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就到了该出门的时候,郑元勋在他下榻的半塘姜氏别业里,还迟迟地不想动身。他已经换好了衣裳,却长久地站在堂屋中央,怔怔地瞧着被早晨的太阳照得闪闪发亮的乌木门槛,觉得那仿佛是横在脚下的一把剑——也许自己一抬脚就能跨过去,也许反被突然跃起的剑刃割伤足踝……
由于答允在虎丘大会上充当钱谦益的代理人,两天来郑元勋都处于后悔、不安和苦思焦虑之中。如果说,最初他作为一名附和者,还没充分认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性和危险性的话,那么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他越想越觉得困难很多、风险极大,万一办不成,到头来身败名裂,被士林唾弃的厄运就会无情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每当想到自己的半世清名,想到半年来自己暗地里苦心经营的一切,很可能会因此被一股脑儿葬送,郑元勋就心惊肉跳,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郑元勋十年前就当上了复社在扬州地区的社长。复社的领袖张溥在世的时候,他一直是兢兢业业,勤于职守,丝毫不敢存有非分之想。他只求能保住已有的地位,作为将来的晋身之阶,就心满意足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年纪还不到四十岁的张溥突然病逝。副手张采的魄力、才智都远逊张溥,加上他入仕做官之后,很为朝廷注目,不便公开参预社事。这样,由谁来接替张溥的位置,就成为全社面临的最大难题。而社内各派系的角逐争夺,也就由此而激烈展开。其中,风头最健、名声最响的,自然要数吴应箕、陈贞慧这一派——吴应箕是复社资格最老的学长之一,陈贞慧则是“四公子”之首。他们以东林党人、前礼部主事周镳为后台,在社内一呼百诺,颐指气使,谁都得让着他们三分。对于领袖的金交椅,他们自然不肯放过,而且志在必得。然而,这一派人言行偏激,目空一切,却也招致社内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旧几社那一批人,对天于吴、陈派的飞扬跋扈早就看不顺眼,于是挺身而出,处处同他们作对。旧几社一派人实力也不小,但成员都是松江一带的士子,难免心存地域之见。他们反对吴、陈,固然能争取其他地区一些社友的同情和支持,但想夺取领袖全社的位置,就不是那么轻而易举了。这两派势均力敌,谁也压倒不了谁。正是面对这样一种形势,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郑元勋的心中悄悄萌动了。起初,它很小,只是不显眼地冒出一点尖角儿,然而,它是那么可喜,那么逗人,于是,就一天天地生长起来。不过,郑元勋仍然把它保护得很小心、很隐蔽,甚至他的一些最亲近的人,也全不知道。当然,这并不妨碍郑元勋开始积极活动。他本来就有平和、公允、踏实、稳重的好名声。从此,他愈加显得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竭力同吴、陈派和几社都保持良好的关系。与此同时,他不放过一切机会,在社友面前表示继承西张夫子的遗志使之发扬光大的决心,以及对社内纷争之局的忧虑和痛心。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大谈重振社局的方针措施——第一、第二、第三……郑元勋很明白,要实现登上领袖宝座的目标,光靠这些还不够,还必须有强大的后台,于是,他又找上了钱谦益……
这些活动是有成效的,这次虎丘大会,他就被推举为两个主盟者之一。这种全社大会,是社内的一种盛典,建社十余年间,总共也才举行过四次。它具有检阅本社力量、决定重大事情,以及扩大声势影响的作用。大江南北,多少士子都以能躬逢盛会为莫大荣耀。至于大会主盟一席,其尊隆程度就更不用说。事实上,过去几次大会,主盟者不是张溥就是张采。所以,这一次谁能当上主盟,可以说,算是半个屁股坐上了领袖的宝座。正因如此,吴、陈派同旧几社一派明争暗斗,异常激烈。郑元勋照例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姿态,一方面极力稳住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另一方面又同几社一派暗中交易。公举的结果,决定由他同旧几社的李雯双双出任主盟。吴、陈派大为愤怒,扬言要抵制这次大会。郑元勋连忙苦苦相劝,又表示情愿把主盟一席让给他们。吴、陈派目标不在郑元勋,自然不肯,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暂时不好意思闹下去了。郑元勋稳定了局面,便开始兴冲冲地着手筹备开会的事宜。就在这时,钱养先忽然来到扬州,向他转达了钱谦益要替阮大铖开脱的意思,郑元勋觉得正好乘此机会,进一步巴结讨好这位东林领袖,作为日后的有力靠山,所以立即爽快地答应了。没想到,到头来钱谦益竟毫不客气地把一切责任、风险都推到他的头上……
“哎,我为什么要答允他?我真不该答允他!”郑元勋在心里气急败坏地叫。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分明听见发自心中的另一个冷冷的声音:“你不答应,又会怎样?只要钱谦益在士林中随随便便说上几句不支持的拆台话,你的那一点本钱,也同样赔不起哟!”
郑元勋感到绝望了。现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做人真是很难。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适才那柄“利剑”——门槛上,那“剑身”的光芒似乎更加刺眼了,简直是在朝他嘿嘿冷笑。郑元勋把心一横,抬脚向外迈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身材瘦小的老仆殷报手里扬着一张拜帖,匆匆走了过来。
“禀老爷,周老爷,还有几位相公来拜。”
郑元勋只好把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回来。他没精打采地接过拜帖,问:“哪个周老爷……”突然,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似的,噎住了,只见拜帖赫然写着:
眷侍生周镳
眷社弟周钟、陈贞慧、顾杲 顿首同拜
郑元勋怔怔地瞪着帖子,仿佛不认识这几个字似的。接着,他的双手开始微微发起抖来,脑门变得更亮了,后来,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子。
“老爷……”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郑元勋猛一回头,只见殷报正关切地瞧着自己。这个老仆人,跟随郑元勋已有二十余年,一贯忠心耿耿,办事勤快,而且最能体察主人的意思,所以郑元勋待他也特别优礼,轻易不斥责一句。可是,不知为什么,此刻殷报那关切的眼神,那催促的语气,以及那等待回话的姿态,都叫郑元勋感到刺眼,可恶,不是味儿。
“催什么,混账东西!”他爆发似的吼道。可是,话一出口,他就自觉失言,立即顿住了。
殷报却不惊慌。他恭顺地低下头,打眼角斜瞟着主人:“老爷若是不想见客,小的便去回答他们,就说老爷已经……”他故意把“出门”二字说得含糊不清,但相信主人自能领会。
郑超宗目光一闪,但很快又摇摇头。他沉吟了一下,挺直身子,板起脸孔教训说:“我分明在此,岂可谎称不在?这不是骗人么!我每常不是教你,待人接物,这诚、真二字是顶要紧的!此种伎俩对待寻常之客,尚且不可,何况这几位都是我的知交密友,正巴不得他们常来见面亲近哩!”
说着,他就整一整衣巾,撇下被教训得发怔的殷报,管自摇摇摆摆地向外走去。
郑元勋刚刚迎出门外,客人们所乘坐的轿子也正好到了。轿帘开处,从第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周镳。他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瘦小,有着一个硕大饱满的前额,和一张狭小而冷峻的脸,这张脸被一部浓密的络腮胡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在这有限的地方,却安放着一个大得异常的圆鼻子,两道同样浓密的、向前耸出的眉毛,一双瞳仁黑中带绿的眼睛,永远躲藏在眉毛下,咄咄逼人地向外扫视。他是崇祯元年进士,官至南京礼部主事,由于上疏弹劾宦官,触怒皇帝,被削职为民。他在士林中声望很高,对阮大铖一向深恶痛绝,崇祯十一年复社诸生起草《留都防乱公揭》,据说实际上是他出的主意。他头戴四角方巾,穿一领花绒直裰,身体似乎并不好,一下轿子就频频咳嗽,把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挣得通红。
紧接着的一乘轿子里走出了复社的元老周钟,他是周镳的堂弟,模样儿却与堂兄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甚至正相反。他的脸膛很宽,呈椭圆形,鼻子和眼睛却细长小巧,再配上疏朗的胡子,秀气的眉毛,往往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位温文儒雅的人。其实不然。据说有一次,他在酒筵上碰见了阮大铖,一言不合,他发起怒来,竟把整桌酒席掀翻在地,摔得稀烂,然后拂袖而去。在这一点上,他显出了与周镳有着相似的性格。不过,这兄弟俩平日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两家门下的弟子对立尤其严重,经常互相攻击,争吵不休。这一次周钟本不肯来,是陈贞慧一再上门请求,动之以大义,才说服了他一起前来。
周镳一见郑元勋,略拱一拱手,劈头就说:“我知道你很忙。我也很忙。但有几句话,一定要说,说完就走,决不碍你的事!”说着,他也不等郑元勋答话,回头瞧了瞧,看见陈贞慧和顾杲也都下了轿子,便说一声:“请啊!”带头向大门内走去。
郑元勋很清楚这位周老爷子的脾气,不敢阻拦。他匆匆向其余几个人拱拱手,便转过身,竭力赶上周镳的步伐,在前面毕恭毕敬地引着路,来到了大堂之上。
当大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下之后,客人们各自啜着茶,没有立即开口说话。周钟等三人显然是等着周镳,而后者却慢慢地抚弄着络腮胡子,从眉毛底下直瞅着郑元勋,仿佛要在开口之前,把对方看个透似的。
终于,周镳把手中的杯子一放。
“听说,阁下荣膺本次大会主盟,真乃可喜可贺啊!”他一本正经地说,听语气,瞧不出他到底是真心道贺,还是故意挖苦。
郑元勋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谦恭地说:“啊,这个——实非晚生所愿,只为社友如此推举,迫于无奈……”
“嗯,阁下自问德才胆识,足膺此任么?”周镳却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
“晚生自知德薄能鲜,难膺此重寄!”
“不错,学生也有同感!”周镳严肃地点点头,“阁下能出此言,殊不失有自知之明!”他抬起头,仰望着房顶上的大梁,忽然叹了一口气,“大厦将倾,一木已是难支,何况所举之材,又非栋梁乎?复社诸生,何以糊涂若此!”
郑元勋被弄得哭笑不得。本来,从接到拜帖的一刻起,他就估计对方来意不善,所以抱定一个以柔制刚的宗旨,一味地谦恭忍让。谁知道,这位老先生却你谦虚一句,他就实认一句,一点面子都不给。郑元勋的涵养功夫哪怕再好,也不能不有点着恼了。
“哦,晚生自知材非栋梁,只足败事,所以曾恳请次尾、定生二兄,情愿将主盟一席,让与他们。”郑元勋冷冷地说,心想:你心下所想,无非是这么一句话,我干脆替你说出来,看你又怎么样!反正主盟一席,乃是全社公举的,终不成凭我这句话你就能抢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只见周镳摇摇头,“这是不行的!”他断然地说,“虽说次尾、定生充任此席,较之阁下似更胜一筹,然而阁下乃公众所举,次尾、定生决无私相取代之理!”
“莫非仲老意欲再行公举,让晚生名正言顺地让贤?那也并无不可!”
周镳似乎并未觉察对方的尖锐语气,摆摆手:“非也,我等意欲助兄一臂之力。”他看了看郑元勋,见他露出惊愕和怀疑的神色,又补充说,“我们不仅不扯你下来,还要把你捧上去,齐心合力扶持你,让你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复社盟主,你看如何?”
郑元勋忽然笑了:“多承仲老错爱。只是晚生却不敢领教。”
“啊,何以故?”
“仲老试想,那社内盟主一席,何等重要,倘若选非其人,岂唯危及社局,抑更干系社稷之未来,须得极其慎重。晚生虽则愚钝,尚有自知之明。此次虎丘之会,滥充一日主盟,或者尚差可胜任,若论那社内盟主,却绝非晚生所敢希冀呢!”
“嗯,这话不为无理。不过,阁下能有自知之明,便是最大之美德。今后只要大家齐心扶助,这社事一层倒也不必过虑。”
“晚生当真不敢应承!”
看见郑元勋如此坚拒,周镳反而有点着急起来。他沉下脸:“啊,莫非阁下重一身之得失,竟过于天下之安危么?”
然而,郑元勋似乎拿定了主意。听了这句责备,他眼皮儿也不眨一下。相反,周镳越是着急,他越是摆出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倒把那位盛气凌人的周老爷子摆布得恼也不是,哭也不能,僵在那里直翻白眼。
“超宗兄,”看见这种情形,陈贞慧出来打圆场了,“此事关系我社之兴衰,大明之国运,至为重大。若所举非人,后果不堪设想!仲老之议,事前曾经弟等反复参详,一致公认我兄最为合适。我兄才具,较之西张夫子或有不及,但与弟等相比,又胜之远矣!还望勉为其难,勿再推却为幸!”
可是郑元勋仍旧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口中逊谢不已。陈贞慧见说他不动,只好朝周钟、顾杲丢了个眼色。于是,那两个也一齐开口相劝。他们都猜想郑元勋拒不应承的原因,是被周镳开头那一番话逼住了,下不来台,倒也着实说了许多恭维推许的话。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忙着给主人搬梯子下台的当儿,郑元勋却一直在暗中察言观色。他绝不是傻瓜,也不是那种心气浮躁的人,周镳的盛气凌人固然使他恼火,但更重要的是今天这事来得太突然,太轻易,使他本能地产生了警惕:他既工于心计,自然也时刻提防别人的圈套,特别是此刻他正心怀鬼胎,“啊,我怕就怕他们同我作对为难!要是他们真肯撑我的腰,社内盟主这把交椅,我自然就能稳坐无疑,也用不着再去讨好钱牧斋,替他当箭靶儿,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了。可是,只怕他们未必有此气量。他们八成是已经听到了点风声,生怕有人要借大会替阮圆海开脱,却设了这个圈套来稳住我,一旦事过境迁,再来个翻脸不认账。哼,我又岂会上当!”
这样一想,他就更加咬定牙关,决不应承。瞧他这个样子,客人们都有点束手无策了。周钟首先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毛,冷冷地说:
“超宗兄,你既一定不肯,也由你!可有一件,听说有人想乘今日社内大会之机,替阮胡子开脱翻案,这是断然不可的!阁下身为大会主盟,这一关可得把稳了!”
“哼,岂止断然不可,有哪个乌龟王八蛋敢这样干,超宗兄就该鸣鼓而攻,把他扫地出门!”顾杲也跳了起来。
郑元勋哆嗦了一下,畏怯地抬起眼睛。虽然他已经多少估计到对方是为此而来,可是一旦证实,他仍旧感到心头震动。
“啊,为阮、阮圆海开脱?谁?不、不会吧!”他结结巴巴地问。
“超宗兄,”陈贞慧不动声色地插了进来,“眼下这消息已传遍了江南,难道兄竟会不知道?”
“哦?小弟实在……”郑元勋本能地想推脱,忽然又顿住了。因为他想起,一个月前,钱养先到扬州转达了钱谦益的意思后,为着制造舆论,他也曾亲口对一些来访者散布过类似的言论,其中好像就包括陈贞慧!
“嗯,难道超宗兄实在不知道?”周钟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不,小弟也是听人说……”
“听人说?谁?”
“这——”
“是啊,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早已停止了翻白眼的周镳也开口了。郑元勋过分惊慌的反应,显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郑元勋不说话,额上却渐渐冒出汗来。本来,以他的聪明才智,要是换了往常,他会很容易掩饰过去。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使他十分为难。本来,如果只有钱谦益那一方来拉拢他,郑元勋为着实现自己的图谋,也许就只有硬着头皮跟他走到底;谁知忽然又来了周镳这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的,正是郑元勋朝思暮想的那把复社盟主的金交椅,这就使郑元勋变得有点眼花缭乱,心旌摇摇。他自然十分清楚,跟着钱谦益走要冒极大的风险,而投靠周镳却安全可靠得多。但是他又担心周镳他们此议并非出于真心,生怕落入圈套,所以一直故作盘旋,不肯立即应允。不过,要他断然回绝这一桩唾手可得的好买卖,郑元勋还真舍不得。正因为这一连串的考虑,把郑元勋弄得心忙意乱,左右为难。平日的机智灵巧,这会儿竟一点儿也用不上了。
“超宗兄!”看见他默默不语,顾杲脸色阴沉地说,“弟等可是诚心诚意奉足下为主盟,但愿足下也能诚心诚意地对待弟等,否则的话——”
他“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郑元勋自然明白其中的威胁意味。这些人的厉害,他是深知的,要是惹恼了他们,今后的日子就休想过得安生,就算有钱谦益的支持,自己也未必就坐得稳那把金交椅。可是,若把真相说出来,他们真能谅解自己么?
“莫非超宗兄尚疑心弟等的诚意不成?”像是窥破了郑元勋的心思似的,陈贞慧忽然站起来说,“那么贞慧愿在此表明心迹!”
说罢,他就走到桌子旁,从笔筒里抽出一管笔,双手握住,举到胸前,神情严肃地说:“贞慧若口是心非,当如此管!”双手一使劲,把笔管“啪”地折成两段,丢在桌子上,拍了拍手,说:“仁兄可以相信了吧?”
郑元勋错愕了一下,呆呆地望着桌上那两截笔管。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一种果决的光芒从他那双充满疑虑的小眼睛里闪现出来。终于,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
“好吧,那么小弟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