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书籍的灾难

可以损害书籍的自然力量很多:但是其中没有一种,它的摧毁力可以抵

得上火一半的。仅是将那些运用不同的方法被火神护为己有的无数的图书馆

和文献宝藏列一张名单,已经将书不胜书。偶然的火灾,疯狂的纵火狂行为,

法庭所宣告的火刑,甚至家庭中的炉灶,都不时减削着过去所遗下的宝藏,

同时也减削了过去所堆集的废物,以至直到今天,现存的过去的书籍恐怕千

分之一也不够了。不过,这样的毁坏,不能一致认为是一种损失;因为如果

不是这种“清洁的火”从我们之间移去山积的废物,仅是为了无法容纳这么

多的卷帐,我们也将被迫不得不采取强有力的毁灭措施。

在印刷术发明以前,书籍是相当稀少的!根据我们自己的经验,在动力

印刷已经运用半世纪以后,要收集五十万册以上的图书,仍是一件怎样艰难

的工作,我们对于古代作家所描摹的古图书馆的丰富的收藏,不能不保持极

度的怀疑。

历史家吉本,对于其他许多事情不肯轻信,却毫不置疑的接受了关于这

部门的传说。不用说,古埃及王族托勒密氏累代相承的写本图书馆,因了日

积月累,当然成为那时空前未有的最丰富的收藏;同时也因了它们装帧的奢

侈和人所未知的内容的重要,驰名全世。这些图书馆有两座在亚历山大里亚

城,其中更大的一座是在布鲁讫姆区。这些书籍,正如古代那时的一切写本

一样,都是写在成张的羊皮上的,两端各有一根木轴,使得读者每次只要卷

开一点就可以。在纪元前四十八年凯撒大帝的亚历山大战争中,这较大的收

藏为火所毁,而在纪元六四○年,又为萨拉森人火烧一次。因此人类便蒙受

了一种浩大的损失;但是当我们读到被毁的图书有七十万卷或五十万卷之巨

时,我们便不由的感到,这样的数字一定是很大的夸张。同样的,关于几世

纪以后,迦太基战争中所焚去的五十万册以及其他类似的叙述,我们也同样

的不能置信。

关于最早的大量焚毁书籍的记录,其中有一件是由使徒路加所述。那

是,当使徒保罗说教之后,许多以弗所人,“平常行邪术的,也有许多把书

拿来,堆积在众人面前焚烧。他们算计书价,便知道共合五万块钱”(译者

注:见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十九章十九节。此处所引,是中国圣经公会

官话译文)当然,这些崇拜偶像的占卜炼丹书籍,鬼怪妖术书籍,由那些曾

经在精神上蒙受其损害的人们所焚烧,原是不错的;同时,即使它们逃过了

当时的火厄,它们之中也没有一本可以流传至今天,因为现存的那时代的稿

本一册也没有。

不过,当我们想到价值五万块古罗马银币的书籍——大略估计,折合时

值该是一万八千七百五十镑——突然变成了灰烬,老实说,我的心中无法不

感到相当的惋惜与不安。试想,这些书中该包含多少有关古代异端邪教的诙

奇的图象,如魔鬼崇拜、太阳崇拜、拜蛇,以及其他古代宗教形式;以及传

自古埃及、波斯、希腊的古天文化学学说;以及多么丰富的关于迷信的视察

以及我们今日所谓民俗学;对于语言研究者,这些书中所包含的资料又将是

怎样的丰富,而在今日,如果有一座图书馆能拥有其中的二三册,又将是如

何的可以博得盛名。

以弗所城的废墟,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城市曾经是非常广阔而且拥有

华美的建筑。那是当时的自由城市之一,实行自治。他们关于神龛和神像的

贸易十分茂盛,曾经远及两地。这地方的魔术十分盛行,虽然经过初期基督

教徒的屡次改宗运动,他们那种书写着魔术咒语的小经卷,直到第四世纪仍

是一种重要的商业。这些文书都当作符箓之用,用来防御“凶眼毒视”,一

般又用作防备一切邪恶的辟邪物。他们都将这东西带在身边,因此当使徒保

罗的听众们,被他热烈的言词说服他们的迷信时,一定有整千的这东西从身

上解下来投入火中。

试想那情景,一座广场,邻近月神狄爱娜的大庙,四周环绕着精美的建

筑物。那说教的使徒,站在略为高出群众之上,以极大的精诚和说服力量宣

说废除迷信,将聚集起来的群众紧紧的把握着。在群众的外围有无数的火堆,

犹太人和非犹太人都将一束一束的经卷向火中抛去,一旁站着一位罗马殖民

地的长官和他的警察们,用着自古至今全世界警察们传统的木然态度监视着

这一切。这一定是一个很动人的景象,可惜皇家画院的墙上却选择了其他更

恶劣的题材。

在那远古时代的书籍,不论是正统派的或异教徒的,似乎都有一种朝不

保暮的危机。在异教徒每一次爆发新的检举风潮时,他们便将一切可能见到

的基督教文字加以焚毁,而当基督教徒占得上风时,他们也热烈的采用同样

手段对付异教文学,莫罕默德教徒所持的销毁书籍的理由是:“如果它们的

内容是可兰经所具有的,它们便是多余的;如果它们的内容有什么与可兰经

不合的,它们便是不道德的”,可变则变,似乎是一切蹂躏者的共同法则。

印刷术发明后,书籍传布区域的广大和迅速,使得要将任何一个作家的

著作全部加以毁灭成为一件更困难的工作。在另一方面,书籍虽日渐增加,

毁灭和生产也在同时并进,于是印本书籍不久也遭受同样的火刑,这在那时

期以前,仅是用来对付稿本的。

一九六九年,在克里莫那,仅是因了文学关系,一万二千册用希伯莱文

印的书籍被当作异端邪说,公开加以焚毁;红衣大主教塞米尼斯,占领格拉

那达之后,曾用同样方法对付五千册的可兰经。

英国在宗教改革时期,曾发生大规模毁灭书籍的事。

古董家贝尔曾在一五八七年这样说起那时僧院藏书楼所遭遇的可羞的

命运:

“大部分购得那些僧院的人们,将那些藏书,有些用作厕所之用,有些

用来擦烛台,有些用来擦靴。他们有些卖给杂货商,有些卖给海外的书籍装

订家,并非少数的,有时是整船的被运到外国。但是这地方的大学校也不能

卸脱这种可憎恶的事实。我认识一位商人,我不拟在这里说出他的姓名,用

四十先令的代价买了两座可贵的藏书楼的藏书;这真是提起来都害羞的事。

他用这东西来喂的炉灶,已经继续了十年以上,而他存下的还可以支持更多

的时日。僧侣们任它们埋藏在灰尘中,头脑蠢笨的教士们不过问它们,它们

后来的主人又尽量的糟踏它们,而牟利的商人又将它们卖到国外去赚钱”。

(译者注:原文系十六世纪古文,这里仅译出其大意)

这真使人想象起来都吃惊,科克斯顿的奥维德《变形记》的译文,以及

其他许多我们第一家印刷所印出的书籍(译者注:此处系指英国,科克斯顿

为英国十五世纪最早的出版家),我们现在一点都没有保存的,在当时不知

有多少曾用作烤饼之用。

一六六六年的伦敦大火,书籍被毁的数量也是庞大的,不仅私人住宅,

公家团体和教会藏书楼的无价宝藏都成了火灰,更有一大批存书,为了安全

起见,由出版登记处从 PATERNOT ERRoW 移存到圣彼得大教堂的,也烧成了

灰烬。

谈到时代稍近的事,我们对于科敦藏书楼之得以保全,该表示如何的感

激。一七三一年,威斯敏司特的亚希贝姆罕大厦的火灾消息,曾经使得文艺

界感到极大的恐慌,因为科敦的古写本那时正贮藏在那里。费了极大的辛苦,

火势终于被控制了,但是有许多古写本已经被毁,更有不少也受了损害。将

这种焦灼得几乎不能辨认的东西加以整理复原,是曾经用了不少心机的;它

们先要一页一页的揭开,浸在一种化学液体中,然后夹在透明的纸页中压平。

有一堆烧焦的书页,毫未经过任何整理手续的,看来简直象一只庞大的黄蜂

巢,现在正陈列在英国博物院的古写本室任人参观,表示其他若干稿本所遭

遇的类似的情形。

一百多年以前,群众在白金汉的骚动事件中,焚毁了普列斯莱博士宝贵

的藏书,后来又在戈登的骚动事件中焚毁了曼斯菲尔爵士文艺的及其他的收

藏,这位著名的老法官,他正是第一个敢于大胆的决定,凡是踏上英国土地

的奴隶,从此即可享受自由解放的人。曼斯菲尔爵士藏书的损失,曾引起诗

人科勃写过两首短短的不很高明的诗。诗人先哀悼这些可贵的印本书籍的被

毁灭,然后便提及爵士的原稿及其他当代文献的被焚,对于历史是一种无可

挽回的损失:

“卷帙凌乱,被焚被毁,

这损失虽是他个人的;

但是在今后未来的岁月中

人们也将哀悼他自己的损失。”

第二首诗则以如下不很高明的句子开始:

“当机智与天才在烈焰中

遭逢了他们的灾难,

他们不啻将罗马的命运告诉我们

叫我们也提防这个。”

普列斯莱博士的更好更丰富的藏书,却不曾受这位正统派诗人的注意,

也不曾引起他的哀悼,他也许因了这藏书的主人是一位一神派的教士,对于

这一批异教书籍的被毁,私衷或许感到一种宽慰的满足呢。

斯特拉兹堡的壮丽的藏书楼,于一八七○年为德国军队的炮火所焚毁。

于是,随同其他若干难再得的文献,哥顿堡和他的合作者诉讼案的纪录文献

也从此永远丧失了,而这文献正是可以证明哥顿堡是否是印刷术发明人的唯

一可靠的依据。那火焰从高墙之间冒出,咆哮得比一座通红的熔铁炉更大。

战神和死神的祭坛上,很少有人呈献这样一笔精致的牺牲品的;因为在战争

中的嘈杂中,在那吃人的大炮的怒吼中,有史第一次的印本圣经以及其他许

多无价的古本,被烧得飞扬天空,它们的灰烬在灼热的空气中随风飘荡,飘

到好多里以外,给惊异的居民第一次带来了他们首都被毁的消息。

当俄佛尔的藏书,由威灵顿街著名的拍卖商沙斯拜?威铿逊公司经手拍

卖时,已经拍卖了三天之后,邻近的房屋突然失慎,火灾延及拍卖陈列室,

于是陈列中的孤本彭杨诗集以及其他珍本书都立刻一扫而空。我被允许在第

二天去参观那灾场,我借了梯子爬上去,匍匐进入那还有多少楼板残留着的

陈列室。那依然陈列在书架上的烧焦了的成列的书籍,真是一种可怕的景象;

使人看来觉得奇怪的是,火焰烧去了书脊以后,似乎又绕到架后,再将矗立

在架上的书籍的前边加以攻击,结果使得大部分剩下的都是一块完整的椭圆

形的白纸和清晰的字迹,而周围则是一团糟的黑炭。这种残余物后来用很低

的价钱一笔就卖去了,而那购买者,费了很久的整理、补缀和装订工作以后,

大约获得一千册书籍,在第二年交给勃狄克?辛浦森公司去拍卖。

同样的,藏在奥古斯丁托钵僧派的荷兰教堂的走廊上的那些古藏书,当

一八六二年的火灾焚毁了这教堂时,这些古籍也几乎被毁,虽然幸免于难,

可是已经损害得很惨。不久以前,我曾在那儿花费了几小时的时间,搜寻英

国十五世纪古籍,我将永远忘记不掉我离开时的那满身灰尘的情形。没有任

何人去照顾,这些书放在那儿,几十年都没有人去摸它——潮湿的尘埃,堆

在上面已经有半寸多厚,接着就来了火灾,当屋顶烈焰飞腾的时候,滚热的

水流,就象洪水一样从上面泻下来。可怪的是,经过这样的情形,它们居然

还不曾完成一堆泥潭。一切过去之后,这全部的藏书,因了在立法上不能拆

散分送,于是便长期永远借给伦敦市政会。又焦又湿,这一堆火后烬余物来

到那大无畏的图书馆专家阿伐拉尔先生手里。在一间租得来的顶楼里,他将

这些书籍象衣服一样的挂在绳索上晾干。于是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这种斑

驳的曲扭的书本,有时是没有封面的,有时是仅有一张单页,被小心的料理

烘干。洗涤、补缀、夹压、装订,产生了奇迹,于是今天来到市政所藏书楼

那吸引人的小厅时,见到那成列的书写漂亮的书脊时,决不会想到在不久以

前,本市的这一批最特殊的藏书,它们所处的状态,使你觉得花五镑钱去整

批买下来也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