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陈名夏见面的第二天,龚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轮值。在北京,自从正式成为清朝的京城之后,朝廷的一应设置制度,大体上仍沿袭明朝的一套,因此龚鼎孳日常办公的处所,也仍旧是老地方——午门外的朝房。那是靠墙而筑的两排长长的平房,分左右连接在午门和端门之间。礼、兵、刑、吏、户、工等六科的给事中们,就在这里分门别户地办理日常的公事。

虽然对于爱妾的建议,龚鼎孳一度颇为动心,但陈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发改装的念头。说心里话,对于“鞑子”们那种发式穿戴,龚鼎孳实在没有丝毫好感。能够保持现在这身衣冠,他绝不会另作他想。不过,正如顾眉所指出的,在孙之獬带了头之后,这还做得到么?虽然陈名夏说得那么有把握,但毕竟只是他个人的估计,包括摄政王在内的满族大臣们未必就是这样想。要是反正到头来都得剃的话,那就确实不如抢在头里。然而,当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内心又仍旧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现在,龚鼎孳已经来到皇城之内,并且习惯地向着朝房走去。位于端门与午门之间的这片空地,方圆虽然并不小,但四面都是高峻的宫墙,两座门的顶上还耸立着巨大的门楼,因此不但不显得空旷,相反还有一种深谷般的感觉。龚鼎孳每逢走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其实是何等卑微,而高踞于万民头上的那位神圣的主宰者又是多么威严、可畏。此刻,他从剃发留辫、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满洲卫士身旁经过,默默地仰望着天幕下那座巨兽似的五凤楼,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动:“哎,但愿摄政王能明察人心,谨慎从事,这便不只是我辈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这么暗暗祝祷了两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脚步,走进日常当值的那间朝房里。

眼下,全国的政局还十分动荡,许多地方都还在打仗,因此朝里的公事其实相当繁忙。龚鼎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就上内院的红本房去领回来一摞子“题本”。其中有两件还有“朱笔”所加的记号,表示比较重要:一件是吏部关于一批地方官员的委任名单。由于前方的军事正在顺利推进,急需大批官员充实各州县的大小衙门,所以这件公事批得很快,只一天工夫,就下来了。这在前明时是不可想象的。至于另一件,则是来自江南的豫王多铎的奏章,内容是请示如何处置南京那批弘光政权的投降官员,所附的名单里赫然就有钱谦益、王铎等人的名字。如今题本的正面用满汉两种文字批着“着即来京陛见,量才擢用”的朱红色字样。“啊,原来连钱牧斋也投降了!还要来京陛见。嗯,他来了倒好,我正愁着东林方面在京里势单力薄,若得他带上一帮子人来助阵,就不怕孙之獬嚣张了!”正这么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龚鼎孳抬头一看,发现有个矮胖的人影在门外张望了一下,随即一步跨了进来。

“孝升兄,”他称呼着龚鼎孳的字,“就你一个人在么?”

对方这样问,是因为按照新朝满汉对等的规定,每班轮值,除了一名汉官之外,还必须有一位满官在场。

“哦,还没见人呢!看样子,今日八成又不来了!”当认出来人是兵科的给事中许作梅之后,龚鼎孳摆了一下手,不在意地回答。

“哼,偏生老兄好运气!不像敝科,天天被人像防贼似的盯着,连大气儿也不能透,真倒霉!”

这个河南人许作梅,是个有名的炮筒子。虽然一样是当降官,偏他的牢骚特别多,而且动不动就发泄出来。总算朝廷相当优容,至今没有见罪,不过仍旧常常让人替他捏上一把汗。因此,发现他又来了,龚鼎孳就不搭腔,也不停下手中的公事。

被冷落在一旁,许作梅分明有点尴尬,但仍旧不愿意离开。他凑近来,瞄着案上的公文,半讥讽半搭讪地说:“大热天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值得你大才子不要命地干?”

“是江南来的奏本,钱牧斋、王觉斯都要来京陛见。”龚鼎孳不得已敷衍他一句。

“是么?”许作梅顿时来了精神,“啊哈,原来又来了一帮子入伙的!这下可更加热闹了!”

停了一下,看见龚鼎孳没再搭茬儿,他就管自说下去。“钱牧斋么,倒是旧识,不过也已经多年不见。闻得他在乡下窝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挣回一顶乌纱。谁知一年工夫,就又玩完,也真够倒运的了!”停了停,又转着眼睛,嬉笑地说,“不知他们剃发改服了不曾?若然已经‘满汉一体’,孙之獬倒不怕孤单了!”

龚鼎孳本来已经不打算搭理他,忽然听他提到孙之獬,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头,问:“孙某人的事——许兄也知道了?”

许作梅眨眨眼睛,对他的追问似乎感到意外,不过,随即就呵呵笑起来,把手一摆,说:“老兄何其闭塞!有道是,恶事传千里。那猢狲崽子的丑态,这满朝汉官中,不知道的,恐怕没有几个了!”

在朝房这种庄严肃穆之地,许作梅居然高声笑出来,未免过于放肆。因此龚鼎孳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匆匆走向门口,向外张望了一会,直到证实并未惊动其他朝房,才又走回来,告诫说:“兄且低声些儿!”随即做了个相让的手势,“嗯,兄且坐!”

待许作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才压低声音问:“那么,不知兄等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自然是对姓孙的事。”

“哼,他得意不了,到时有他好瞧的!”

“噢?”龚鼎孳顿时精神一振,“原来有此快事!不知可以见告一二否?”

“这个么……”许作梅眼珠子一转,忽然变得小心起来,“眼下还不到说的时候,总之,兄等着瞧好戏就是了!”

看见那矮胖子说完,就站起身,打算离开,龚鼎孳反倒着了忙。他一边竭力挽留着,一边张开双臂,想拦住对方。谁知许作梅是个拗相公,刚才想挤他走,他硬是不走,这会儿想请他多待一会儿,他却死活也不肯干,相持急了,竟跺着脚直嚷嚷:“这是怎么说?敝科可不比老兄这里,一天到晚有坐探盯着,哪有工夫闲讲!”龚鼎孳眼看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嗯,他说有好戏瞧,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戏?”龚鼎孳一边走回书案,一边满腹狐疑地想,“孙之獬拼命讨好满人,满人自然是满意的。只要朝廷给姓孙的撑腰,许作梅那伙人,又能拿姓孙的怎么样?莫非还敢把他揍一顿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许呆子虽呆,要是没有几分成算,只怕他也不敢吹这等大气。那么,除非就是他得着什么消息……嗯,莫非果真正如老陈所说的,摄政王深知此事闹不好,会激出变故,因此并不赞许孙之獬的所为,甚至认为他是卖乖取宠,不由正道?”

这么猜测着,龚鼎孳顿时宽心了许多。“只不过,许呆子为何死活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自问同大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满洲衣装那件事,已经传了出去?刚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进来,其实是在警告于我?哎,这可真是冤哉枉也……”

正自暗暗苦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怒骂。龚鼎孳怔忡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这才发现:一位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汉族官员——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的给事中杜立德,正苦着脸,狼狈不堪地站在过道里,几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满族官员气势汹汹地围着他,其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地用女真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远处,还站着好几个汉族的官员,却只是交头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龚鼎孳因为听不懂女真话,始终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正好有一个通事从门前经过,他便连忙叫住,问:

“那边到底……”

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声说:“满大爷发个脾气是常事儿,大人您就甭管了!”说罢,摇摇头,一溜烟走掉了。

自从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后,朝廷为着笼络汉族的降官,虽然定下了各衙门中满汉官员名额各半,遇事共同协商的大准则,但是不少满族官员或多或少地都难免以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汉员放在眼里,甚至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加上彼此语言又不通,误会和摩擦更是时有发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烦,大约也属于这一类。

“妈拉巴子!”一声凶暴的叱骂传来,龚鼎孳悚然回过头去,发现其中一个满官已经举起拳头,向杜立德作势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拦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竟“扑通”一下,给对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这一跪,可是把咱汉员的脸面给丢尽了!”龚鼎孳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凭着那河南口音,他认出正是矮胖子许作梅。

“哎,得想个法儿,把他解救下来才成!”另一个人焦急地说。

又一个呻吟般的声音接上来:“救?老兄敢过去么?小弟可没这个胆子!”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者不是发现许作梅就在身后,这种事龚鼎孳是绝不会去管的。可是,觉得自己正被汉官们视为异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白的心理,却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时贪玩,扯了身满装么!你们这伙‘乌鸦’就大惊小怪的,支派许胖子鬼头鬼脑地来给我下药!原来全是见不得真章的‘银样镴枪头’!现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来,也让你们活活愧死!”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悻悻地、示威地想,同时,感觉得出站在旁边的那些汉族官员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

然而,这种勇气也只维持了几步路。因为龚鼎孳忽然发现,有几道利剑也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过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当看清那几个满官已经有意无意地挡在杜立德的身前,正对他虎视眈眈,龚鼎孳的一颗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糟糕,怎么会这样子?我可不是想同他打架,我也不会打架,他们难道看不出来?我不过是想好言相劝,请他们放过老杜罢了,怎么……”

从龚鼎孳原先站立的地方,到发生纠纷的处所,只不过相隔几个朝房。随着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近,龚鼎孳的脚步也变得愈来愈慢,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哎,怎么办?怎么办?是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心忙意乱地想,感到最后一点勇气都消失殆尽。但是,来自身后的汉官们的声息又使他难以退却。

“不,傻瓜,别去触这个霉头!”一声发自心底的叱喝使他猛然止步。如今,龚鼎孳已经多少清醒过来:“是的,我真糊涂,什么事儿不好逞能,偏来找满人干仗!”不过,已经到了这当口,返身折回反而会露出马脚。忙乱中他左右一瞄,发现紧靠左边就是一间朝房的门口,“对,躲进去!就像我根本不是冲着他们来似的!”他想,于是,立即装出没事儿的样子,朝满官们讨好地微微一笑。

然而,就在他打算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满官们的身后传来:

“哎,起来,快起来!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龚鼎孳错愕了一下,连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许作梅已经绕到前头,此刻正出现在杜立德身边,打算把后者搀扶起来。

那几个满官显然也没提防这一手,“忽啦”一下,全都回过身去。

“嗯,这回只怕胖子要倒霉了!”由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冲突已经转移到许作梅身上,龚鼎孳也就不忙着往屋子里躲了。不过,出于对事情的关切,他仍旧缩着脖子,心情紧张地望着,等待着那可怕的爆发。

然而,使他——恐怕也包括全场人大感意外的是,许作梅扶起杜立德之后,固然明智地没有再多嘴,而那几个满官似乎也觉得不便做得太过分,只斜着眼睛瞧着,竟然没有阻止。

看起来颇为险恶的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演变成更大的冲突。在一旁紧张围观的人们,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气。等脸色苍白的杜立德跟随着许作梅迅速离开之后,大家也互相交换着眼色,各怀心事地默默散去。

最后,变得空旷起来的场子上只剩下龚鼎孳。“哎,其实就差那么一步,早知如此,我就走到底了!”他茫然若失地站着,兀自呆呆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