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弼尾随着冒襄的背影,离开白莲池,过了养鹤涧,走到了东塔院。这儿离开千人石比较远,游人稀少。张明弼沿着幽静的长廊往前走,正考虑着怎样劝说冒襄。忽然,“哄”的一声,从一所僧房里传出一阵嬉笑,随即又响起了“啪、啪”的拍桌子声。正伏在窗棂上朝里面窥看的冒襄,听见张明弼的脚步声,就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招招手,让他过去。

张明弼莫名其妙,放轻脚步走到窗棂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脑袋,让他把耳朵贴在窗上,只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里面说:

“啊,那么,可是,可是光着身子的么?”

另一个愉快的声音:“那还用问!你也不想想,这种时候,谁肯穿着衣裳?喂,你肯么?”

又是一阵哄笑,听声音,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张明弼愈加摸不着头脑。这时,冒襄又碰了碰他,指着窗纸上的一个小洞让他看。

张明弼把眼睛凑上去,这下看清了:原来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四个士子正围在一起打纸牌,当他们用巴掌使劲把牌拍到桌子上时,就发出“啪、啪”的声响。另外还有两个站在旁边观战,其中正在指手画脚地说话的,是个细高挑的儒生,长得相当秀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只高而直的鼻子,再加上两片薄薄的嘴唇,一举手一顾盼都透着一股风流潇洒的劲儿。张明弼认得他名叫余怀,表字淡心,是个有名的浪荡角色。

只听余怀又笑吟吟地说:“话说密之和克咸两个,把姜如须吓了个够,这才把刀一掷,大笑道,‘三郎郎当!三郎郎当!……’”

张明弼心中一动,顿时记起一件事:那是好几年前,莱婺人姜垓在秦淮河旧院,迷上了李十娘,躲在寒秀斋里整整一个月不出来。桐城社友方以智和妹夫孙临两人当时也在南京,知道这事,便有心同他开个玩笑。他们两人都学过一点飞檐走壁的本领。一天夜里,他们翻墙进了李十娘家,装作江洋大盗的模样,手执钢刀,直奔卧房,一路喊杀连天,吓得姜垓从被窝里直滚出来,跪在地上哀叫:“大王饶命,莫伤十娘!”还一个劲儿地叩头。方、孙二人把姜垓捉弄够了,这才露出真面目,哈哈大笑。当晚四人摆酒畅饮,尽欢而散。余怀现在讲的,大约便是那件事。

张明弼看了一阵,正想伸直身子,忽然“咣当”一声,冒襄猛地推开虚掩着的门,一步跨了进去。

“哈哈,好啊!肃穆名刹,清净佛地,我道是谁如此大胆,敢躲在这里大讲什么光身子不光身子的!原来是你们这伙圣人之徒!”

他虚张声势地大叫。

房间里的人愕了一下,随即欢呼起来:

“辟疆,原来是你!啊,公亮兄也来了!”

“快来,就等着你们呢!”

“啊哈,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这边坐,这边!”

冒襄微微笑着,昂着头,作了个罗圈揖,然后从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朝桌上一摔,兴冲冲地说:“怎么停啦?来,打它十局!”

“不成啦!”

“怎么?”

“我们都输得荷包见底啦!”

“啊?赢家呢?谁是赢家?”

有人一指,“是淡心,还有密之!”

“什么?密之也来啦?在哪儿?”因为看不见人,冒襄转动着脑袋寻找着。

“嗯,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啊,又吵又嚷的,搅得人睡不安生!”一个含混不清的嗓音从人们的背后响起。接着,吱扭吱扭的床榻响,有人翻身爬起来。人们向两旁让开了,露出来一张年轻人的瘦长脸。这是一张结实红润、轮廓分明的脸,粗黑剑挺的眉毛下面,嵌着一双钻石般的黑眼睛,再加上壮硕的鼻子,端正的大嘴,使这张脸显得开朗、聪明,生气勃勃;而此刻它却滑稽地耷拉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就是复社四公子之一,大名鼎鼎的方以智。两年前,他中了进士,官授翰林院编修,一直在北京供职,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又跑回江南来,还这等装神弄鬼的模样。

方以智又哼哼唧唧了一阵,然后抬了抬眼皮:“啊,辟疆、公亮,是你们哪!”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嗯,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冒襄十分熟悉对方的脾气,他把桌子一拍:“叫你来斗纸牌!你不是大赢家嘛!”

方以智摇摇头:“纸牌,我是不想赌了。要赌,就赌这个——”

他说着,不慌不忙地坐起来,伸手在袖筒里掏了一会儿,摸出一根长长的、小拇指粗细的银管,管的一端打成个小漏斗状,向上翘起,管身上挂着个绣荷包。方以智像变戏法似的,从荷包里拈出一撮金黄色的细丝,填在小漏斗内。他把银管的另一头含在嘴里,又掏出火石,敲着了纸媒,把火凑在小漏斗上,点燃了里面的黄色细丝,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

大家目不转睛地瞧着,不知道他在捣什么鬼。突然,方以智把嘴一张,一股白烟直喷出来,顿时,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刺鼻的恶浊的气味。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冷不防被这气味一熏,立即咳嗽起来。

方以智似乎因为终于完成了这番困难而危险的表演而松了一口气。他哈哈笑着,跳起来,摇晃着脑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密、密之兄,请问此为何物?”一个士子结结巴巴地问。

“哼,这叫金丝烟。闽人叫它淡肉果,北人又叫淡巴菰,又叫想不归。小吸可以驱温发散,多吸则会醉人,久服则肺焦,无药可救,吐黄水而死——怎么样?你要试一试?”他把银管朝那士子嘴边一送,吓得那人忙不迭地后退。

“啊,此乃朝廷明令严禁之物,有吸之者,杀无赦哩!”有人惴惴不安地说。

方以智冷笑一声:“若是朝廷不禁,人人均能吸之,那还有何兴味?这也如同闭门读禁书,唯其有此胆量,才算得上我辈中人!嗯,谁敢一试?”

“好,我来试一试!”余怀显然被方以智的话激起了好胜心,首先站了出来。

于是,他在方以智的帮助下,按照刚才的方法,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喉头又痛又痒,咳嗽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方以智摇头说:“谁让你不要命地狠吸!须是如我方才的样子,轻吸慢嘘,不唯安然无恙,且觉余味无穷哩!”

由于余怀带了头,其余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抢着要试。不大一会儿,室内便弄得烟雾弥漫,咳声不止。

方以智忙了一阵,忽然回头看见冒襄一动不动地坐着,正在那里嘿嘿冷笑。

“咦,辟疆,你也来一口如何?”方以智问。

冒襄摇摇头:“一口我是不吸的,要吸,就来打个赌!”

“哦?”

“这东西,不是能吸得人醉么?现在我要同你比拼,一人一口轮流地吸,看谁先醉倒——你敢不敢?”

“这个……”

“你敢不敢?”冒襄站起来,挑战地叫。他兴奋地抓起装钱的荷包,又重重地摔到桌上。

“哎,辟疆!”张明弼着急地问,“你吸过这、这烟?”

冒襄摇摇头:“没有!”

“那、那可使不得!你没听密之说,此物简直就是毒药一类,不但能醉人,而且能置人于死呢!”张明弼说,一边拼命朝方以智使眼色。

“不错,”方以智犹豫地说,“此物并非善类,不赌也罢。”

“啊,原来你怕醉,怕死!”冒襄逼视着对方,狠狠地挖苦说。突然,他仰头狂笑起来,“可是我不怕!有什么可怕!国家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就大祸临头,大家都得完蛋!可是,偏有那等公卿大臣,皇亲国戚,还不知死活,拼命刮民财、买婊子,买不成就抢!无耻,卑鄙,不要脸!哼,还有那些个装得挺像的东林领袖,文坛祭酒,为着讨一顶劳什子乌纱,竟暗地里捣鬼,要替阮胡子翻案开脱,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又是笑又是叫,用力拍着桌子,泪水糊了一脸,把在场的人都吓怔住了。

只有张明弼十分着急,他显然想劝止,但又不知怎么劝才好。

“哎,辟疆,你说话可得有点证据才行,可不能由着性儿乱说呀!”他跺着脚说。

“什么,没证据?”冒襄瞪着红得可怕的眼睛,把手探进怀里,抽出来一封信,“啪”地甩在桌上。

“这就是证据,顾玉书从京里寄来的,钱牧斋致书周阁老,要替阮胡子开脱!”

“啊……?”

这消息如此惊人,犹如晴天霹雳,在场的人全都震动了。大家瞧着那封信,有片刻工夫,谁也不敢去碰。

终于,方以智徐徐拿起信件,抽出来看了一遍:“嗯,顾玉书在周阁老的幕中掌管文书,他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他神情严肃地皱着眉说:“辟疆,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本想告知次尾、定生他们,他们都说要来虎丘,事先约得明明白白的,鬼知道为什么还不来!”

方以智还想问什么,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郑元勋由一个小和尚领着,急急闯了进来。

“啊,原来兄等在这儿,叫小弟好找!”郑元勋气喘吁吁地擦着脑门上的汗,显然没有觉察到室内的气氛不对。他朝大家草草拱一拱手,立即转向冒襄:

“辟疆兄,定生让弟告知兄,他们不来虎丘了。他们现在要上徐氏东园去访钱牧斋,请兄去聚齐,次尾、朝宗他们都去。”

“啊,为何?他们为何不来?”余怀抢先问。

郑元勋的脸微微一红,躲闪地说:“这……定生只让弟把这话转知辟疆,别的,小弟可就不知道了。”

大家见他这样子,愈加感到意外,也有点紧张,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冒襄身上。

冒襄气哼哼地把头一摆,说:“他们既然不来,我也不想去了!”他瞧了瞧方以智,“密之,要不,你替我把这信带给他们。”

方以智神情专注地皱着眉,似乎在沉思。终于,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