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讽刺作家果戈理

俄国伟大的古典现实主义讽刺文学大师果戈理,生于一八零九年四月一

日,一八五二年二月十一日去世,只活了四十三岁。前几年(一九五二年)

我们刚纪念过他的逝世一百周年,现在(一九五九年)又再逢到他的诞生一

百五十周年纪念了。

果戈理的最主要西部作品,《钦差大臣》和《死魂灵》,在我国都早已

有了译本。《钦差大臣》的写作年代较早,完成于一八三五年底,他才二十

六岁,第二年四月间首次上演,立时获得舞台上惊人的成功。他自己说:"我

决定在这个剧本中将我所知道的俄罗斯全部丑恶聚在一起,同时对这一切加

以嘲笑。"果戈理确是将赫列斯达科夫和其他的蠢货们嘲笑得痛快淋漓,可

是从此也给他带来了麻烦。

《死魂灵》的开始写作,则在《钦差大臣》完成后的第二年。这一部伟

大的讽刺小说,可说是果戈理下半生心血的结晶,他在这上面花费了十六年

的光阴,他的下半生全部光阴。但他在一八五二年去世时,他的计划中的《死

魂灵》第二部,仍未能写完,只留下四章残稿。

鲁迅先生的《死魂灵》中译本,更是残本中的残本,因为他译到果戈理

的原作第二部第三章时,已经因病搁笔不能再译。第三章的译文在刊物上刊

出时(一九三六年的十月号《译文》上),先生已经去世了,因此我们的《死

魂灵》中译本,是没有第二部残稿第四章的。

果戈理的同时代者屠格涅夫,曾在他的回忆录里,描写有一次参加果戈

理为《钦差大臣》的演员们所举行的朗诵会的情形,可以使我们了解果戈理

本人的性格和他对这个剧本的态度,是很难得的第一手好资料。这个朗诵会

是在果戈理去世的前一年,一八五一年十月下旬,在他的莫斯科家里举行的。

屠格涅夫这么回忆他参加这个朗诵会的情形道:

"两天之后,《钦差大臣》的朗诵会,在果戈理家里的一间

会窖室里举行了。我获得允许也参加了这个朗诵会。果戈理的这

个朗诵会,本是为那时正在上演的《钦差大臣》的演员们举行的,

因为他对有些演员在戏中的表演很不满意,说他们失去了气氛,

因此很想将全部台词从头到尾读一遍给他们听。使我十分惊异的

是,参加《钦差大臣》演出的演员,并不曾全体接受果戈理的邀

请。他们有些人生了气,认为果戈理要教训他们。更有,女演员

竟一个也未到。据我观察,果戈理当时对他们对于他的提议的反

应竟这样冷淡,心里很不高兴。他的个性一向是非常留意这些小

节的,他的面部不免流露出一种冷淡阴郁的表情。他的眼中带着

一副猜疑的神色。这一天,他看来简直象是一个有病的人。剧本

朗诵开始后,他才渐渐有了生气。他的面颊微微有了颜色,眼睛

也睁大,而且光亮起来。我这天从头到尾听了他的朗诵。

"据说,英国小说家狄根斯,也是一个极好的朗诵家,能够

将他的小说当众朗诵。他的朗诵是戏剧性的,而且几乎象舞台上

的表演一样。仅是在他的脸上,就仿佛已经有好几个第一流的演

员在那里做戏,能令你笑,能令你哭。但是,果戈理却与狄根斯

不同,使我觉得他的朗诵技术非常单纯,而且态度很拘谨,所采

用的是一种严肃,有时又近于天真的认真态度。他似乎毫不措意

是否有人在听他,以及他们对他的反应如何。果戈理所关心的,

似乎只是他自己怎样能够将他的印象更深刻地表达出来而已。这

种效果是不容忽视的,尤其是读到那种滑稽令人可笑的句子。它

使人无法不笑--这是一种健康的欢畅的笑;可是读这些对话的

人,却并不被这种广泛的欢笑所惊扰,仍是声色不动的读下去,

而且好象内心感到有一点惊异,愈来愈专心于自己的朗诵,只是

偶然在他的唇边眼角上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而已。当果戈理读到

那有名的短句,市长对于那两只老鼠所发表的高见时,果戈理的

表情是表示了一种怎样的诧异和怀疑!这是在《钦差大臣》剧本

的开头处,市长这样说:‘它们来了,它们嗅着,然后它们又走

了!’果戈理这么读着时,他甚至还缓缓的抬起眼来望着我们,

好似对于这古怪的遭遇要向我们寻求解答似的。

"正是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一向在舞台上演出的《钦差大

臣》,都是怎极错误的而且只是寻求表面的效果。演员们只是急

着向观众讨一些迅速的哄笑而已。我坐在那里完全被一种喜悦的

情绪所笼罩了:这对于我实在是一种真正有益的遭遇。不幸的

是,好景不常:果戈理还不曾有时间读完第一幕的一半,房门忽

然大声的被人推开了,一个还是很年轻的可是已露疲态的作家,

匆匆的走了进来,急促的向大家点点头,然后就是一笑。他一言

不发,匆促的在一角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果戈理突然停住了朗

诵,用力的敲着桌上的叫人铃,向闻声走进来的仆人发怒的质问

道:‘我不是已经吩咐过你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吗?’那个年轻作

家在椅上移动了一下,但是似乎一点也不感到难堪。

"果戈理喝了一口水,又继续读了下去。但是已经完全不同

了。他开始读得匆忙,含糊吞吐,又读漏了字。有时他将整句都

读漏了,只是挥挥手略作表示而已。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作家,

已经使他分了心。他的神经显然经不起轻微的激刺。这要直到读

到赫列斯达科夫开始那有名的谎话时,果戈理才恢复勇气,提高

了声音,他想向那个扮演赫列斯达科夫的演员表示,怎样处理这

真正难演的场面。在果戈理的阐释之下,使我听来觉得十分自然

而且真实。

"赫列斯达科夫被自己的地位和环境的古怪所迷惑,他知道

他自己在说谎,但是同时却在相信自己的谎话。这乃是一种狂

乐,一种灵感,一种说故事者的热忱。这并非普通的说谎,不是

一般的欺骗。他是说谎者,但是他自己也被这谎话所迷惑了。‘请

求者在大厅里闹哄哄的,三万五千侍从正在以没命的速度前进,

而这些蠢货却在这儿倾听着,竖起了耳朵,仰望着我,羡慕我是

一个怎样聪明的有趣的大人物!’这就是果戈理读着赫列斯达科

夫的独白给我的印象。但是,就整个来说,这天果戈理的《钦差

大臣》朗诵,正如他自己所表示的那样,不过只是一种速写,对

于那真实的东西略示一斑而已。

"而这一切,就因为那个不请自来的年轻作家,他一点也不

在乎,独自留下来同面色灰白疲倦的果戈理在一起,甚至还跟着

他走进他的书房。

"我就在进门处向果戈理告别,以后就不曾再有机会见过

他。......"

在第二年的二月间,果戈理就去世了。那时屠格涅夫正在彼得堡。他得

到了这不幸的消息,曾寄了一篇哀悼文给《莫斯科新闻》,其中曾沉痛的说:

"果戈理死了!谁说俄罗斯人的心里,不被这样的几个字所深深的感动呢?

他已经死了。我们的损失太惨重了,太突然了,以致我们不敢相信这会是真

的事实。是的,他已经死了,这个我们现在有权称呼他为伟人的人,而这种

心痛的权利却是由于他的死才赋给我们的。这个用他的名字在我们的文学史

上已经划出一个时代的人,这个被我们骄傲的视为是我们荣誉之一的人,他

已经死了......"

就为了这篇短文,屠格涅夫曾被检查当局说他破坏检查条例,将他拘捕,

先将他在警局里关了一个月,然后再押送他到乡下的田庄上去悔过。当时沙

皇和他的手下就这么不喜欢果戈理,正因了他的死而暗暗的高兴,并且在暗

中要着手毁灭他留下来的一切遗稿,因此就迁怒于这么称赞他的屠格涅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