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阵子交谈当中,只有两个人没有开口说话,一个是顾杲,他始终保持着冷漠而阴郁的态度,另一个就是陈贞慧。不过,他的情形与顾杲不同。事实上,在向社友们透露史可法决策迎立桂王的时候,陈贞慧也曾经有过顾虑,生怕大家想不通,还准备为此做一番解释说服的工夫。后来,看见大家尽管也发发牢骚,毕竟还是接受了下来,而且似乎并没有影响热情和斗志,他才又放了心。只是,作为这帮子人的头儿,陈贞慧的考虑却更多一些,也更深一些。他明白,自己和朋友们尽管满怀报国效死的热忱和壮志,但到底都是一些尚未取得功名和官位的读书人,不可能直接参与朝廷的决策,甚至连执行的资格都没有。而在眼前的形势下,又不容许再按部就班地慢慢等待。因此,陈贞慧已经设想了一个计划,就是让社友们学自己的样子,在取得正式功名之前,先设法进入各个重要衙门充当幕僚,以便凭借当权人物的信用,谋求对政局发挥影响。由于圈子内的这些社友,都是士林中的知名人物,有些还是官家子弟,在陈贞慧看来,这是不难办到的。不过几天前,他把这个设想去同复社的元老人物——周镳商量,老头儿却没有吭声。而当陈贞慧进一步表示,愿意把这件事全面承当起来,只希望对方能凭借在官场中的老关系,给予帮助时,周镳也只淡淡地说:“看看再说吧!”老头儿的这种态度,使陈贞慧多少有点失望,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心。今天,陈贞慧就是带着那一套设想,前来赴会的。他刚才没有马上提出来,是觉得慷慨激昂的情绪,对于下一步的商议很有好处,有意让大家发挥得更充分一点。不过,坐在一旁、始终冷冰冰一言不发的顾杲,却使陈贞慧有点担心。这些天来,顾杲的情绪一直很坏,显得比谁都绝望沮丧,而且任何劝解都听不进去,同以往那种乐观豪迈相比,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为了防止他突然说出使大家扫兴的话,破坏了眼前的气氛,陈贞慧决定尽快把谈话引入既定的设想中去。他清一清嗓子,等大家安静下来之后,便开始说:

“列位社兄适才之言,令小弟甚为感奋!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而匹夫不可以夺志。但能存此一段志气,中兴大业,何忧不成!况且,眼下神京不幸陷于贼手,然而大江南北,大半仍属我大明之天下。就军力而言,留都守军及江北黄、高、二刘四总兵所辖者,当有三四十万之众,加上武昌左良玉的八十万大军,总数不下百一二十万。福建郑芝龙及两广、云、贵之兵,尚不在其内。只要朝野同心,匡扶社稷,定能光复神京,寸磔闯逆,以报先帝之仇!”

陈贞慧不愧是这帮子人的领袖,不仅考虑事情更加全面深入,而且掌握情况也比大家更加清楚。别看社友们刚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欢,对于许多事情其实都不甚了了。他们的热情与其说是建立在对形势的清醒估计上,不如说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所以,忽然听说明朝方面居然还有这么庞大的兵力,反而吃了一惊。

“什么?光是江淮一线,就有一百多万!这可是真的?”

“那么,何以不赶快出师北伐,趁流贼立足未稳,夺回神京?”

“是呀,听说流贼之兵,不过三四十万。兵法有云:‘倍则围之’,我兵多于流贼何止两倍,大可将之重重围困,然后一鼓歼之!”

“咦,可不是‘倍则围之’,是‘十则围之’!”

“‘十则围之’……不,是‘倍则围之’。弟记得的!”

“是‘十则围之’!”

这争论的两位是梅朗中和余怀。吴应箕大约看见如不制止,他们便会争论个没完,于是把桌子一拍,不耐烦地说:“淡心说得对,是‘十则围之’!不过,先别管这个了。眼下还轮不着我辈去领兵打仗,倒是商量一下,如何管领这留都的清议是正经!”说着,他转过长着刺猬般胡子的脸:

“定生,你且说下去!”

陈贞慧点点头,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适才兄等曾言,时至今日,能砥柱中流,担当中兴大任者,舍我东林、复社而外,已无他人。此自是当然不易之理。唯是中兴之要务,当以何者为第一,兄等可曾思及么?”

“这——自然是拥立新君,再造朝廷。”看见一时间没有人作声,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

陈贞慧微微一笑:“弟是说新君登极之后。”

“那就该出师北伐!”

“该举哀发丧!”

“该起用贤能!”

好几个声音抢着回答。

“不对!”有人忽然大声反驳。大家回头看去,发现原来是黄宗羲,也许因为初来乍到,对留都的情形还不太了解,所以这一阵子,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插嘴;不过,此刻却分明地激动起来。

“不对!”他吵架似的重复说,“新君即位之后,第一等要务,乃在于痛下决断,力矫先朝积弊,博采良谟,颁行新政,以纾民困,固国本,如此,方能言图存,方可言中兴!”

陈贞慧的目光闪亮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唯是先朝之弊,积重已深,非以绝大之毅力心智,不能有济。如今虽有史、高、张、姜诸公,合力把持于上,恐犹未足当陈规腐说之扞格,须得我仁人君子,各展长才,群策群力,庶几能收拨乱反正之效。所以,时至今日,我辈若仍谨守既往,以主持清议为务,已不足以言应变,不足以言建功,必须更进一层,直预其事,方不致错失良机,空负此一腔忠贞热血!”

复社历来的行动方式是主持清议,量裁人物,除此之外,大家还从未想到过有别的干政办法。所以忽然听陈贞慧说还要“更进一层”,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随即又你看我,我看你,现出迷惑的样子。

“只是,以我辈一介布衣,又何从直预其事?”有人迟迟疑疑地冒出一句。

“唔,兄且听弟说!”陈贞慧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不由自主兴奋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说出自己的计划。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的顾杲,忽然站起身,拱一拱手说:

“列位社兄且坐,小弟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大家答应,他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陈贞慧错愕了一下,连忙追问:“哎,子方兄,你要上哪儿去?”

顾杲却不回答,转眼间已经走出门外。陈贞慧急了,匆匆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跟着追出去的还有黄宗羲和梅朗中。

“子方、子方,别走啊!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朝顾杲的背影一齐叫唤。

顾杲站住了。他回过头来,阴郁而冰冷地望着朋友,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但终于仍旧转过头,迈开大步,很快消失在通向书坊铺面的那扇门内。

陈贞慧同黄、梅二人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色,拿不准是否要追他回来。黄宗羲因为同顾杲一向顶要好,自告奋勇地说:

“我去!”

随即,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跟了出去。

陈贞慧无可奈何地目送着,正打算同梅朗中返回西厢,忽然,传来了一个兴冲冲的声音:

“啊哈,小弟只道是谁,原来是二位社兄在此,幸会,幸会!”

随着话音,走过来一位衣饰考究的绅士。当那张胖胖的、长着一双小眼睛的圆盘脸映入眼帘时,陈贞慧不由得一怔,认出那人原来是马士英的妹夫——罢职知县杨文骢。

本来,论亲戚关系,杨文骢无疑属于马士英、阮大铖一派。但由于他为人随和,喜好结交,而且早年参加过复社,所以同陈贞慧他们也时有来往,遇到个什么消息也每每会透个风儿。譬如去年春天,驻扎在武昌的左良玉借口缺饷,曾一度打算拥兵东下,到江南来就食,把江南的臣民闹得很紧张。当时,阮大铖因为记着两年前托人说情,请求侯方域代他向复社疏通遭到拒绝的旧恨,竟乘机散布谣言,诬蔑侯方域是左良玉东下的主谋和内应,企图加以陷害。结果,是杨文骢得到消息,通知侯方域预先做好防备,阮大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所以,对于这位好好先生,就连陈贞慧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对。倒是杨文骢本人,似乎丝毫也不为自己的立场感到为难;相反,觉得这种两边讨好的做人办法挺有味儿,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现在,他一颠一颠地奔过来,朝陈贞慧和梅朗中挨个儿作着揖,喜孜孜地说:

“适才,小弟在外间,请蔡老爸给瞧瞧他新收到的几部宋版,见黄太冲、顾子方二位社兄匆匆走出。小弟喊也没喊住,顺脚进来瞧瞧,方知二位原来也在,甚是失敬!”又问,“几位是一道来的,还是偶遇?怎么这等巧?”

鉴于对方是那样一个人,陈、梅二人自然不肯以实情相告,于是各自还了礼,含糊地应了一声。

“二位社兄都是忙人,难得一见,令小弟思之若渴,今日得此巧遇,何妨就借蔡老爸的静室小坐,一抒积悃,如何?”杨文骢显然不知西厢里还藏着好些人,所以热情地提出邀请。

“多感杨兄盛情,只是弟等眼下尚有他事,无法久留,祈请见谅!”陈贞慧彬彬有礼地推辞着。

“真的,定生兄的贵乡来了个人,弟是特意来寻他回去的。”梅朗中帮着扯了一个谎。

杨文骢显然有点惋惜。他沉吟说:“那么,明儿晚上,小弟在媚香楼定一席酒,请二位赏光过去,还请上子方、太冲二兄,共谋一醉,如何?”

“嗬嗬,眼下是什么时候,小弟岂有心思买醉寻欢!”陈贞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停了停,他又缓和地一笑,“仁兄厚意,贞慧心领,就此别过,改日再图答谢!”

说完,他拱一拱手,向梅朗中使个眼色,转身就走,却不回西厢,反向铺面那边走去。

杨文骢接连碰了两次钉子,却丝毫没有着恼。他大约只为这一次讨好未能成功,感到颇为惋惜。他那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目送着陈、梅二人的背影,突然瞳仁一亮,扬声招呼说:

“哎,二位社兄,请留步!”

等陈、梅二人迟疑着,转过脸来,他就赶紧迎上去,瞅着对方的眼睛,压低声音说:

“嗯,二位兄台可知道,这迎立桂王之事,只怕未必能成呢!”

看见陈、梅二人对望了一下,没有作声,他又急急地补充说:“日前史公和马瑶草虽然已经定策,唯是用心纵好,只怕远水难敌近火!”

“你、你说什么?”陈贞慧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脸上的淡漠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杨文骢迟疑了一下,似乎一时拿不准主意,到底该不该说。不过,讨好的愿望最终还是占了上风。他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手势,把陈、梅二人引到竹树丛旁,这才神色郑重地说:“好教兄等得知,虽然史大司马已定策立‘桂’,迎驾使臣亦打点法物乘舆,不日前往广西。唯是操江刘诚意、司礼监韩赞周等勋臣大珰仍力主立‘福’,决计联络江北四镇共襄其事。日前,阮圆海已带着他们的书信过江,到凤阳去见守备太监卢九德商议。结果怎样,还不知晓呢!”

这消息实在过于骇人。陈贞慧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对方的衣袖,紧张地问:“这、这事可是真的?”

杨文骢不高兴了。他鼓着腮帮子说:“小弟何曾诓骗兄来!”

陈贞慧自知失态。他松开对方的袖子,摆一摆手,表示不是这个意思,同时紧皱眉毛,思索起来。末了,他喃喃地问:

“那么,凤督马公之意如何?”

杨文骢摇摇头:“马瑶草尚未闻知此事。徒弟得知时,他已启程回任,离开留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