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默默地瞧着已有几分酒意的钱养先一个劲儿扯着郑元勋碰杯,暗自在心里盘算:“如今总算已经万事俱备,只等着大会来开锣了!如果一切顺利,作出公议,应当连夜派人进京,把消息报知周延儒。这样,到五月底,最迟六月中,老周守信的话,就该有所动作。算他再不起劲,也不能拖过今年。否则,我照样有办法把阮胡子再打下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嗯,那么说,就是今年,今年我就出山了!哈哈!”一想到自己苦苦熬了十三年之后,终于又能重立朝班,扬眉吐气,钱谦益心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喜悦。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历历如绘地想象一旦九重诏下,朝野如何额手称庆,亲友们如何奔走相告,门生故旧如何络绎来贺。然后,就是隆重的送别,旅途的应酬,到京之后同僚的迎接,皇上的赐见,出席喜气洋洋的接风酒宴和参与朝房密殿里的各种军机大事……不过,有一件事,他此刻还拿不定主意,就是到时把全家都带进京去呢,还是轻装简从?如果不带家眷,那么把柳如是丢在常熟,却是难以放心得下;但如果让她以“夫人”的名分跟着自己进京,又难免会招来物议……

“启禀老爷,余姚黄太冲先生求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谦益抬了抬眼皮,发现李宝站在花厅的门口,“嗯,他说什么?谁来求见?”他迟钝地想。蓦地,他回过神来,心中一惊。

“啊,来、来了、来了多少人?”他失态地站起来问。

“回老爷,只是黄相公一位,并无别人。”李宝回答,有点奇怪地瞧了主人一眼,随即把拜帖递过来。

“什么?”钱谦益急躁地侧着耳朵。

李宝把刚才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哼,传个话都不清楚,嗡嗡嗡就像蚊子叫!”钱谦益悻悻地呵斥说。弄清楚并不是吴应箕、陈贞慧全伙上门来,他松了一口气,这才瞧一瞧拜帖。的确,如果在这个时候走漏了风声,被对方找上门来同自己吵闹,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不过,虽然如此,钱谦益仍旧怀疑黄宗羲是被对手们派来刺探动静的。他离开座位,一声不响地在室内来回走了片刻,立住脚,瞅了瞅已经停止了谈话,正在一齐望着他的几个心腹,用犹疑不决的口气说:“请黄相公外堂奉茶,我随后便来。”

等李宝答应着退出去之后,钱谦益又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下,这才吩咐陈在竹等陪着客人,他自己出了门,慢慢向楠木厅行去。

“……嗯,他若不是来刺探我的便罢,他若真的为此而来,我就干脆给他个矢口否认,看他能奈我何!哼哼,对了,我正愁不清楚他们的动静,趁此机会倒可以反过来摸摸底细哩!”当钱谦益隔着楠木厅的窗棂,望见黄宗羲那熟悉的背影时,他终于暗暗拿定了主意。

钱谦益的这种想法,黄宗羲自然是不知道的。他刚刚在浙东会馆里碰上一场争斗,激于义愤,打算冒险去见那伙暴徒,面斥其非,被会馆的人竭力劝住。幸而,在最后一刻里,官府总算派来了衙役,才把暴行制止下来。不过,经过这一场破坏,会馆损失惨重,人心惶惶。黄宗羲犹豫了又犹豫,到底不好意思再开口借钱,只得匆匆告辞,赶到徐氏东园来。好在如今不是上常熟去,算不上专程拜谒,即使不送礼,也勉强说得过去。虽然如此,黄宗羲到底心中不安,总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位老世伯似的。

现在,黄宗羲听见了一种熟悉的脚步声。那是他在常熟半野堂读书期间听惯了的、沉稳而又略带几分拖沓的脚步声。他的心跳动了一下,迅速地转过身去。一刹那间,一种热烈的、狂喜的表情,从他那张清秀的小脸显现出来。他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瞅着钱谦益,仿佛要拥抱他似的,急切地向前迎了两步,随即弯下膝盖,拜倒在地上。

“哎呀,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钱谦益满面春风地迎上前,紧紧抓住黄宗羲的胳膊,用一种亲昵的、不拘形迹的动作,把他扶了起来。

“小侄不知世伯也在姑苏,拜望来迟,望祈恕罪!”黄宗羲拱着手说。他的小脸因为喜欢而发红,目不转睛地瞅着钱谦益。

钱谦益也在微笑着,不住地打量着眼前的世侄,发现黄宗羲除了脸上多了几分风尘之色外,体魄依旧是那般挺拔、健壮。发达的肌肉,从蓝布直裰的胸前、肩头凸现出来。一双秀气的眼睛里,仍旧闪烁着纯真、智慧的光芒。不知什么缘故,每当看到黄宗羲,钱谦益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拿他同自己的儿子孙爱相比,并且油然涌起感叹:我的儿子要是像他,该有多好!那样我就心满意足,把一切事业都托付给他,再用不着以垂老之身,还为着一顶劳什子乌纱而栖栖遑遑、虚耗心力了。何况,他对我实际上又是这般亲近、依恋……此刻,这种感情又一次在钱谦益心中涌现了,而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使他暂时忘记了从花厅出来一路上的种种疑虑和盘算,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仿佛感情当中长期遭受簸弄、伤害的一角,忽然得着了抚慰似的。

“老伯,小侄此次出来,到处听闻老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哩!”当最初一阵热烈的寒暄过去之后,黄宗羲在椅子上坐下,端起一杯茶,立刻又放下来,兴奋地说。

“噢?”钱谦益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仍旧不住眼地打量黄宗羲,并未从刚才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只是周阁老为人贪婪忮刻,未必有此胸襟!倘若又旁生枝节,从中作梗,实在不可不防!”

钱谦益迷惑地望着黄宗羲热切的脸容和圆睁的眼睛,好一会儿弄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蓦地,他清醒过来,随即想起黄宗羲此次来访,可能是奉吴应箕、陈贞慧他们的指派,向自己刺探消息的。这位年轻有为的世侄,其实是窥伺在旁的危险对手。缠绕在钱谦益心头的绵绵情意立时烟消云散了。他警觉起来,沉默了一会,拿起了几上的茶杯,淡淡地问:“嗯,怎么?”

黄宗羲本能地也端起茶杯,但又一次放下了:“周阁老对老伯嫉忌甚深!”他急急地说,向前挪了挪身子,“这些年,他与温体仁交相排斥老伯,天下共知,不必复论。此公无才无德,秉政多年,唯知阿迎上意,未见有尺寸建树;且广纳苞苴,贪赃受贿,较之温体仁,尤为放肆无耻。此次东林诸君子合力举之出山,小侄窃以为失计!虽然如此,此公却未必感恩知报。何况老伯一旦复出,必以斡旋运会、矫正人心为己任,宏谟一展,益见其庸陋,彼又安能甘心乎!”

钱谦益斜睨着黄宗羲,眼睛里怀疑和戒备之意越来越重。黄宗羲一坐下就大谈周延儒,而且没有一句好评,正刺中了他心中的隐私。“莫非他们真的知道了,却派他来警告于我?”他想。可是,瞧黄宗羲的神气又不大像。于是,他不动声色,照旧淡淡地说:

“老夫起复之说,近来传闻确是不少。唯是凿空之言,均无实据。其实,老夫如今年逾花甲,但得优游林下,于愿已足,这‘兼济’二字,倒也无复萦怀了!”

“啊,老伯安能作如此想!方今天下扰攘,社稷危殆,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老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凡我君子,谁不倾耳侧足以望老伯出秉大政。倘若以小人之故,甘心独善,其如苍生何!”

钱谦益没有回答。黄宗羲这一番话令他颇为感动。他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位世侄一片至诚,胸无城府,绝不是为着刺探消息而来的。“可是,他又哪里晓得,我岂是真心的甘于老死山林?相反,眼下正为复出的事殚精竭虑、寝食不安呢!”他望着黄宗羲,默默地想,忽然冒出一个希望:要是这位世侄能站到自己一边,支持自己,那该多好!他是东林的遗孤,又是《留都防乱公揭》的发起人。到时,他如果能够出面表示宽宥阮大铖,那效用自然非比寻常。不过,这办得到么?

“唉,皇上英明天纵,唯于用人一端,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黄宗羲并不理会钱谦益的沉默,管自愤愤地低声说,“今上并非不知东林为君子,却以有一二非君子之人混杂其间,而事事猜疑提防;也并非不知攻东林者为小人,却以其可以牵制东林而不惜重用之。遂致十余年间,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如此下去,只怕大明真要亡呢!”

钱谦益怔怔地眨着眼睛,似乎没有听清。当他终于弄明白之后,不禁大吃一惊:这世侄竟敢放肆到攻讦起皇上来,这还了得!万一给厂卫的人侦知,便是破家灭门之祸呀!他不胜张皇地向四边望了望,压低嗓门训斥道:

“贤侄,你怎地如此荒唐!这种话也能说的么?亏你还是个圣贤之徒、忠良之后,怎地说出这种反贼流寇一般的悖语狂言来!你莫是不要命了!”钱谦益越说越严厉,他当真动了气:这群书呆子怎地如此不知死活,平日讥评大臣、议论朝政倒还罢了,竟放肆到指摘皇上的不是!这种念头,顶多只能悄悄地想一下——那也是有罪的,他却公然无忌地说出口来!钱谦益觉得黄宗羲的这种情绪十分危险,很想狠狠地呵斥他一顿,教他知道即使在自己面前,说话也应当有分寸。可是,当他看见黄宗羲低着头闷声不响时,口气不知为什么却软下来:“嗯,这话悖谬之极!不过,你在这里说说还不打紧,若到外面去,千万不能!可记住了?”他犹豫了一下,慰解似的说,“只要有我东林、复社诸君子在,嗯,大明亡不了!”

“可是,江南的社局,是越来越不成话了!”黄宗羲爆发似的抬起头来,满脸是苦恼的神情,“沽名钓誉者有之,争权夺利者有之,同类相残者有之,简直是一塌糊涂!”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终于,仿佛抵受不住内心的压力似的,猛地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听说,还有想替阮大铖翻案开脱的!”

钱谦益正想着如何开导黄宗羲,听了这话,心头一震。虽然他刚才还打算把对方拉到自己这边来,可是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么一句,仍然像被击中了要害似的,一下子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幸而黄宗羲并未察觉。他忧心忡忡地紧抿了一会嘴唇,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开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娘家聚会,后来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里商议,大家听到消息后如何愤慨,如何认定是旧几社那帮人捣的鬼,以及大家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旧几社的人大干一场,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已经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钱谦益述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

“郑超宗和几社那帮人竟敢替阮胡子翻案,我黄宗羲第一个放他们不过!但听说社内有不少人还附和其说,不以为非,不以为耻!真不知他们当初入社,所为何来?竟然糊涂若此!”

钱谦益小心翼翼地皱着眉毛,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他侧着耳朵,注意地捕捉着黄宗羲说出的每一个字眼,终于,他暗暗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对手们当真完全不知底细,岂止不知,还错把旧几社的人当成了攻击的目标,准备大闹一场。啊哈,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种局面!想到曾经被他估计得极为困难的这件事,竟然进展如此顺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钱谦益不觉大为宽慰,但同时又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他看得出来,黄宗羲也如同吴应箕、陈贞慧一样,是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妥协的。指望他站过来支持自己,更绝无可能。想到刚才见面之初,自己对于这位世侄所产生的那种不能自抑的感情,钱谦益的内心不禁漾起一丝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听闻此事否?”

黄宗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钱谦益一怔,回过神来。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认,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哦,原来老伯已有所闻!”

“不!”钱谦益慌忙说。他犹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样说了之后,他就把眼睛移开,以免接触对方的真诚的视线。

“原来如此!不过,替阮大铖翻案之事已无可疑。虎丘之上,一场内讧只怕势在难免了!”黄宗羲烦恼地说,“次尾、定生他们都说旧几社那伙人久有独揽大权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来也不甚相信。不过,看到此次他们如此妄为,分明是存心挑起大纷争,却又令人不得不信!”于是,他又把自从复社领袖张溥死后,旧几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吴应箕、陈贞慧等人放在眼里;这一次虎丘大会他们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吴应箕等人当不成主盟;吴应箕等人又如何气愤等等告诉了钱谦益。

钱谦益听完之后,却没有作声。不错,要是早半天工夫听见这个消息,或者这个消息是由别人的口中说出来,钱谦益必然会大慰胸怀。可是,此时此刻,从黄宗羲口中又一次听见这种忧心忡忡的投诉,以及看见他满怀希冀的焦急眼神,钱谦益的心中却有一种空虚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来,意欲有一事相恳,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贤侄只管直说。”钱谦益的态度显得格外和蔼。

“小侄想请老伯亲赴虎丘,平息此番内讧!”

钱谦益蓦地一惊,他失态地站起来,慌乱地说:“这,这怎么行?不行!”

黄宗羲奇怪地瞧着钱谦益:“小侄看来,到了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无人能排解此事。”

钱谦益情急地盯了黄宗羲一眼,使劲地摇头。

“啊,莫非小侄此议有何不妥之处?”

钱谦益又摇一摇头,神情却越来越尴尬和难看了。

“那么,莫非老伯忍心眼见复社毁于一旦不成?”黄宗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他显然无法理解,像钱谦益这样一位他素所景仰的东林前辈,何以对于这样一件关系复社存亡的大事,竟然会无动于衷?

“贤侄,是定生、次尾他们让你来的吧?”钱谦益注视了黄宗羲片刻之后,突然冷冷地问。

黄宗羲一怔,摇摇头:“不是。次尾他们并不知道老伯来了姑苏。小侄到这儿来,事先也不曾告诉他们。”

钱谦益笑了:“贤侄又何必瞒我,此等大事,次尾、定生着你来问我,原也应该!”

“老伯说得是。不过,小侄此来确实不曾告诉他们。”黄宗羲回答得很认真。

钱谦益不言语了,可是冰冷的目光仍旧在黄宗羲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断定对方并非说谎之后,他才重新堆出微笑,走过来,拉住黄宗羲的手,用亲昵、诚恳的口吻说:“贤侄,不是老夫存心推托。你也知道,老夫以病废之身,待罪山林,虽然深自韬晦,亦难免为朝中小人所侧目。去岁蔡奕琛行贿事发,不肯入狱,竟诬告老夫教唆复社构陷于他。幸赖天子圣明,置之不问。此次若公然出面干预社事,岂非适足授彼以柄?老夫一身不足惜,只怕于社事不唯无补,抑更有害呢!虎丘之会,既然定生已赴金坛请仲驭、介生他们来,纵有大事,他们尽能应付裕如,贤侄倒也不必担忧。”停了停,他斜觑着黄宗羲,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眼下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蜂起,往往真假难辨。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也是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