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长江南岸的泛湖洲,是聚居着百来户人家的一处大村落。那一带的田地,绝大部分都属于一位姓朱的员外。冒襄一家同朱家本是世交,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来往。由于泛湖洲同靖江县的尽东头正好隔水相望,而且从那里到江阴县城也不太远,所以这一次逃难,冒襄便事先派人同朱家取得联系,准备把泛湖洲作为过江后的落脚点。

虽然母亲马夫人的过分惊惶,以及奶奶苏氏的不明事理,使冒襄本来就懊恼烦躁的心情,又平添了一重困扰,但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他便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开始抖擞精神,为起航过江而全力以赴忙碌起来。

也难怪冒襄不敢懈怠,因为尽管朱员外已经捎回口信,许诺在他们过江时,派出人丁到江边来接应,但这一带可不比上游的瓜州渡口,不仅江面开阔得多,来往的客船十分稀少,而且地段荒僻,官府的势力管束不到,向来是盗贼啸聚出没的处所。如果说,离家之后这两天,还算平安无事的话,那么却难保贼人不会把动手的地点,选择在大江之上;更别说江面上风高浪急,还得提防诸如覆舟翻船一类的事故了。正因为意识到这是整个行程中最为艰巨、充满风险的一关,而眼下除了寄望于神明护佑之外,可以说别无依仗,所以,当冒襄跨出前舱的时候,有片刻工夫,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危惧重重了。

现在,他已经来到船头的甲板之上。七八个管事头儿,在不久前升任为总管的老仆冒贵带领之下,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看见主人来了,他们都纷纷站起来,恭敬地行礼、请安。

冒襄点一点头,算是回答,随即转动着眼睛,向四面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昨夜里紧挨着停靠在一起的十只大船,都安然无恙地排列着。船篷与船篷之间,已经活动着好些人影。更远一点,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昨宿的雾气正在散去,那起伏流淌的暗绿波纹,又在晨光中显现出来。而在水天相接的东尽头,初升的太阳刚刚离开水面,又匆匆躲进了横亘在它上方的灰色云层之中,只在云与水之间,留下了一道狭长的、蔷薇色的光带,使得这个初夏的早晨,显得有点晦暗阴沉。远处的村庄那边,喔喔的鸡鸣随着料峭的晨风,此伏彼起地吹送过来,更平添了一种凄清寥廓的意味……

“嗯,昨天夜里,可有什么事没有?”冒襄终于回过头来问。

“没有。”“启禀大爷,没有什么事。”仆人们错杂地回答。

“真的没有?”冒襄重复地问了一句,不仅是出于不放心,也是为着提醒仆人们不可有松懈情绪。

“禀大爷,昨天跟着沈三过江去的人回来了。”一个名叫冒福的中年仆人说。

“噢,怎么样?”冒襄连忙追问。

“他说,车子已经雇到,今日准在江边守候,随时接应。”

考虑到今天过江什么意外的事故都可能发生,为着保险起见,冒襄在昨天特别作出上述的安排,为的是供行动不便的母亲、儿子和妻妾们到时用以代步。虽然有人认为,江那边已经有朱家的人接应,另行雇车未免多余,但冒襄却坚持这么做。“谁知道朱家人是不是一定会来,而且也不知道是否联络得上,还是稳妥一点为好!”他想。所以,听说事情办妥,他的心情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于是回过头去,望着冒贵,问:

“嗯,今日过江,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禀大爷,小人已问过船家。船家说,今日是小潮,这会儿潮水已经上来了,须得赶早开船才好。”冒贵似乎早就等着这一问,马上垂着手回答。

冒襄“噢”了一声,这才发觉,船身果然有点摇晃,像是已经浮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一带接近长江出海口,江水的消涨,受潮汐的影响很大,要是错过了时辰,船只不仅起不了锚,也靠不了岸。他不敢拖延,马上做了个手势,把仆人们招拢来,开始就过江的事宜作出布置,其中包括哪只船先开,哪只船后开,每只船之间的距离,必须始终保持着一丈左右,绝不能拉得太开,以便于互相策应。还有,在船只行进时,必须加强巡视戒备,包括对艄公的监视,严防发生变故;一旦发现情形有异,马上报告,并听他的号令行事,不得擅作主张等等。这么一一吩咐了之后,看见仆人们全都屏息侧耳,现出懔然受命的神情,他才最后结束说:

“此番过江,非比平日,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万万不可大意!若平安抵步,我自有打赏;若有闪失差池,我必定拿尔等是问,决不宽贷!”停了停,又问:“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没有?若是没有,就各自回船,马上启程!”

待仆人们鱼贯退下甲板,冒襄略一沉吟,回头吩咐冒成:“你去,把香案给我摆起来——就摆在这儿!”

冒成起先迷惑地眨了眨眼,但旋即领悟了。他转身走进船舱去。过了片刻,便由一名小厮相帮着,把一张小几、一个香炉、一扎线香和一铜盆净水摆到甲板上。冒襄先盥了手,拿起一炷线香,点着了,向着上苍拜了几拜,毕恭毕敬地插到香炉上,然后双膝跪下,默默祝祷起来。内容自然离不开祈求神明怜悯,保佑他们一家平安过江。他满怀虔敬地、长久地反复祝祷着,直到觉得在冥冥之中俯视着人间的神祇,该已感知到他的卑微愿望,才怀着悲怆而又不安的心情,慢慢地站立起来。

这当儿,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尾随着第四只起锚的船,远远地驶离了停泊的江岸,在它的后面,还紧跟着五只大船。虽然此行要去的泛湖洲就在正对岸,但是由于江面开阔,水势浩大,船只照例不能直接过江,必须沿着岸边,溯流而上一二十里,然后掉转船头,顺着水势,横斜着渡过江去。现在,十艘大船,正扯起风帆,在艄公们的操纵下,不断地避开迎面而来的急流浅滩,缓缓向上游驶去。冒襄看见,昨晚临时雇来护船的二百名本地村民,按照他的要求,正继续在岸上随船护行,以备不测。但他丝毫不敢大意,只让冒成撤去香案,自己依旧站在船桅之下,留神地监视着四面的动静。

不过,他很快就觉得燠热起来,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重新露出脸来。那一带低压在江面上的、落到了它的下方的云垛,也脱尽了原先的灰暗颜色,变得一片雪白。碧波横流的江面,愈益显得浩瀚开阔,隔岸的陆地,仿佛被一下子远远推了开去似的,只剩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灰绿色的虚线。此刻使冒襄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彼岸的辽远,而是紧靠着北岸这一边迤逦而过的芦苇丛。这些茂密的、有着利剑似的狭长叶子的苇丛,从岸边一直扩展开来,迫使船队不得不偏离开原先的航线,也隔断了船上同在岸上随行护卫的二百多村民的联系。当它们在船舷边上沙沙掠过时,显得那样幽深神秘,难以窥测,使人不由得想到,里面说不定正隐伏着一帮歹人强盗,只待一声唿哨,就会猛扑出来……正是这种疑惧,把冒襄弄得心头发憷,忐忑不安,始终大瞪着眼睛,前前后后地监视着,即便是风吹苇响,或是一只水鸟受到惊扰,扑扇着翅膀飞窜开去,也能使他一下子变得紧张异常。

幸而,行出数里之后,这种状况结束了,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事情。芦苇丛已经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也就是在这时,冒襄才发觉,那伸出江岸的簇簇芦苇,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像用极洒脱的笔墨随意挥写出来似的,摇曳多姿,富于画意,令人赏心悦目。“不错,也许是我疑虑过甚。一来,像我们这样的积善人家,自有神明呵护;二来,冲着我们人多势众,盗贼也未必有这样大胆。”他不无留恋地目送着冉冉远去的苇丛,自我安慰地想。

也许是稍稍放下心来的缘故,冒襄觉得有点站累了。他吩咐冒成留下继续监视,自己转过身,照例先上中舱和后舱去探视了母亲和妻儿,发现她们倒还安静,于是略略抚慰上几句——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之类,便转回到前舱来。

“啊,相公回来啦?”显然早就等待着的董小宛一见,连忙迎上来,微笑地招呼说。

冒襄“嗯”了一声,径自走向炕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同时,用手轻轻捶打着发酸的大腿。

董小宛马上跟上来,关切地问:“相公在外头忙了这半天,想必站累了?来,让妾给相公捶捶腿。”说着,就伸出手,打算把丈夫的双腿搬到炕上。

“不要!”冒襄拦住说。同时,觉得嗓门发干,便望着侍妾说:“昨儿夜里,你们不是背着我沏茶来着?那么,就沏上一壶来尝尝好了!”

“啊,相公是说、是说让妾沏茶?”董小宛瞪大眼睛问,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冒襄点点头:“不过要快点儿。再过半刻,就要转舵过江了!”

“哎,好的!”由于喜出望外,董小宛的脸上像是绽开了一朵花。她马上招呼紫衣,一起手忙脚乱地张罗着,又不无胆怯地说:“就怕妾沏不好,相公喝着不中意。”

冒襄摆一摆手:“也不指望你们能沏好,解渴就成!”说完,他一歪身,斜靠在板壁上,一边透过窗上的竹帘,望着缓缓移过的江岸,一边管自默默盘算起来。

他想到,一旦平安过江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同父亲取得联系,然后再看情形,找一个合适的处所,把家口安顿下来。为着免得往返奔波,最好能在朱员外家住下,要不然上江阴县城去也行。

看样子,这局势不会很快平静下来。既然已经逃出来了,就干脆在江南多待上一些日子——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要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抽出空儿上南京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他实在不该去得太迟。趁着大事未定,哪怕先露个面也好。须知这一次,可是显示自己的报国赤诚,并在社友们中挣回面子的重要机会,再不能轻易错过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全身,就再度翻涌起一股热流。他开始怀着强烈的渴望,悬想着一旦同社友们相见之后,自己将怎样毫不迟疑地投入救亡图存的奔走呼号之中,并以最坚定的主张,最果敢的行动,来使社友们为之感动钦佩,不得不对自己刮目相看。“是的,我一定要拿出本事和气概来,让他们知道,我冒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自负地、悲壮地想。

然而,这种兴奋没能保持很久。因为接下来,他就想到:眼下自己一家正在逃难之中,即便在江南安顿了下来,也只是寄人篱下,不能作为长久之计。要是自己把年迈的双亲和娇弱的妻儿丢下,独个儿跑到南京去,短时期或者还可以,时间一长,恐怕就办不到。但南京的政局看来绝不是十天半月能定得下来的。那么到时岂不是又要重复两年前舍尽忠而求尽孝的一幕?无疑,依照古训,尽孝也未可厚非,但尝过受人讥议的滋味之后,冒襄更希望的却是有所作为,挣回面子。“如果又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去了又有什么用?”这么一想,冒襄就再度冷了下来,坐在那里,感到心烦意乱,连喉头的干渴,都暂时忘却了。

“相公,茶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冒襄猛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已经双手捧着一杯刚沏好的茶,含笑地站在跟前。他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过来,于是“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凑在嘴边吹了吹热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相公,这茶,这茶还能喝么?”看见丈夫久久没有表示可否,董小宛大约有点沉不住气,试探地问。

“嗯,还好!”随口答了一句之后,冒襄便一仰脖子,把残余的茶全喝了下去。

在一旁侍候着的董小宛赶紧举起砂壶,把丈夫手中的茶盏沙沙地又注满了。也许丈夫刚才那一句认可,使她总算放下心来,所以这会儿便搭讪说:

“到了江南,相公便能瞅空儿上留都去一趟了。”

“唔——什么,你说什么?”由于冷不防被侍妾说中了心事,冒襄不由得抬起头来,疑惑地问。

“妾是说,待到了江南,相公就有空儿上留都了。”

“你——怎么知道?”

“哦,妾也不知道。”董小宛赶紧回答,“妾只是想,出了这样的大事,陈相公、吴相公他们,说不定正在留都盼着相公去见面呢!”

冒襄眨眨眼睛,这样一种猜想,居然也存在于侍妾的思虑之中,倒使他有点始料不及。不过,满心的烦躁也因之再度被撩起,他把茶盏往炕桌上一放,冷笑说:

“上留都,说得容易!就冲着你们这么一天到晚缠着扯着,我走得了吗!”停了停,又气哼哼地甩出一句:“反正,我冒襄这一辈子全为你们赔个精光就是了,还能有什么!”

“哦,可不是这样呢!”显得有些惊慌的董小宛分辩说,“据妾想来,这留都相公是必定要去的。只是,这一家子相公也未必放心得下。那么,何不一块儿都上留都去?”

“你说什么,一家子全都上留都?”

“不——哦,是的,妾想、妾想这地方上不乱便罢,要真乱起来,泛湖洲、江阴县只怕也未必就能太平无事……”

冒襄不说话了。的确,侍妾的建议,也许不无道理。就全家的安全而言,南京城无疑是更能提供保障的地方。虽说人口太多,那边不易安顿,但也可以考虑把大部分人留在附近县城,自己只带父母妻儿和少数仆人前往。这么办,虽然要多花一点银子,却能免除自己的后顾之忧,确实不失为两全其美的一个办法。这么想着,冒襄觉得郁结在心头的那股子愁云疑雾,开始消散了。他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一挺身离开了炕床。

“好,这主意好!”他重复说,开始在舱里来回走动,“不错,上留都,全家都去!”

这么表示了决心之后,他忽然记起了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望着舱外说:“咦,该过江了吧?怎么还不转舵?”

话音刚落,甲板上就响起了一阵凌乱而急骤的脚步声,“咚咚”地奔到舱门前。接着,像晴空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帘子外传来了冒成惊惶的呼唤:

“大爷,大爷!不好了,贼船!艄公说,前面有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