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对两年前虎丘大会期间所受的围攻和挫辱,还记忆犹新,钱谦益确实没有出手援救周镳的热情和兴趣。更何况,这样做还有可能触怒马士英那一伙人。在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五年之后,才得以重立朝班,钱谦益可是绝不肯再拿这顶乌纱帽儿去冒险,哪怕仅仅让他向王铎私下疏通也罢!

不过,话又说回来,据杨文骢在席间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这一次被捕,只是一个发端,接下来,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谓“顺案”,对东林派大张挞伐,企图运用株连的手段一网打尽。这个说法如果属实,那么他钱某人能否逃过劫数,可就十分难说。事实上,尽管两年前,他为了替阮大铖开脱,蒙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但看来对方压根儿不买账。相反,由于自己在拥立新君期间,曾经过分卖力地充当了东林派的谋士,落在对方手中的把柄,绝不会比雷祚少。只要对方搬出任何一件来,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走不了,最终落个坐牢、杀头的下场。这么一掂量,钱谦益不由得大为恐慌,同时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痛苦:“啊,我为何总是这样倒霉!假如当初我不自居什么东林,压根儿不同那些光会瞎嚷嚷的书呆子绑在一块,而是像王觉斯那样,岂不安稳舒心!”不过懊悔归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惧,又迫使他无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词,不肯对冒襄作出许诺;但过后,经过反复权衡,却终于打算先向王铎试探一下。

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初六,这一天是皇帝“临门决事”的日子。钱谦益估计到时必定能见到王铎,所以四更起身后,梳洗穿戴完毕,就匆匆打点起身,来到紫禁城的端门外等候。谁知等了半天,多数官员都已陆续来到,唯独不见王铎;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轮到王铎在午门内的朝房里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见不着了。钱谦益颇为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凤楼的第一通鼓声响过后,便随着百官一起进入端门,来到靠东的一排朝房里。

自从五月以来,江南绝大部分地区都久旱不雨,天气也热得反常,但毕竟到了日短夜长的时节。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还是黑沉沉的,朝房里都点着灯烛。在官员们走动、行礼、让座的当儿,满屋子便显得人影幢幢。这种朝房,照例都按衙门来分派。里面的座位,也按品级大小排列,不过,有些官员为着找相熟的人交谈,也往往临时互相串门,制度上并不十分严格。现在,钱谦益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边惦挂着向王铎疏通的事,一边默默地听本部的官员们闲谈。

“列位听说了么?”一个沙哑的嗓音说,“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异之事,许多内监,忽然抬了小轿,领着一帮棍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闹得闾井骚然,地方俱不敢问,只猜道是选宫嫔。唯是圣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纪。”

“不错,”另一个也接了上来,“这事学生也听说了。以往历朝选宫嫔,必巡司州县,限数额、定年岁,由地方开报。而今未见官示,便率督棍徒,擅入民家,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甚至言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戏曲,分明是借端诈骗!这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本部的两位主事。大约皇帝选妃择嫔一类的差事,按规定属于礼部的职责范围,因此他们对于所发生的情况十分关注,而且有点愤愤然。不过,对于下属的牢骚,钱谦益照例只是听着,并不表示态度。因为沉着稳重,莫测高深,乃是身为长官的应具涵养。而且,这一类骚扰民家的事情,该由巡城御史去纠察,用不着他来管。何况,他目前虽然挂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实际职务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既然主事们反映的不法行为,已经涉及皇帝的家务,他就更加以不插手为妙。眼下,钱谦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刚才在端门外等候时,王铎固然没等着,但阁臣中也只到了马士英一人。高弘图和姜曰广似乎都没有露面。“嗯,姜居之受了朱统的严劾,注籍杜门倒还可说,何以连高研文也不来?”他想,随即抬起头,正想向大家询问一下,忽然午门上的第二通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他只好临时住了口,等鼓声响过之后,才重新问道:

“列位,今日可曾见到高阁老么?适才学生特地留了心,始终未见。不知他来了不曾?”

“哦,钱大人原来不知,高阁老亦已引疾杜门了!”一个熟悉的昆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着部里事权的另一位尚书顾锡畴。大约看见钱谦益有点发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黄胡子,接着又说:

“高公因愤于姜阁老横遭恶诋,屡次拟旨,力主究治诬告之人,俱遭驳回。不得已,唯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着一张富态的方脸的顾锡畴,早年也曾受过阉党的迫害,在朝中被归入东林一派。事实上,他对于马士英上台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十分不满。只不过顾锡畴平日说话过于随便,常常不大理会场合。大抵他认为钱谦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没有顾忌,常常当着钱谦益的面指责马士英,弄得钱谦益一边听,一边暗暗发憷,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设法躲着,尽可能避免同他纠缠。偏偏顾锡畴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钱谦益,就同他谈马士英,而且总是牢骚满腹。现在,他也不理会钱谦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长叹一声,说:

“看来,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于位了!要是这等,我也干脆跟了他们去!免得留在这里受马瑶草的窝囊气!只是方今国势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闯贼挟重赀而归川陕,东虏盗义名而取燕鲁。胡马南嘶,贼氛东犯,可谓刻刻堪忧!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屣之弃;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时。这真如日前陈卧子所言,何异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诚不知其所终矣!”

这些话,要在私下里说说,钱谦益也许还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几句。如今当着许多下属的面,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顾锡畴对头上那顶乌纱已经毫无留恋,想加以制止是办不到的。但继续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他只好赶紧把话题引开:

“哎,说到东虏、流贼,以弟之见,流贼远走川陕,显见气数已尽,恐怕势难复振;至于东虏,自然野心方炽,不过,所幸尚有吴平西制其侧。彼虽以大言诈我,怕亦未敢妄动。”

顾锡畴眨眨眼睛,对于话题的转移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他就摇摇头,说:“吴三桂么?哼,早于六月底,山东便有塘报,说他以‘清国平西王’之衔,牌行临、德一带,要该地官民‘仰体大清安民德意’,不许抗拒。上月他又兵临庆都,树出‘大清国顺治元年’旗号,逼人削发。他尚有心于本朝乎?”

“可是,前几日朝廷不是还赠其亡父吴襄为‘辽国公’,并着光禄寺沈廷扬仍按原议,从速海运十万石漕米,以饷吴平西的兵,不许稽迟逗留么?”有人不解地插进来问。

这一次,顾锡畴没有回答。大抵他觉得朝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尽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对皇上的决定公开非议,毕竟是不合适的。钱谦益在旁边瞧着,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正想代朝廷解释几句,午门上的第三通鼓声又响了。接着,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迟缓而庄严。这是百官开始入朝陛见的信号。于是,钱谦益也就放弃说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