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长时间的哭临,把内心的悲痛尽情宣泄了一通之后,为着补偿未能给老师送终的终生遗憾,黄宗羲决定:要在老师的灵前守上一夜。这个要求自然是合理的,因此刘府的家人稍作安排,并留下长孙刘茂林——也就是黄宗羲的未来女婿作陪之后,便陆续走散,各自为亟待张罗的事奔忙去了。

现在,短暂的黄昏终于过去。刘汋过来陪亲家翁用过晚饭,带上刘茂林去支应一些急事。灵堂里,最后只剩下黄宗羲一个人。

不过,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经历了刚才的一番震惊与悲痛之后,他确实需要独自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以便把这件事的含义,仔细思考一番了。

只是,要真正进入思考也不容易,眼下他的精神是既亢奋又疲劳。因此,当他呆呆地望着老师的牌位时,最初跃动于脑际的,只是一些过往的生活片断。他一会儿记起当年父亲被阉党迫害致死,自己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时,刘宗周怎样冒着被株连的风险,把他收入门下,并且从此成为他的保护人;一会儿,他又记起,在后来的那些岁月里,老师怎样怀着特殊的偏爱,对他的学业加以悉心指导,使他在众多的同学当中迅速崭露头角,成为蕺山学派的重要传人。随后他又记起,也就是在这座宅子里,当时北京陷落、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刚刚传来,老师也是痛不欲生,是自己以大义苦苦劝谏,使老师重新振作起来;接下来,他又记起,那一次,在丹阳的佛寺里,因为得知有刺客来行刺,为着保护老师,他曾经绞尽了多少脑汁,经历了多少紧张和惊恐,而老师又是多么地不当一回事,还扯着他谈阳明心学。结果也怪,那伙刺客竟然到底没有露面……末了,他忽然想到钱谦益。论交谊和学业,钱谦益本来也算是黄宗羲的一位老师,可是直到刚才吃晚饭时,黄宗羲才从刘汋的口中得知:这一次清兵进军如此迅速,是因为拥有重兵坚城的南京,到头来竟然不战而降!而当时策划拱手献城的大臣当中,钱谦益是属于领头的角色。听说此公如今已经剃发改服,公然奔走效命于“虏酋”多铎的麾下了。“哼,想不到钱牧斋,竟然做出这种自败名节的千古丑事!还亏他是个东林元老,真是没的把人羞死!无疑,这些年他对于阉党小人一直首鼠两端,心志不坚,可以说端倪已露;但怎么也想不到,末了他放着多少路不走,偏要去学洪承畴、吴三桂,做那背祖欺宗、卖国求荣的贼!我算是完完全全地错看了他,错识了他!”想到局面本来未必没有可为,却仅仅由于错立了弘光皇帝那样一个昏君,便使朝中的正人君子不只回天乏术,还饱受打击、斥逐甚至杀害,而让攸关国家生死的大权,不是被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奸党把持,就是落在钱谦益这种叛卖者手上,结果弄到一坏再坏,终至不可收拾,带累全体民众,包括自己这些人的性命、财产、事业乃至理想,也无辜地被硬拖着一块完蛋,黄宗羲就感到无比的冤枉、痛苦和愤恨,以至捏紧了双拳,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连声的轻唤从耳畔传来,黄宗羲猛地抬起头,定一定神,这才看清了,原来刘茂林已经来到身边。

“岳父大人,家严命小婿来陪岳父大人守灵,尚祈准允!”刘茂林行着礼,毕恭毕敬地说。

“唔,是你父亲让你来的么?”

“禀大人,小婿原有此意,适才禀知家严,已蒙家严允可。”

黄宗羲做了个手势:“嗯,那么,坐下吧!”

刘茂林却没有立即坐下,他先向岳父表示感谢,然后弯下腰,把地上的蒲团移到下首的位置,这才坐下,但立即又拱着手,一双稚气未脱的小圆眼睛专注地瞅着岳父,现出毕恭毕敬的神情。

这个刘茂林,今年才只有十四岁,因为自幼秉承家训,又是家中唯一男孙的缘故,却已磨炼得举止言谈都恪守规范,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这种印象,在黄宗羲初次见到他时,曾经感到暗暗好笑,但表面上也只有一本正经地同他应酬。后来彼此来往多了,才渐渐习以为常,不再觉得什么。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女婿那恭谨的、彬彬有礼的姿态,黄宗羲却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触动。

“是的,如果就这样,任凭鞑子入踞了中国,那么即使他们这一辈的人还能记得祖宗之俗,圣人之教,到了再下一辈、几辈,只怕不只是头发衣冠,就连吃饭、说话、识字,乃至出入起居,婚丧嫁娶,全都会变得跟鞑子一个样!这么一来,我赤县神州,无限的田园锦绣、城市繁华岂非从此要沦为穹庐牧马的蛮荒之地;我汉家亿兆民众,岂非全都要变成茹毛饮血、不知仁义礼教为何物的畜生禽兽么!这么活着,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啊,同死掉又有什么两样!”

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发觉,尽管仅仅在刚才,他还对以往那种君权至上的朝政格局感到切齿痛恨,对于是否投身到目前这场起义中到去,始终十分犹豫,但是,如果不想让被自己视若性命的华夏文明就此彻底毁掉,他除了奋起一拼,其实是没有别的路可选择的。这使他又一次感到痛苦——一种明明看不见事情有什么成功的可能,但仍旧不得不投身进去的痛苦。有片刻工夫,他感到既绝望又茫然,虽然觉察到黄安鬼头鬼脑地踅了进来,并且正在同刘茂林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听见黄安惴惴不安的声音在说:“……可是兵太少,就怕打不过鞑子!”

“什么兵太少?”黄宗羲转过脸去,问。

“哦,禀大爷——”黄安连忙回答,“南门外来了好些兵马,说是从上虞来迎鲁王爷的,还听说余姚、宁波的兵也快到了!”

黄宗羲微微一怔:“我昨天才从余姚来,怎么余姚的兵也快到了?”他想,不过,随后也就记起:孙嘉绩曾经说过,另一位起义头领熊汝霖早在几日前就到台州去迎接鲁王。那么看来必定是自己离开之后,孙嘉绩跟着就接到消息,也立即启程赶来。

“嗯,那么‘打不过鞑子’又是怎么一回事?”他皱着眉毛又问。

“这个,这个,小人也是听外间的人说,只来了十船八船的兵,太少,只怕……”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吭声,他的胆子就大起来,开始指手画脚地说:“哎,上虞那些兵,乱糟糟的,一下船就满码头地跑,还吵架、干仗,做头儿的喝叫也不听。小人瞧他们连号衣也没有,刀枪也是破破烂烂的。唉,这算什么兵!又怎么同鞑子打仗?”

黄安说的也许是实情。要同清军对抗,光靠临时招募的乡勇,的确不够,因此孙嘉绩他们已经派人联络驻扎在附近的方国安、王之仁两位明朝的总兵官加盟,并且听说已经答复同意,到时义军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强。不过,黄安在说到乡勇时那种鄙薄轻蔑的口吻,却刺痛了黄宗羲。

“胡说!”他瞪起眼睛,发怒地呵斥说,“怎么不算兵?他们是来迎接鲁王爷的,又不来打仗,带许多兵做什么!说到号衣、刀枪,那是一时备办不及,有什么可笑的?告诉你,这鞑子今番是打定了!打得过打不过,都得打!滚!给我滚出去!滚!”

黄安刚才急巴巴地走进来,本是为着向主人报信,还满心以为会得到主人的嘉许,做梦也没有料到这马屁会拍到马腿上。他被这断喝吓得浑身一抖,脸上顿时失了色。待到第二声断喝下来,他就“忽啦”一下转过身,像兔子似的蹿过门槛,转眼就消失在庭院的暗夜里。

黄宗羲仍旧余怒未息,尽自咬着牙,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直到刘茂林从旁再三劝解,他才渐渐消了气。

“非是老夫爱使气发火,”他悻悻地解释说,“只是这狗才被惯坏了,故而如此大胆放肆,出言无状。不加训诫,如何了得!”

“大人说得甚是,”刘茂林连忙附和说,“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驾驭之法,自应以恩威并施为宜。”

停了停,看见黄宗羲没有别的话,他又小心地问:“快交二更了,大人劳累了一日,要不,就靠着这柱子假寐片时,如何?”

黄宗羲摇摇头,说:“我今夜不睡,你先睡好了。”

“小婿今夜也不打算睡,那么就陪着大人便了。”刘茂林马上表示说。

不过,这种翁婿默然相对的局面也只是维持了小半个时辰,渐渐地,坐在对面的刘茂林的脑袋就一次一次地往下沉,身子也开始东摇西倒地坐不住。终于,他往柱子上一靠,轻轻地打起鼻鼾来。

黄宗羲却仍旧没有睡意。他时而望望长几上老师的牌位,时而望望棺材底下那盏长明灯,也许是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缘故,现在他慢慢又觉得:尽管继续沿袭过去那种腐败已极的朝政格局,是很难有所作为的,但既然决定投入到起义中去,就总得设法促使当政者弃旧图新。那么,在未来的朝廷中,也许还是能够担任一官半职为好?因为正如孙嘉绩说的:若没有官职,有许多事情就无法参与。“可是,我已经一再表示,要仿效当年李泌的榜样,以布衣之身报效社稷。那么,怎好又改口?况且传出去,也会招人笑话!”这么一想,黄宗羲就不禁后悔起来,觉得自己又犯了意气用事的老毛病。无疑,也还存在着一种挽回的可能,那就是孙嘉绩坚执前议,再度提出来。但是由于当时自己把话说得太死,说不定对方觉得不好再勉强,就此作罢……这么心神不定地思忖着,渐渐地,黄宗羲感到了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瑟瑟寒意。开始,他还竭力抵御着。可是那股寒意却愈来愈凛冽,简直砭人肌骨。黄宗羲感到再也抵受不住,打算站立起来,却意外地发现,全身像给禁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正打算再努力一下,就在这时,灵堂里的灯烛一下子全都变得昏暗无光,只有安放在棺材下的那盏长明灯还在荧荧地亮着。与此同时,在亮光的周围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影子,像人,又像鬼魅,正在那里飞快地奔跑着,愈奔愈快,也愈变愈大,转眼之间,就占满了整个灵堂,并且发出凄厉的、震耳欲聋的尖叫!

“啊,莫非我今夜遇上鬼了?”黄宗羲想,同时极力睁大眼睛,想看个清楚。但是,不管他怎样努力,眼前的狰狞影像始终只是忽隐忽现,仿佛有意在作弄他。与此同时,身上那股寒气却把他愈缠愈紧,并且一直朝咽喉迫上来。他一再奋力挣扎,都毫无用处。渐渐地,他感到呼吸困难,神智也变得有点迷糊不清。“不……不能!我不能这样就去……”他绝望地、断断续续地想。就在即将丧失知觉之际,忽然,白光一闪,先前的景象和感觉全都消失了。一位须发皓白、道貌岸然的老者站在他的面前。黄宗羲喘过一口气,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啊,老师不是入殓了么?怎么……”他来不及细想,连忙双膝跪倒,哽咽地说:“弟子来迟一步,不想老师已经撒手尘寰!今夕又蒙老师显灵相救,足见覆载情殷,令弟子永生难报!方今沧海横流,社屋为墟,天下之事,尚须老师复起,鼎力扶持,方能有济。如若神明有鉴,弟子誓愿以此微末之躯相赎!”

他说这几句话时,心情激动,全身发抖,当真出自至性。可是刘宗周却不说话,只是神情悲苦地摇着头。摇着摇着,不知怎么一来,他的脸就变了。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眼前站着的原来不是刘宗周,而是身材高瘦、长着一部花白胡子的钱谦益!黄宗羲正惊疑不定,钱谦益忽然把头一抬,嘿嘿嘿嘿地怪笑起来。更奇怪的是,随着笑声,他头上的方巾开始像纸片似的,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接着是前额的头发,然后是身上的道袍,竟同样纷纷断裂、脱落,并且连同方巾的碎片一道,雪花似的旋转着,向四面八方迸射、飞散。黄宗羲不胜惊愕地瞧着眼前的怪异情景,忽然发觉那团“雪花”越旋越急,钱谦益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消失在白光之中。他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打算追过去,却不提防脚下绊了一跤,整个身子直跌下去,他“啊呀”地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来,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蒲团上,灵台上那对白蜡烛已经烧剩下一小截,四壁白色孝帘正被晨风吹得微微晃动。透过仍旧浓黑如墨的庭院,声声更鼓正从大门外的巷子里传来,“咚、咚、咚、咚、咚”一共响了五下。

“啊,莫非我做了一场梦不成?”他想,同时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的情景,“嗯,那是怎么一回事?影子、鬼怪,喘不过气来——预兆着什么?而且救我的明明是老师,怎么变成了可恶的钱牧斋?”正这么满腹狐疑地发怔,忽然,又听见云板声响,接着是开门声、人声、脚步声,有人一路走进来。

黄宗羲回过头去——只这小片刻,朦胧的曙色已经开始显现,他依稀辨认出,由门公领着走进来的,是个头戴瓦楞帽的承差。“怎么大清早的,公差就来上门?”黄宗羲愈加疑惑,几乎有点闹不清是否还在梦中。却见那承差一直走进灵堂来,对他行了一个礼,说:“黄先生,余姚孙老爷已经到了绍兴,各位前来会盟的老爷也都到了。孙老爷命小人请先生即速到府衙去,商议迎接监国的事宜!”

起初,黄宗羲还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迷惘着,然而,终于一下子清醒过来,“请我到府衙去商议?”他意外地想,随后,觉得心中一动,夜来困扰着他的那种后悔和担心,忽然松弛了,消散了。他顿时兴奋起来,从蒲团上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说:“好的,请上复孙公,我这就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