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别送走之后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黄宗羲一起动身到北京去。
他们搭乘江船过了长江,从锣鼓喧天、龙舟云集的瓜州渡口重新进入大运河,到扬州后,换了一只官船,取道高邮、淮阴,迤逦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从扬州起航后,日日阴雨连绵,天空变得惨淡无光。两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气弥漫,远远望去,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偶尔闪现出一个村落、几丛杂树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凉。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点日夜响个不停。潮湿、发霉的气味从船舱的各个角落里散发出来,又一个劲儿往衣袖、领子里钻,使人浑身上下像是泡在无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腻腻、黏糊糊,难受极了……
也许是受了这种讨厌天气的影响,两个朋友渐渐都变得有点闷闷不乐。本来,开头那七八天,两人还有说有笑,他们谈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关系,谈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畴的殉国,还谈到了复社内部的纠纷和面临的危机。不过,彼此的见解都不大一样。譬如:对冒、董的姻缘,方以智表现得颇为热心,黄宗羲却持冷淡甚至不以为然的态度;对于洪承畴之死,黄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却认为松山之失,洪氏负有重责,他的死无非是逃避罪责而已;对于复社的前途,方以智认为人心已散,事不可为,黄宗羲却仍旧抱有很大的希望,认为经此一场波折,或者能使对立的各派消除误会,重新团结起来……就这样,谈来谈去,总是谈不大拢。最后,只好各自沉默下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现在,黄宗羲正靠在船篷上闷头看书。从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方以智在摆弄着一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西洋千里镜。那是一尺来长的一柄金属圆筒,两头嵌有玻璃。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开来,说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将远处的物象移置眼前。他到底研究得怎样,黄宗羲也不大清楚。不过后来这千里镜却怎样也装不拢了。方以智虽然强作镇定,也已是额头见汗。昨儿半个夜晚,今儿一个早上,还没弄好,直到现在还与他的书童方理在那儿忙着。
“密之这人就是好奇太过!也不管懂不懂,拿过来就乱弄一气。瞧他那着急劲儿,这千里镜八成是不知向谁借来的,可是稀罕物儿。当真弄坏了,还不知怎么赔哩!”黄宗羲想,有心过去瞧一瞧,但转念一想,这玩意儿自己也不懂,过去也是白搭,便仍旧坐着没动。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来却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击的“笃笃”声,以及方以智主仆二人商量的零声碎语,不断地往耳朵里钻,而且变得越来越清晰、响亮,尽管黄宗羲努力收敛心神,他的视线仍旧有好几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体中迷失了方位。最后,他忍不住了,转过脸去说:
“若弄不好,先放着,待到了京里,寻个待诏瞧瞧好啦!”
他这样说了,可是方以智也不知听见没有,他一不抬头,二不作声,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仍然在那里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黄宗羲见说他不动,倒也没有办法,只好埋下头去,继续阅读;然而,终于又放下书本,站起身,慢慢地踱到方以智的旁边,开始打量着桌子上那一堆奇形怪状、神秘莫测的零件。“啊,若说这些东西搭配起来,便能将数十里外之景物移置目前,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却又千真万确。能发明此物之人,岂但技绝人寰,简直是巧夺天工哩!不道天下竟有心思灵通若此之人,实在匪夷所思!”他惊奇地想。他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就心痒起来,轻轻伸出手去,想拿起那片鸡蛋大的玻璃镜片,细细看一看。然而没等他触到镜片,就听方以智喝道:“别动!”
黄宗羲的手一抖,讪讪地缩了回来。他瞧了瞧方以智,只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一只铜环,把它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又看,比了又比,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黄宗羲在场,或者虽然留意了,却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似的。站在旁边伺候的书童方理,却幸灾乐祸地做着鬼脸。黄宗羲的脸蓦地涨红了,他把袖子一拂,气鼓鼓地走回他的位置去
谁知,像是回答他似的,就在这时,方以智蓦地发出一声欢呼:“成了!”
接着,他立即动手,把桌上那堆零件一件接一件地装配起来。转眼工夫,一架伸缩自如,同原先一模一样的千里镜就擎在他的手里。他把它凑在眼睛上,试着瞧了几下,又奔到窗前,对着外面,调节好距离,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来回了望了一阵。终于感到满意了,他就把千里镜朝方理的手中一塞,倒背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得意洋洋地在舱内走来走去。
“哈哈,我方某人到底还是行的!什么西洋奇器,不过如此!任他故神其技,我照样能无师自通!”他傲然地说,随即吩咐方理:“去,呈给黄相公鉴定鉴定!”又兴冲冲地对黄宗羲说:“太冲兄,经此一番,弟于此物不唯知其然,且更知其所以然了!他日倘有所需,弟照样能做出一个来!”
黄宗羲没料到方以智果然把千里镜装配成功,他有点意外,也有点佩服。虽然如此,对于方以智适才的傲慢无礼,他仍然感到恼火。所以,当方理把千里镜双手捧到他面前时,黄宗羲便气哼哼地背过脸去,不肯接受。
正在满心等待朋友赞扬的方以智,看见这情状,不禁愕然。方理走回去,凑在他的耳边咕哝了几句。方以智半信半疑地问:“我当真这等说?”看见方理肯定地点点头,他又回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啊,不错,我影影绰绰是说过这么句话。当时我眼看要弄通了,觉得身旁有人……原来是……哎,真该死!”他懊悔地跺一跺脚,连忙走过来,对黄宗羲又是打躬,又是道歉。
黄宗羲对这千里镜本来也产生了兴趣,只是被方以智一声断喝,扫了兴。现在见他一再赔礼,气也就消了。他一声不响地从方理手中接过千里镜,反复摆弄了一阵,又起身走到舱口去,学着方以智刚才的样子,对外面观测了半天,然后把千里镜交回方以智手里,淡淡地问:
“适才听兄自言,此镜可以仿制,莫非兄果已尽得其中奥妙了么?”
“这个自然——其实亦无大奥妙。”方以智连忙说,“弟已将此镜之构造绘成一图,只需觅良工数人,便可制作。”说着,他把黄宗羲引向他原来坐的地方,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面上。黄宗羲看见上面写着“千里镜图说”五个篆体字,下面用毛笔描着一架千里镜,以及它的几个截面图形,还有各个零件的式样,尺寸、比例都注得清清楚楚。黄宗羲反复瞧了一阵,终于叹道:
“社兄真可谓聪明过人!我辈虽则也一样的读书,唯于此道,却是万万不及了!”
“啊哈,小弟不才,平生所自负者,也就是尚有此一点‘聪明’!”方以智说。由于兴奋,他那张本来就红扑扑的脸孔,更加容光焕发了,“不过,西洋之学,只是详于‘质测’,若言及‘通几’,则往往疏拙浅陋。何况他那‘质测’,也并未完备。小弟之志,其实并不在此哩!”
黄宗羲瞧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方以智却没有觉察自己的话又引起了朋友的不快,他依旧兴冲冲地问:“我辈生于当今之世,不知社兄以为是大幸耶?是大不幸耶?”
“哦,生当忧患丛集之世,恐怕只能说是不幸吧。”黄宗羲淡淡地说,管自走了开去。
方以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旋即暗淡下去。“小弟知社兄必定这般答我。”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便是弟亦每以辗转于这忧患之人生,延喘于这昏昧之乱世而咨嗟太息,竟至中夜难眠,悲愁泪下!”他声音低沉地说,神情抑郁地望着窗外的茫茫雨雾,以及那一队背着纤绳、在泥泞的岸边艰难前进的纤夫,许久没有说话。
黄宗羲本以为方以智接下来不知还会怎样自吹自擂,所以故意走开去表示不想听,没料到对方却发出这样凄苦低沉的叹息,反倒怔住了。
“然而,回心一想,又不尽然!”方以智忽然转过脸来,悲伤地、坚决地直视着黄宗羲的眼睛,“当今之世,无疑衰极乱极,病入膏肓,万难救治。但是,若以文明教化而论,却昌明鼎盛,远迈前代!推其故,实因已上承百代之智慧,积之蓄之,育之培之,乃能达此空前胜境。且更有西洋之学,入于中国,可与吾国之学相发明,遂使我辈生于今世,得以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成就一番空前之大学问、大见识,雄视一世,映照先后。如此说来,又是一大幸事了!”
“坐集千古之智,折中其间?”黄宗羲喃喃地重复说,疑惑地望着朋友,并没有立刻意识到这句话的全部分量。
“不错!”方以智坚决而自信地说,“以弟观之,历来所谓儒者,多有二病:一,穷理而不博学;二,闻道而不为善。无论拘守名教,以尊礼法,还是好作诡异言行,以超越礼法,二者都无非为着求名,故意束缚矫扭其真性。至于科举之士,一年到头只知弄八股,此外懵懵然一无所知。彼一心所望者,无非‘利禄’二字,又安有心思博学深造?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唯是学问二字,乃千秋之事,岂可无人任之?故弟于此立一大志愿:若得资财,当建草堂,养天下之贤才,删古今之书而统类之。举凡经解、性理、物理、文章、经济、小学、方技、律历、医药诸门学问,均审订真伪,发其精粹,清其条理,详其始末,编为百卷之书。不唯望其有用于当世,亦为千秋万代存一文明教化之真脉。如此,方不负此七尺昂藏,一身学识也!”
方以智越说越激动,洪亮的声音在船舱内嗡嗡回响。他不再看黄宗羲,并且开始威严地来回踱步。那睥睨一切的灼灼目光,那骄横而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黄宗羲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朋友。不过,使他感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道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道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眼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做。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党人的儿子,是因为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流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强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根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阉党,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股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阉党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管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色,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如今当务之急是‘流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热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挺身而出,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他不以为然地想。
黄宗羲抬起头,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出一部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
“这部《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种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