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山和他的书店

内山完造先生应邀到北京去,日前过港,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走了。

可惜我知道这消息太迟,错过了可以见到他的机会。

他是从前上海内山书店的老板,因此,大家一向惯称他为内山老板。报上说他今年已经高龄七十四岁了,我想他确是也该有这样的年纪了。因为在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到他的书店里买书,如我上次提起过的郑伯奇先生送给我的那两部路谷虹儿画集,就是在他的店里买的,而这件事情,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了。

他的内山书九九藏书网店,最初是开设在从前上海北四川路横滨桥一条弄堂里的,卖的是杂志刊物,书籍并不多。后来业务日见发达,这才搬到北四川路底,正式开起书店来,原来的旧址改作了杂志部。他的书店,颇具一家第一流书店应有的好作风。这就是说:你进去之后,你如果向他招呼一下,他自然也点头向你招呼。但是你如果不想同他招呼,你就可以径自走到书架前去看书,本不会有人来理睬你,也不会有人来向你问三问四。你看够了架上的书,若是不想买什么,就可以扬长而去,也没有人会给你难看的脸色看。但是你如果自动的问他或是托他找什么书,他的回答和服务就极为殷勤周到。内山老板也能够讲几句日本式的上海话,因此,当时许多不懂日本文的人也喜欢到他的书店里去翻翻。

他的店里,在正中的大柱后面摆着几张藤椅,一张小桌,还有日本人生活中所不可少的火缽,其上放着茶壶。这是内山老板的坐处,也是招待朋友和顾客的地方。只要你自己高兴,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些藤椅上坐下来,他会用雅致的日本小茶杯给你斟一杯茶。若是机会好,有时还可以吃到一件日本点心。这时若是会讲日本话的,就可以同老板开始聊天。若是不会讲的,彼此就作会心的微笑,也不会尴尬。

就在这几张藤椅上,当年就经常坐着鲁迅先生。因为他不仅是内山书店的老顾客,也是内山老板的好友。当年鲁迅先生自己印的许多书籍,就托他代理预约,一般的信件和稿费,都是由他代收代转,就是有时同朋友约会,也是在他那里相见的。

坐在内山书店藤椅上的鲁迅先生,见到相识的朋友,自然就趁便招呼,但他随时是在警惕着的,若是见到什么面生的人对他一看再看,他便会俏悄的站起身,从后门溜之大吉了。

内山书店和当年鲁迅先生所住的大陆新村,十分相近。鲁迅先生在千爱里所租赁的另一个贮放藏书的地点,更是就在书店的后面,所以往来十分方便。前几年我回上海时,参观了大陆新村的鲁迅故居后,更顺便看了一下当年内山书店的旧址,现在好象已经改成了一家药房,附近有人民银行的储蓄处,还有一间售书报的邮亭。

当年在内山书店买书,还可以挂账,这对于穷文化人真是一种莫大的方便。八一三沪战发生后,北四川路的交通首先隔断,接着我也只身南下,因此,至今还欠了他店里的一笔书账未还,这可以说是对老板最大的抱歉。

(一九五九年九月二十日)

二、悼内山先生

从报上读到内山先生在北京逝世的消息,真使我吓了一跳。我前几天因为他经过香港北上,不曾有机会见到他,还特地写了一篇短文,讲讲他的旧事。我原本准备剪一份寄给他,博他一乐,希望他将来返国时再经过香港,便可以约我见面一谈。日前有一位朋友动身回去,我给他送行,几乎想将剪下来的这篇短稿托他带去,后来想到这位朋友与他并不相识,怕转折费事,心想还是寄给他吧。不料我的信还未写好,就从报上读到他的噩耗。看来他是一到北京就患了这急症的,人生的变幻竟这么无常,这真是叫人从何说起!

一生为了中日人民友好合作努力的内山先生,这次虽然赍志以终,但是能够死在中国人民的首都,想他一定也可以瞑目了。

他的一生,就为了同中国人民的友好,曾经遭受不少诽谤和委曲。在他经营内山书店的初期,由于他同中国文化人过往很密,尤其是对于鲁迅先生的深切友谊,使得有些人怀疑他的书店乃是幌子,是另有人资助的一个秘密机关。在对日抗战前后,又有人怀疑他是派在上海的日本间谍,专门搜集我们文化情报的。而在太平洋战争发生后,听说他又被日本宪兵扣留,罪名乃是曾经协助中国文化人逃出日本宪兵布置的罗网。在香港沦陷初期,他曾来过这里一次,目的就是想对当时被困在岛上的中国友人有所协助。大约就是为了这样的活动,使他受到日本宪兵的注意了。

其实,内山先生乃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人,他忠于自己的祖国,但是同时又热爱中国人民,正如许多善良的日本人民一样。这从他所写的两本关于中国生活回忆的小书里也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观点仍是日本人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中国民族性的理解和对中国文化的爱好。这样的国际友人真是太可宝贵了。九九藏书因此,在他怀着发展中日人民友好壮志来到中国作客的时候,突然染病去世,特别使我们觉得可惜!

(一九五九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