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之间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这里有着最豪华奢费的妓院、最舒适优雅的住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出色的戏班子。虽然紧靠着秦淮河北岸,就是庄严肃穆的应天府学宫和科举的考场——贡院,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气氛,而且不如说,正是亏了那一班饱读诗书而又自命风流的圣人之徒的热心参与,才使得这醉生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的确,秦淮河也自有它的非凡之处,别的不说,光是那一弯碧滢滢的、闪烁着柔腻波光的流水,以及沿河两岸,那一幢挨着一幢的精致河房,就足以令人着迷了。这些河房,大都是有着短短的围墙的独家院落。里面的房舍,不论规模大小,全都装饰着雕栏画槛、珠帘琐窗。讲究一点的,还在院子里凿池植树,垒石栽花。每一所河房,都有一个带栏杆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妓女;但大多数河房,却是用来出租的。河房的主人经常变换,从在职官员、宫中太监到一般富户商人都有,他们看中秦淮河的优越环境,购置河房,出租牟利。虽然租金十分昂贵,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会友、接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也还要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想出种种方法享乐,把著名的六朝金粉地最浮艳奢华的这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当冒襄在他下榻的桃叶河房前下了轿,兴冲冲地走进院子的时候,家人冒成——一个干净伶俐、体格健壮的中年汉子从屋子里匆匆迎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的长班。

“大爷,你回来啦!”冒成和两个长班侧身站过一旁,拱着手问。

冒襄点点头:“嗯——拿二两银子打发轿班。赶快进来,我有事吩咐你。”他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去。

一直走进起居室,冒襄才停住脚。他习惯地在花梨木炕床上坐下,立即又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瞅了瞅门外,焦躁地皱起眉头。当冒成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就迅速地转过身去。

“嗯,可曾有客来访?”他照例地问。

“吴次尾、陈定生两位相公方才来过,等不及少爷,他们就说先去了,请大爷随后过去。”冒成垂着手说。

冒襄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今天晚上,吴应箕、陈贞慧、侯方域、黄宗羲、梅朗中、张自烈等几位要好的社友事先约定,要在旧院名妓李十娘家的寒秀斋摆酒,替冒襄接风洗尘。刚才吴、陈二人来访,大约是想同他会齐了,一道前去。

“你记着,”他兴冲冲地说,“明儿一早——今晚怕来不及了——你到船行定一条船,赶在明天晚上,最迟后天一早,我们就回如皋去!”

“啊,回如皋?”

“对,事情有眉目了!”

“哦?”

“蠢材!”冒襄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老爷调出襄阳的事,快要办成啦!”

“啊,朝廷开恩啦?”冒成惊喜地问。

“嗯……”

“哎呀,谢天谢地!”冒成把脑门一拍,由衷地欢呼起来。这个冒成,本是冒襄父亲跟前的一名仆童,姓张,由于为人乖觉,办事忠心,颇得主人钟爱,被收作心腹,并改姓冒。以往冒起宗到外地做官,总要带上他。三年前冒起宗看见儿子名气大了,经常要外出应酬交际,身边缺个得力的使唤,才让冒成跟了冒襄。这半年来,冒成为着老主人的事跟随冒襄四处奔走,着实出力不少。现在忽然听说事情真的办成了,他高兴得简直手足无措。

“哎,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接老爷?”他急不可待地问。

“这倒不用忙。不过,也快了!如今,我们要赶快回如皋去,向老夫人报信,免得她日夜盼望——啊,办成了,总算办成了,哈哈!”冒襄开怀地笑着,大步走向窗前,把临河的一扇窗子推开。微冷的、新鲜的气流立即倾泻进来。冒襄愉快地舒展了一下胳膊,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多奇怪!”他想,“这一次,我本没打算来南京,结果不知为什么,还是来了。若留在常州,就什么消息也得不到了!冥冥中像是有神灵指点似的!”

冒成正在拭着发潮的眼角,他低头想了一下,认真地说:“必定是大爷一片孝心,感动神明了!便是小人向常也叨念:像老爷这般忠心为国,老太太这般乐善好施,加上大爷这般敬上惜下,真是一门忠孝。老天爷怎能不保佑?到底是今日应了!可知天道报应,原是分毫不爽的!”

冒襄慢慢地点着头,现出深思的神情。随即,他又笑起来:“哎,你还呆着干什么?快,拿酒来啊!”

“酒?”

“嗯,就把那瓶‘太禧白’拿来,我要喝一杯,你也喝!”

冒成很快就把酒拿来了。他替冒襄满满地斟了一杯,恭谨地说:“大爷是该喝一杯庆贺这喜事。不过这等名贵的东西,小人福薄,却不敢生受。”

“怕什么!”冒襄一挥手,“让你喝你就喝!这大半年,你跟我东奔西走,也着实辛苦。如今事情办成了,也有你一份功劳!来,快喝!”

冒成被催逼不过,只好又斟了一杯——却只得七分满,先谢了赏,双手捧着,诚惶诚恐地喝干了。冒襄这才哈哈大笑,放他去了。

冒襄自己一连干了两杯,随后又把酒杯斟满。他端起酒,向着窗外,一手叉着腰,眯缝起眼睛,兴致勃勃地眺望起秦淮河上的灯火来……

冒成说得不错,冒襄确有一个为人所称羡的家庭。他的家有着高门甲第的豪华,却没有许多富贵之家的那种复杂龌龊的纠纷瓜葛。家中虽说仆妇成群,但真正的骨肉之亲,却只有六口:一位慈和温厚的母亲,一位安分守己的年轻庶母,加上贤淑淳良的妻子和一个才满三岁的儿子;此外,就是冒襄和父亲。父亲长年在外面做官,父子两人难得见面,即使见了面,彼此也情意相投,不存在隔阂。尤其难得的是,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于冒襄的行动都很少干涉;对于他的花费挥霍也从不过问。与其说这是溺爱独生的儿子,毋宁说是完全信任他,尊重他。为了这个缘故,冒襄很爱重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对双亲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由衷地觉得,自己只有恭谨敬诚,恪尽孝道,才能报答父母的深恩于万一。所以,去年秋天,他接到父亲调职襄阳的消息后,虽然也为难和犹豫过,觉得自己作为复社的一位年轻领袖,平日与社友们悲歌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为着将父亲调离“剿贼”的前线,自己公开出面奔走,会不会招致别人的讥笑和非议?对自己在社里的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对自己恩义深重,就立即觉得责无旁贷了。“哎,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看着父亲去送死!眼下旁人爱怎么想怎么说,一概随他去吧,反正,我总有办法向他们证明,冒襄绝非欺世盗名、贪生畏死的懦夫!”半年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提起笔来,写了一封情辞哀切的万言书,书中力陈父亲秉性耿介刚直,不会与同僚合作,担任监军,不但于战局无益,反而可能把事情弄糟。他恳请朝廷哀怜自己作为独生儿子的悲苦心情,将冒起宗调任他职。这封书上呈朝廷之后,接下来冒襄就开始了紧张的活动——变卖家产、送礼打点、求人疏通……“哎,如今总算有了结果,母亲知道这个消息,不知该有多高兴呵!”冒襄望着暮色之中渐次闪现的越来越繁密的灯火,又感叹又喜欢,并且再一次微笑起来。他开始想象家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高采烈的情景……

这当儿,冒成已经把洗脸水端来了,一套出门赴会用的干净衣巾,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椅子上。他轻声呼唤:

“大爷……”

冒襄回过头来,随即想起今晚李十娘家的聚会,便点点头,爽快地放下酒杯,走过去。他先除去方巾,又把直裰脱下,都交给了冒成,然后双手捧起一掬水,俯下脸去,让散发着荼薇露清香的洁净的水同皮肤接触。顿时,一股说不出的舒爽愉快的感觉直透心脾,他不由得呻吟起来。冒成在旁边听见,倒吃了一惊,只当是水太热了。后来,看见小主人并无表示,才放下心来。

这样反复掬洗了几次之后,冒襄才绞干脸帕,不慌不忙地擦起脸来。他仔细地、使劲地擦着,这半年多来洗不净的仆仆风尘,以及脸上所蒙受的耻辱和羞惭之色,仿佛都要在这一番拭擦当中统统清除掉……

“嗯,吴次尾相公他们刚才来,还说些什么?”当脸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冒襄忽然问。

“哦,也没说什么,就是请大爷早点过去,说有事商量。”冒成早有准备地回答。

冒襄明白朋友们所说的“事”是什么。他不再追问,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今晚同社友们的聚会来。今天是三月初七,还有大半个月,也就是三月二十八,复社要在苏州虎丘举行建社以来第四次大会。吴应箕已经事先通知他,今晚的聚会,就是要最后再商量一下这件事。冒襄本来是打算参加虎丘大会的,现在他得赶回如皋去,向母亲报告父亲的事情。一来一往,时间就来不及了。不过,冒襄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因为虽说这是复社领袖张溥逝世之后的第一次全社大会,很可能要讨论推举继承人的问题,颇为重要,但是,前些时候社内各派展开激烈的角逐较量时,自己一直无暇参与,置身事外;而争夺的结果,这次大会的主盟一席,又被扬州地区的社长郑元勋和松江地区的社长李雯夺去,自己这一派人被完全排除在外,看来大势已去,再参加,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他打算等一会儿见到吴应箕他们,把自己改变主意的事告诉一声就完了。

冒襄终于洗完了脸,丢下脸帕,容光焕发地直起身来。冒成已经捧着新衣巾在旁边伺候着。冒襄翻了翻,是一件百幅流云满绣金的浅蓝直裰,一顶蓝色绣红花万字头巾。他觉得还过得去,便点点头,正想让冒成帮他穿上,忽然瞥见那伶俐汉子正眯缝着眼儿在笑。

“嗯,你笑什么?”冒襄一边戴着头巾,一边问,“莫非你瞧我刚才,有什么可笑之处不成?”

“啊啊,小人不敢!”冒成赶忙说,“小人刚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

“小人想,老爷这件事有了着落,大爷就能到姑苏去看陈姑娘了!”

冒襄正把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听了这话,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说:“该打的奴才,偏你有这许多闲嚼蛆!”

冒成说的这个陈姑娘,就是苏州红极一时的名妓陈圆圆,色、艺、才号称三绝。去年春天,冒襄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经苏州时认识了她。两人一见钟情,并且有了密约。到秋天,冒襄从湖南护送母亲回来的时候,两人又在苏州再一次见面。当时陈圆圆刚刚躲过一次外戚豪家的逼抢,急于从良嫁人;冒襄对于陈圆圆的娟秀慧黠也颇为满意,终于答允娶她。但是恰好这时传来了冒起宗调职襄阳的消息,事情便拖了下来。这半年,冒襄忙着替父亲奔走,一直腾不出手来料理陈圆圆的事,而且也再没有工夫到苏州去过。虽然陈圆圆三番几次来信询问催促,但冒襄感到不能太过着急。根据这些年来同女人们打交道的经验,他对于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他很了解自己高贵的家世、超群的才华,以及出众的仪容风度,每一样对于女人们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在情场角逐之中,他从来都是一位稳操胜券的将军,只有他经常冷淡地拒绝那些为他如痴如狂的女子,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女子拒绝过。即便是同陈圆圆互相玩弄感情游戏的过程中,他的这种信心也从来没有动摇。他不相信陈圆圆还会有什么变卦,以及发生投向别人怀抱那种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办得过于急迫匆忙,让陈圆圆顺当容易地达到目的,到头来,倒让她把自己看轻了。因此,当冒成提起这件事时,虽然有片刻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真该先到苏州去看望一下陈圆圆?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已经拖到了今日,再迟十天半月,也是一样的。”他想。

冒襄一声不响,穿戴停当,然后以坚定、清晰的口吻叮嘱冒成:别忘了明天一早雇船回如皋!说完,便从桌子上拿起那柄李昭制竹骨、王孟仁画面的名贵折扇,用了一个潇洒优美的动作,轻轻一挥,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