。不过,她想的不是明天的天气,而是想起自己嫁进冒家来,已经有两年半了。去年为着躲避高杰的乱兵,举家逃出如皋那一次,在几经艰险,抵达丹阳时,丈夫曾经亲口告诉她:老爷发现她料理银钱的出入时尽职尽责,清楚细心,十分赞赏,打算把家中的财务交给她来管理。当时她虽然受宠若惊,生怕承当不了,但是对于老爷的信赖,心中毋宁是十分感激的。因为她固然丝毫没有揽权弄柄之心,却十分渴望能够被这个家庭所接纳,成为与大家亲密无间的一分子,为维护这个家而竭尽心力。出自老爷之口的赞许和打算,无疑是一种认可的明白表示。谁知,回到如皋之后不久,她就跟着冒襄去了南京,一住就是大半年。接着就是清兵大举南下,她也就跟着家人匆匆逃到了这里。到如今,那件事似乎被压根儿遗忘了似的,再也没有人提起。对此,她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还不到这个份儿上,勉强去承当,未必是一件好事。不过,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别的缘故,她又觉得这一次回家之后,周围的气氛起了变化。老爷倒没有什么,对她依然和颜悦色;可是说到太太、奶奶,还有刘姨太,态度就变得淡淡的,不像过去那样亲热,虽然不至于难为她,但是有意无意地,却不再拿她当回事。这可就使董小宛感到颇为惶恐不安。特别是眼下这一次,太太、奶奶都带着儿孙搬到城外的大白居去了,就连刘姨太也没留下,可是却偏偏丢下了她。无疑,由于冒襄并没有走,她其实也不愿意抛下丈夫自己离开。不过,那些家长们在作出决定时,甚至连哪怕询问一下她的意向都没有,仿佛她连个数儿也算不上似的。这就更使董小宛敏感地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真正被这个尊贵的家庭所认可和接纳。近些天来,这种委屈和疑虑一直刺痛着她、困扰着她,此刻,它又一次冒了出来。“啊,我进门都两年多了,她们为什么还是这样子?我到底哪儿做错了,或者做得还不够?该怎么做才成?”她呆呆地仰望着那一片正在越来越暗淡下去的火烧云,苦恼地、绞尽脑汁地想,“其实,她们不知道,我是多么爱重这个家,多么爱重她们呀!只要她们真正把我当成至亲骨肉,即使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累,我也不会有怨言!啊,要是做得到,我真想剖出心肝来给她们看!可是现在这样子,这般苦楚又能向谁说,又有谁能帮助我呢?哎,看起来,就唯有相公了。他是我最最亲近的人,我的苦楚,他好歹还知道一点。虽然我也知道,从起始到如今,他都从……从未当真把我放在心上。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想什么?也许还在想着那个陈圆圆——不过,除了他,我实在再也没有人能指望、能倚靠了呀!那么,那么——啊,这天都黑了,怎么相公他还不见回来?”

由于忽然想到了丈夫,董小宛心中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的确,冒襄是今天一早出的门,说是到城外去探视马夫人和苏少奶奶。按理说,这会儿早就该回来了,因为在此之前,他也曾去探视过两次,每一次都是过了正午不久就回来。

“哦,不光他不见回来,连冒成他们也没有一个回来。那么会碰到什么事呢?是乡下发生了变故?还是他们半路碰上了杀人抢劫的强盗?要不就是生病了?伤着了?走错路了?”

一边这么不安地猜测着,她一边又极力安慰自己:“嗯,不会的,不会这样!相公可不是那等遇事莽撞、没心没智的人。他自会随机应变,把一切都应付得好好的!”

然而,当目光落到变得幽暗一片的庭院时,她又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要是没事,他怎么到这会儿还不回来?他不会不知道老爷、我,还有家里的人都在惦记着他呀!就算他有事回不来,也该打发个人回来说一声呀!啊,要是当、当真遭了祸事,他们此刻会怎么样呢?是身受重伤,还是在挨打受折磨,还是、还是已经不、不在了……”最后这个念头一闪,董小宛像当头挨了一棒,顿时呆住了。

“不,不成!不能这样!”她惊恐地想。的确,且别说她是那样深爱着丈夫,就拿她自个儿来说,眼下国破家亡,到处兵荒马乱,而她在这个家里唯一能够指望、能够倚靠的人,就只有丈夫了。万一冒襄有个三长两短,那么她今后……

“不,我要去,要去找他!”她不由得站起来,出声地说。

坐在旁边的紫衣分明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一件准备折叠的衣裳,问:“娘,娘要上哪儿去?”

“找相公,一定要找相公!”董小宛说着,抬腿就往外走。

紫衣赶紧跟上前来搀扶:“可是,听说老爷已经派人去了!”

“不成!我得自己去!”

“可是……”

“你莫拦我!快叫轿子来,快去,去呀!”

发现董小宛神色惨厉,大睁着眼睛,身子也在微微发抖,显得激动异常,紫衣不敢违拗了,应了一声“是”,匆匆向外走去。

小半晌之后,董小宛乘上一顶小轿出门了。上房那边的冒起宗大约也正为这件事焦急,因此得知后并没有阻拦,只派人过来传话,让她多带仆从,小心护卫,以防不测。

现在,董小宛就在八名手执火把和刀棒的家丁簇拥下,沿着狭长的里弄,向大街的方向走去。位于城东的这条里弄,聚居着好些上流人家,平日在城中称得上有财有势。凭着这一点,如果大家齐心合力,联起手来的话,应该说是能够暂时自保的。可是如今,那些有钱和不太有钱的人家都几乎已经逃了个干净,使平日颇为兴旺气派的一条里弄,变得灯火寥落,声响全无,到处笼罩着阴惨惨、暗沉沉的恐怖气氛,简直同一片坟地差不了多少。直到董小宛的行列经过,杂沓的步履和晃动的火把,才将幽灵般守候在一扇扇紧闭的大门内的看屋人惊起,惴惴不安地把眼睛贴在门缝里,往外窥看……

由于亲眼看到宅子之外是怎样一种诡秘荒凉的情景,想到冒襄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行走,该有多么危险莫测,董小宛此刻的心情甚至更焦灼了。虽然她只能坐在轿子里,但仍旧不断撩起帘子往外张望,希望尽快赶到前边去,把丈夫接回家里来。

然而走着走着,不知为什么轿子却停了下来。董小宛稍等了一会儿,仍旧不见起动,她把帘子再掀开一点,从站在前面的仆人头顶上望去,发现已经来到里弄口的木栅门前。门洞里,影影绰绰地聚了好些人,正在那里嗡嗡地交谈着。董小宛起初有点莫名其妙,随后心中一动:咦,莫不是相公回来了?顿时,她心中一宽,连忙扳着窗沿,睁大眼睛,伸长脖子张望着,希望尽快辨认出丈夫那熟悉的身影。

“姨奶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轿外响起。

董小宛回顾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执事头儿冒贵。她连忙问道:“为何不走了?是不是相公家来了?啊,相公呢?他在哪里?怎么我看不见?”一边问,一边重新伸长脖子,竭力寻找着。

“少爷还不曾回来。是外头乱得厉害,说是灶户进城了,成群结伙的,到处杀人抢东西。”冒贵哑着嗓子回答。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哦,那为什么还不走?快走呀,快去接少爷呀!”董小宛着急地催促说。

大约发现董小宛其实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冒贵干咳了一声,把灶户进城的事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少爷这会儿还不回来,想必在城外那边歇下了。现今外头乱成这样,姨奶奶也别出去,先回府里歇着,等明日再派人出城打探不迟。”

停了停,看见董小宛没有作声,他又说:“张乙、吴七都回来了。姨奶奶不信,只管问他们两个便知。”

张乙和吴七,就是先前派去迎接冒襄那批家人的班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轿前。听冒贵这么说,他们便异口同声地帮腔道:“这是实情。姨奶奶万万出去不得!如若不然,有个差池闪失,小人们俱担待不起!”

董小宛仍旧不说话。不过,发现张乙、吴七和他们的手下人全都聚在这儿,她也就明白了:原来,这些人虽然奉命到大街上去探看和迎接主人,其实却十分胆小怕死,发现外间的情势不对,他们就马上退回里弄里来,还撺掇冒贵也不要去。“他们说相公在大白居那边歇下了,分明是托词搪塞!试问他们怎么知道?凭的什么?”董小宛又气又急地想。作为奴仆,对攸关主人生命安全的差使,竟然如此敷衍了事,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啊,他们怎么敢!他们平日的忠心到哪里去了?”但是,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身份,她又感到很难拗得过这些有头有脸的老家人。因此,尽管心中气苦异常,到头来,她只能使劲地蹬了一下轿子的底板,用含泪的声音说:

“快走!”

“上、上哪儿?”一名轿夫迟疑地问。

“当然是上街上去,迎接相公!”

“哎,姨奶奶……”显然吃了一惊的冒贵连忙阻止。

“走呀,快走!”董小宛蓦地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那悲愤、凄厉而又固执的叫声撕破静夜的空气,迸射而出,使在场的人心头都不由得一震!

这么一来,谁都不敢再阻拦。董小宛那顶轿子摇晃了一下,重新起动了。它在仆人们让出来的通道中悲壮地、坚执地前行着,看样子,哪怕外面是刀丛剑树,是流血死亡,也阻挡不了她去迎接冒襄的决心。

几个班头你望我,我望你,尽管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着似的,终于无可奈何地跟上轿子,一起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