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社大会的会场,就设在虎丘半山的千人石上。

那是一块绿树环抱的天然巨岩,北广南尖,略呈倒三角形。岩面平坦开阔,坐得下上千的人,所以叫千人石。石的北面是生公讲台——说是讲台,其实只是山崖上的一块平地,梁代高僧生公曾在台上宣扬佛法,信徒们列坐于千人石上听讲。据说这位生公道行着实高深,连冥顽的石头也被他的讲经感化,竟然点头皈依。这一块点头石,现在就立在讲台东侧的白莲池内。暮春方届,还看不到一个花骨朵,只有满池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摆着,迎着朝阳,一一举起了圆圆的、半透明的绿盖。

在讲台西侧,紧贴千人石,是一道又高又厚的砖墙。当中一个月洞门,门内奇岩耸峙。下俯深潭,那是剑池——当年吴王阖闾埋剑的处所。走近一瞧,黑幽幽的潭水隐藏在石壁和灌木的阴影之中,很有几分幽邃,几分神秘。而这儿那儿,波光间或一闪,冷森森,颤巍巍,又使人疑心那是远古倔强的剑魂,不耐禁锢的寂寞,正在潭底挣扎跃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风雷交迸,破水击空而去……

千人石南端的尖角上,是一道宽阔而平缓的登山石磴,连接山下的断梁殿和头山门。这石磴到了千人石便分成左右两股,右边一股上通云岩禅寺和虎丘塔,左边则可以直抵剑池和第三泉。

也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这地方就成为四方游人憩息宴饮的场所。每逢花朝月夕,从云岩禅寺到断梁殿,总是士女如云,联袂接席,挨挤不开。以往复社有两次大会,都把会场设在这里。方圆数亩的千人石上,如今已经铺开了一排一排的垫席,每张垫席当中,是一个竹制的八角形大食盒,周围摆着壶盏食具。垫席之间的通道上,每隔十来步,就立着一个大肚子酒坛,上面贴着标志酒名的红纸签。阵阵醉人的酒香,正透过启开了的泥封四散飘溢开来。会场正面的边上,一字排开了五张紫檀木八仙桌。那是贵宾席,每桌六把圈椅,桌上也是碗盏俱全,只是不设食盒。会场的两侧,还临时搭起了两个“诗棚”,棚内陈列着些古董字画,并备有纸砚笔墨,专供有诗瘾的社友兴之所至,即席挥毫。站在石磴的口子上望,整个会场的布置称得上简朴无华。那些个灯笼、彩球之类的玩意儿,一概摒弃不用,唯一的装饰是一幅宽一丈、长二丈的白色布幔,从一根斜贯而出的树丫上悬挂下来,上书“复社大会”四个黑色大字,远看近观,都十分庄严醒目。

时候已经不早,会场上东一堆西一群地聚满了等待开席的士子,他们有的围住了远道而来的社友,热心地打听战局新闻;有的挤在诗棚前,命题赋诗,津津有味地品评优劣;还有不少人眼见一时半刻还开不成会,便三五成群地四散开去,或访僧房,或寻古迹,或攀高阁,或俯清流。在这方圆不过二十丈的小山丘上,一下子聚起了这许多方巾儒服的斯文相公,一个个看上去都从容自信,气宇轩昂,早把那些从城里和四乡赶来进香的小民百姓唬得躲藏不迭,只远远地站着,探头探脑地朝这边观看。

当冒襄迈着轻快的步伐,登上最后一级石磴,出现在会场上时,气喘吁吁的张明弼几乎赶他不上。

“喂,快点快点!区区几级石磴,你就成了喘月的吴牛啦!”冒襄回头嘲笑地说,脚步不停,表情兴奋而活泼。

张明弼绝望地挥了一下手,低低咕噜了一声,紧赶几步,走到冒襄身旁。

“冒先生、张先生,您二位可到啦!”几名知客立即迎上来,分外热情地招呼:

“一路上辛苦了吧!”

“难得二位先生光临,真是不胜荣幸呢!”

“这边请,请!”

冒襄照旧愉快地微笑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一名知客连忙抢上一步,把他们引到贵宾席前。

“哎呀,辟疆、公亮,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刚才我还嘀咕,生怕你们不来呢!”正在来宾中间周旋应酬的李雯,连忙迎上来,满脸堆笑地拱着手说。他是个白面长须、身材魁伟的中年人,举止谈吐颇有长者风度。这次大会,他也是主盟者之一。

“本社大会,弟岂敢自外!何况又是二位社兄主盟,弟等更断无不来之理!”冒襄大声地说。

“呵,呵!”李雯连忙摇着双手,“社兄这等说,可是羞煞小弟了!这‘主盟’二字,再也休提!倒是这次大会,若非列位社兄鼎力提携,只怕定要落空呢!”

“舒章兄何必太谦!荒年凶岁,难为二位主盟居然把这千人之会张罗起来,单只这点魄力,小弟便佩服得五体投地!”

“惭愧惭愧,我们也是穷九牛二虎之力,欲罢不能!简陋之处,列位社兄倒是不要见怪才好!——对了,定生、次尾他们,怎么不见?”

“噢,要来的,要来的。如此盛会,他们岂肯错过!”

……

彼此一一寒暄行礼后,那些先到的名流——书画名家查伊璜、合肥才子龚鼎孳、选文名家陈名夏,以及杭州登楼社的严氏兄弟、陆氏兄弟,还有别的名流,都纷纷围拢上来,于是大家又继续招呼、行礼、寒暄……

张明弼照例地应酬着,一边忧心忡忡地留神着冒襄。见他越来越兴奋,高声地说着,无缘无故地发出笑声,并且一再打断别人的谈话,张明弼就更加担心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关照一下的时候,冒襄忽然朝他转过脸来:

“喂,公亮,郑超宗大盟主迟迟不来‘亮相’,这儿闹哄哄的,讨厌得很,我们不如到上边走走好了!”

他这样大声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把正在同他说话的一位名流撇在一边,走过来,硬拖着张明弼向白莲池走去。

张明弼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小声地埋怨说:“辟疆,这怎么可以——人家正跟你说话哩!”

“哼,管他哩!俗不可耐,连文章都未做通的一个腐儒,却自命什么大名士,我瞧着他那模样就讨厌!”

“嗳,我说辟疆,你也须放宽点心肠才好,事已如此,要善自珍重。”

“嗯,这是什么意思?”冒襄的眉毛竖了起来。

“我是说,圆圆……”

“我不想说圆圆!”冒襄猛地甩脱张明弼的手,怒冲冲地向前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瞪着眼睛,“也不许你提她!”

张明弼噎住了。他皱起眉毛,望着冒襄迅速走去的背影,终于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跟了过去。

冒襄和张明弼的背影刚刚消失,吴应箕、黄宗羲、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也来到虎丘。他们本来打算一早就到场,以便观察动静,并监视几社那伙人。但是,由于一直不见陈贞慧、顾杲前来会合,也闹不清他们去金坛请周镳、周钟出面的事结果怎样。大家怕万一情况有变化,联系不上,只得继续待在钱禧家里等候。一直等到心急火燎,叹气不止的时候,才得着陈贞慧派人来传话,说周氏兄弟已经请到,但目前有急事,必须赶到半塘去,不进城了,让他们几个先上虎丘。大家听了,虽然有点纳闷,但已经没有工夫深究,赶紧出门。不过,晚来了这么小半天,虎丘上,社友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只是由于主盟者郑元勋还不见到场,才耽搁着未曾开席。

吴应箕眼见时间紧迫,可是对会场上的情况还一点都不摸底。事先只估计杜麟征和夏允彝远在北京,陈子龙现在浙江推官任上,大约都不会前来参加大会。但目前千人石上,除了李雯之外,几社其余的几个头面人物也一个都瞧不见。吴应箕不由得心里着急起来。等照例的寒暄客套一结束,他就朝同来的伙伴们使个眼色。侯方域等人立即会意地分散开,走到人丛中去了解情况。

如今,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都走开了,吴应箕则要留下来监视贵宾席的动静。黄宗羲四面张望一下,也登上左边的石阶,朝三泉亭那边走去。

由于钱谦益到底不肯出面干预今天的大会,这使黄宗羲十分失望,也十分扫兴。本来,他满心以为,像这么一件关系到国家安危、社局兴衰的大事,钱谦益作为东林元老,一定会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而且相信只要他一出面,就定能制止这桩卑鄙阴谋。当初,正是基于这样的估计,黄宗羲才那么坚决地主张去请钱谦益,并不惜同吴应箕、侯方域等人大吵了一场。谁知结果却事与愿违。朋友们知道后虽然没说什么,可是黄宗羲却自觉脸上无光。特别是当他试图挽回一下面子,而详细地向大家转述钱谦益不能出面的“理由”时,侯方域那种微微冷笑的表情,更是深深刺痛了黄宗羲。“哼,你们只管笑吧!到时候,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他气恼之余,这样暗暗地想。

现在,黄宗羲独自走在用砖块砌成的路径上,微皱着眉毛,紧抿着嘴巴。由于意识到这场生死攸关的大较量,只能靠自己和同伴们承当起来,他的心情反而不像前一阵子那样焦虑和烦躁。“是的,他们竟敢拿阮胡子来做题目,真可谓利令智昏!阮胡子是什么东西?一名死有余辜的阉党余孽,一个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何况上有钦定的铁案,下有士林的清议,我就不信,在今日的大会上,真会有多少人敢公然附和他们的主张!其实,也不须牧老出面,定生他们去请周仲驭,更是多余的。到时只要我振臂一呼,把是非利害当众一摆,再搬出四年前的《留都防乱公揭》来,声讨他们背盟毁约之罪,就保管能把绝大多数社友争取到我们一边来。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自信地想着,黄宗羲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开始想象几社的败类们受到自己严辞痛斥时,那种沮丧惶恐、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得露出快意的、胜利的微笑,脚步也更加轻快有力了。

这样一直走到三泉亭,忽然听见有人高声招呼:

“太冲,太冲!”

他抬头一看,发现亭子里聚着几个儒生,都是从杭州赶来参加大会的同乡。招呼他的那一位叫郑铉,其余几个也都认识。

黄宗羲正要了解一下情况,便欣然走过去,彼此在亭子里行礼、寒暄,然后分别在栏杆榻板上坐了下来。

“列位社兄先我而至,不知可听到些新闻么?”黄宗羲环顾大家,微笑地问。

“啊哈,我们能有什么新闻?”一个名叫严津的儒生抢着回答,“新闻就是我们这次都做了傻子!巴巴地一早就赶来,腿也站酸了,眼也望穿了,却还老是不开席。”

“还有,我们一到姑苏,就到处打听你,也不知你躲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满城地好找!”他的哥哥严灏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了进来,“哼,就凭这个,待会儿非得先罚你三杯不可!”

“对,对,要罚,一定要罚!”好几个人欢声应和。

黄宗羲不在意地摆一摆手:“你们——难道什么也没听说?”他又一次问。

严津迷惑地摇着头:“没有呀!”随即眼珠子一转,“咦,太冲,莫非你听到了什么不成?”

黄宗羲点点头:“听说这次大会,要作出公议,宽宥阮圆海。兄等难道不知道?”

“阮圆海?”严津莫名其妙地问,“哪个阮圆海?”

“莫非是阮胡子?”另一个人间。

“什么,宽宥阮胡子?”“他是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此事已千真万确!”黄宗羲做了个断然的手势,“而且此项奸谋的祸首就是松江几社那伙败类!”

大家“啊”了一声,不知是吃惊还是不懂,都望着黄宗羲发呆。

“幸而此事被我们及早觉察,已经做好准备。”黄宗羲轻快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我同盟君子,心明力定,不为所惑,鸣鼓而攻,彼奸谋就必定无法得逞!”

“可是,太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越听越糊涂的郑铉问。他长得又矮又胖,下巴却挂着长到腰际的胡子。

想必其他人也有同感,都不由得点点头。

“哎,你们听我说呀!”黄宗羲兴冲冲地摆一摆手。由于碰上了这批朋友,而且感到完全有把握说服他们,使他们在未来的较量中站到自己的一边,现在黄宗羲夺取胜利的信心甚至更足了。“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于是,他从大半个月前在秦淮河李十娘家的那一场聚会追溯起,把陈贞慧如何在郑元勋那里听到了消息,他们如何分析研究,得出主谋者就是几社的结论,又如何准备反击,以挫败这个阴谋等等,向大家说了一遍。为了证明推断无误,他特别列举了几社的头头夏允彝的老师张贤登当年如何同东林人士为敌,这些年来几社之徒对社事如何消极敷衍,同大家如何离心离德;张溥死后,他们又如何一反旧态,积极活动,企图篡夺社内大权的种种“劣迹”。末了,他兴奋地环顾着大家:“列位,几社之徒虽则猖獗,但终敌不过我同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弟已料定他们必败无疑!但一场剧斗,恐亦难免。小弟不才,已决意奋然前驱,直撄其锋!不知列位社兄届时亦能投袂而起,助我一臂之力乎?”

在黄宗羲热烈陈说的当儿,朋友们始终静静地听着。这自然是由于他们很想弄清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当黄宗羲说完之后,他们却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好大一会儿,没有人作声。

“哎,列位,怎么样啊?”黄宗羲忍不住了。

“太冲,”严灏拈着稀疏的黄胡子,迟疑地说,“这事……只怕还须持重为好。”

“怎么?”

“请恕小弟孤陋寡闻,适才听兄说了,方知这阮圆海乃是钦定逆案中人。既然如此,又有谁敢为他翻案?只怕几社他们也是胡乱说笑而已,次尾、定生他们却拿来当真,硬要争这一口气,又何苦来?”

“太冲,”郑铉也接了上来,“小弟早欲劝兄,此类无谓之争,竟是躲开为是。弟见你跟着定生、次尾他们,一天到晚争来吵去,劳心竭力,不知到底有何得益?不如赶早撇开,一心一意把几篇时艺琢磨精熟通透,倒是正经!”

“乖乖,若是当真闹将起来,可不得了!”严津吃惊地笑道。也许想象到一旦纷争大起之后那种不可开交的情景,他兴奋得直眨眼睛,“热闹,嘻嘻,有趣!”他神往地说。

“你就知道瞎起哄!”严灏瞪了弟弟一眼,又劝解黄宗羲,“太冲,同社之内,以和为贵。几社他们纵有不是,要么忍让着点,要么私下说他几句就完了,又何必在今日大动干戈?一则扫了大家之兴,二则传出去,也难免外人笑话。”

“嗯,依弟之见,此事莫非竟是阮圆海造作谣言,意欲蛊惑人心,扰乱我社局么?”一个名叫江浩的黑瘦儒生忽然说。他为人一向沉默寡言,直到这会儿才开口。

“哎,这怎么会!”黄宗羲气急地分辩说,“此事出于郑超宗之口,怎么会是阮圆海之谣言?非是弟等好斗乐争,实因此事关乎社局兴衰,家国存亡,断难坐视。如今奸谋已生,逆象已见,绝非口舌所能挽回。若不痛加惩戒,清扫门庭,则社事更不堪问!列位若不视小弟为狂悖无知之人,还望明鉴此理,同生义愤,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则社稷幸甚,复社幸甚!”说着,向大家深深一揖。

这么一来,朋友们都不作声了,但仍然露出为难的神气,没有立即表示态度。

看见这种情形,黄宗羲有点着急,也有点失望。他正考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朗中气喘吁吁地奔进亭子来。他来不及同大家见礼,就冲着黄宗羲嚷:“太冲,原来你躲在这儿,却教我好找!”

黄宗羲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忙问:“朗三,怎么了?”

梅朗中摇着头:“不得了,不得了,厉害,厉害!”

“到底是什么事?”黄宗羲发急地问。

“谣言,谣言太厉害了!”梅朗中又是伸舌头,又是挤眼睛。

听清是谣言,黄宗羲才放下心来,“你听到什么?”他皱着眉毛问。

“嗨,可多啦!”梅朗中把胳臂往空中一画,“喏,说是皇上因妖氛日亟,求才心切,曾下旨吏部,命于逆案中择其罪轻者予以甄别,还特地提及阮圆海和冯琢庵,说是俱属有才可用之人。所以无论我辈宽贷与否,这胡子总归是要起用的了!另外又说,西张夫子在世时,其实也早有宽宥阮胡子之想,曾私下与东林诸前辈会商过数次,可惜未及作出公议,便撒手先逝。所以我辈这次公议宽宥阮某,其实也是秉承西张夫子的遗愿哩!”

“啊,西张夫子生前已有此意?这,这可是真的?”严津吃惊地问。

“啊哈,连老严也相信了,你看,厉害不?”梅朗中得意地说,“告诉你,这是谣言,谣言!懂么?”

“还有什么?”黄宗羲气哼哼地问。这些离奇的谣言,其卑鄙无耻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使他大为愤怒,也大为吃惊。

“哦,还有人说,前些日子阮胡子曾向吴次尾、陈定生二兄当面哭求,发誓从此洗心革面,投靠我社。吴、陈二兄见他一片至诚,已然认可……对了,甚至说阮胡子已加盟我复社了!”

梅朗中说到最后这一句,先自撑不住笑起来。就连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摇头,认为这未免太不可信了。

可是黄宗羲没有笑,他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在急剧地一起一伏。蓦地,他大吼一声:

“朗三,我们走!”

梅朗中正同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这些谣言的荒诞不经,被他一喝,迷惑地问:“走?上哪儿去?”

“找几社的败类算账去!”

梅朗中吃了一惊:“什么,算账,眼下便去?”

“怎么,你难道不敢?”

“哎,敢……”

“那么走啊!”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说干脆点,你去不去?”黄宗羲不耐烦地瞪大了眼睛。

梅朗中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去。但在黄宗羲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畏怯地问:“就、就光我们两个去?”

黄宗羲沉默了一下。他当然希望眼前这帮人都跟着去,至少能壮一壮声势。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几个朋友在一旁依旧装聋作哑,毫无表示,有一两个还悄悄地往后躲。“哼,亏他们还自命是复社君子,事到临头就是这样!”他冷冷地想,随即抬起头,傲然地说道:

“两个人又怎样?两个人照样对付得了他们!莫非还怕那伙丑类不成?”

梅朗中趁这当儿也镇定下来。“还是等定生和仲老他们来了再说。要不,也该先告知次尾、朝宗他们。”他说着,挺直了高大的身躯。

黄宗羲冒火了,“用不着管他们,用不着!你听见了没有?”他跺着脚说。

但是梅朗中相当固执:“不告知他们,我是不能去的。”

黄宗羲不再说话了。他狠狠地横了梅朗中一眼,扭头就走。

刚刚走下亭子,他又突然折回来,一直走到梅朗中跟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你听着,从而今起,我们绝——交!”

他重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亭子外去了。

梅朗中显然没料到老朋友会来这一手,他不胜震惊地瞪视着黄宗羲的背影,随后又求援地望望周围的人。当确信没有人能够搭救他时,他就猛地跳起来,发出一声哀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