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厅。

小玥在台上宣泄地扭动着,宣泄地唱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号叫着……

台下有人喝彩:“好!来劲儿!”

“小妞,扭得再刺激点儿嘛!”

葛红出现。盯着台上的小玥,贴墙走过去。

震耳的音乐戛然而止。

小玥随之停止扭动,睁开眼睛,她看到葛红站在她跟前,怒视着她。

小玥惊讶地:“干妈……”

葛红冷冷地说:“把我送给你的耳环还给我。”

众目睽睽之下,小玥默默从两耳上摘下了耳环,有些怯怯地还给了葛红。

“还有项链。”

小玥默默地取下项链。

“还有戒指。”

小玥默默地退下戒指。

歌舞厅里一时极其安静。

“还有这件外衣……”

小玥怯怯地说:“干妈,我……我不明白……”

葛红发怒地打断他:“住口!你不配叫我干妈……”

小玥一颗颗解开衣扣,脱下外衣还给了葛红。

“连这毛衣也是我给你的,脱下来!”

“干妈,别叫我在这儿出……”

葛红怒不可遏地叫:“脱!”

歌舞厅经理走上了台:“我是这儿经理!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干扰我们营业。”

葛红不理对方,仍瞪着小玥喊道:“脱啊!你这狼崽子!你从哪儿来?你究竟是谁?你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女儿!你给我脱下来!你还知道什么叫做‘羞耻’二字么!”

小玥被激怒了,当真脱下毛衣,摔在台上。

小玥叫喊着:“这件衬衣也是你给我买的!还有胸罩!你要不要?你说一个要字,我就当场脱下来还给你!”

台下响起了口哨声。

有人起哄:“要!要!”

“脱!脱呀!不脱白不脱!”

经理大叫起来:“我抗议!我抗议!我对你们两个都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葛红怒视着起哄者们,忽然一扬手将手中的金项链什么的朝他们抛过去。

他们争抢起来。

葛红看了看手中的衣服,也朝他们抛去。

小玥和葛红,互相瞪着。

葛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给我听着,你韩叔叔就因为替你母亲管教你,昨天晚上叫人给杀了!你母亲回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的!”

她一转身离开了。

小玥呆愣愣地站在台上,眼里慢慢地流出泪水。


在吴振庆办公室,徐克望着在打电话的吴振庆。“那么小姐,能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么?我肯定认识您?我应该听出您的声音?你是小高?这么说,是你接替了王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职务?好了,你不必解释了,现在你给我们听明白了,我们兴北公司与崎丸公司毕竟是曾有过合作关系的经济伙伴,根据这一点,我要求你,好吧,就算我请求你——帮我搞清楚,王小嵩究竟又去了哪一个国家,在哪一座城市,并替我转告他,希望他在三五天内赶回国来!谢谢!再见!”

吴振庆放下电话。

徐克有点儿惊讶:“怎么,小嵩已经不在原先那家日本公司了?”

吴振庆说:“不但不在崎丸公司了,而且也不在日本了。”

他站起身,拨动了一下地球仪。“小嵩,小嵩,你在哪儿呀?德宝的丧礼,不应该缺了你啊!”

徐克问:“对方接电话的是谁?”

吴振庆说:“你也认识,我原先的秘书小高——她目前已经接替了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职务,成了那家日本公司对外合作部的部长。跟我说话,已经是一副春风得意的腔调了。”

徐克愤愤地说:“他妈的!小嵩准是被她挤走的!那个小宫本来的时候,我看他俩就对上眼了……”

吴振庆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小高日语好,人又精明,办事周到,滴水不漏,哪个老板都会重用她的。何况,我认为小嵩肯定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的。他回日本之前,我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做的。”

徐克说:“那,他也是由于成全了你,心里反而觉得对不起他的日本老板。”

吴振庆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徐克说:“你再给张萌打电话吧!”

吴振庆摇摇头:“你打吧……”

徐克抓起电话后又犹豫起来:“还是你打吧……”

吴振庆挥了挥手;他此时多么盼望王小嵩回来啊。“小嵩,小嵩,回来吧!你能听到我在呼唤你吗!德宝就这么咔嚓一声,说走就走了。而我的心脏病,其实也很严重。只不过瞒着一切的人,包括瞒着老婆。如果哪一天也咔嚓一声走了,我多希望由你来把兴北公司这副担子替我接过去啊!毕竟是我十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啊!我们这一代人,能抓住一点儿事业多么不容易呵!拱手奉送给别人,我不情愿,也不放心。唯有交托给你,我才又情愿,又放心,小嵩,回来吧,回来吧……”吴振庆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

徐克拨通电话:“喂,小姐,请找你们经理张萌说话。我叫徐克……”

他突然发起脾气,声音拔高了:“不管她在谈什么重要的事,请替我把她找来!什么,她交代任何电话都不接,你一说我的名字,她准接!”

他看了吴振庆一眼:“你们这种人,原来有人味儿的,一旦有秘书,人味儿也会减少一半。”

吴振庆将头朝沙发后背一靠,没什么反应。

徐克:“张萌啊?我是徐克。我在振庆办公室给你打电话,听着,德宝他已经不在了……这话你还不明白么?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他说完,仍握了一会儿电话。

吴振庆按了下开关——传来张萌放大了的声音:“徐克,徐克,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让振庆接我的电话……”

徐克将电话交给了吴振庆,吴振庆说:“我是振庆……”

张萌的声音:“徐克的话你听到了么?我不信他的话!”

吴振庆说:“是他说的那样。我想,我们得送送德宝。当然,如果你的事务忙,也不勉强你。”

张萌那端寂默了。

吴振庆关了开关,放下电话。

秘书走了进来:“经理,韩德宝的岳父和他的母亲来了。”吴振庆和徐克对视一眼,同时站起,迎向门口。

秘书抢先开了门,挽住韩德宝的岳父,引他们坐下。

韩德宝的岳父说:“你跟我谈的那件事情,我跟德宝单位的同志们说了,他们很能理解。他们同意,就由你们几个他从小到大的朋友,送他人生路上……这最后一程吧!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振庆说:“大叔,别这么说。”

韩德宝的岳父拍了拍吴振庆的手,又朝韩母抬了抬手说:“德宝的母亲,还有话跟你们说。”

吴振庆和徐克都恭敬地望着韩母。

徐克说:“大娘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和振庆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韩德宝的母亲说:“德宝是从小和你们一块儿长大的,你们都了解他的脾气。他长大了以后,变得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热闹了,是不是?所以呢,我想,就让德宝悄悄地去吧,人已经死了,也用不着搞出些动静了。”


晚上,吴振庆和徐克来到医院。他们来到太平间外,对值班的老头乞求着。

徐克说:“求求您了,大爷……”

吴振庆也跟着说:“大爷,您就让我们再见他最后一面吧。您看,我们都找过院长了,院长都同意了……”

他掏出一张纸展开给老头看。

老头说:“既然院长都同意了,我还挡什么横呢!”说完,放他们进去了。

吴振庆和徐克与德宝进行了短暂的诀别,之后出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半天没话。走出好远,吴振庆才说:“德宝平时喜欢吸什么牌子的烟?”

徐克说:“高乐。”

吴振庆又问:“绿盒的还是红盒的?”

徐克答:“绿盒的。”

吴振庆说:“你记着,别忘了给德宝带上几条绿盒的高乐,德宝活着的时候,好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想坐坐我那辆车,我却一次也没让他坐过。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儿。”


一双急急蹬楼的脚……

张萌出现在自己家门前——她望着家门,定了定神。本欲举手拍门,一时又犹豫起来,举起的手缓缓放下。

她改变了主意,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轻轻扭动。

她猛地推开了门,那情形使我们联想到公安人员侦破案件时希望人赃俱获的样子。

然而她看到的却并非她想象之中的那种情形,室内很规整,一切有条不紊。

小玥正在擦窗子,门突然开了使她吓了一跳,吃惊地扭回头,一时愣住了。

张萌走入室内。

小玥从窗台上轻轻跃下,怯怯地说:“妈,你回来了……”

张萌无言地瞪着她,小玥低下了头。张萌转身进入卧室。

小玥抬起头,跟了进去,说:“妈,我猜到你这几天肯定要回来的,我……把被子已经拆洗过了……”

床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

张萌还瞪着她,冷冷地说:“别叫我妈,你叫我妈,我心里像被用盐搓一样。我下飞机就到你干……就到我的战友家里去过了。你不用想你能用什么假话和假象把我欺骗了,我回到这里来,就是想取走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她说完,不再理小玥,抽下床单,叠了一下,铺在床上做包袱皮,就开始这里那里寻找她想带走的东西放在床单上。而她找出的,无非是兵团时期的一些东西:战士帽、大头鞋、棉手套、语录本、日记本,还有印着“扎根边疆”字样的瓷水杯之类……

小玥跪下了。

张萌拿起影集,翻了一下,发现了里面被烟头烫过的几页,问小玥:“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心里真的对我仍有那么大的仇恨?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身边?”

小玥说:“不,不是我……”

张萌说:“那么就是你引到家里来的那些人渣干的了?”

小玥无言以对。

张萌将影集也放在床单上,扎起来,提着往外就走。

小玥抱住了她的腿,仰起脸来,哀求她:“妈!妈我知错了,原谅我吧!”

张萌低头看了她一眼,靠在门框上,一时泪如泉涌。

小玥也流泪了,她哭着说:“我不放你走!我……要给韩叔叔披麻戴孝……”

张萌紧抿嘴唇,拭去眼泪,低头冷视着她:“你配么?你另外那些叔叔阿姨,能容忍你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么?你……你把我也推到了没有勇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地步。我相信,他们中有的人,恨不得生吃了你。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报复谁?报复我,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人死不能复活,要我原谅你,除非死人重新站起来说话。你知道我现在看着你竟是什么感觉吗?我看着你,不像看着我的骨肉,像看着我身上生的癌……”

小玥搂着她腿的双手,不禁渐渐放松。

张萌说:“我再也不会回来。这套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另外,我还在抽屉里留了一个存折,我全部的存款也留给你了。”

小玥仰望着她的头,渐渐垂下了。

张萌说:“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作为一个母亲,我的确曾欠过你许多。可作为一个女儿,你害死了我的一个战友,一个朋友,一个好人。咱俩是两清了,谁也不欠下谁的了。可你却从此欠下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一条命!你不必再耍什么小聪明登报找妈妈了,你就是再找到我,我也绝不会认你的。”

当小玥抬起头时,张萌已经不在了。

卧室里乱七八糟。

小玥慌乱地站起,扑向窗口,朝向外望,窗上薄薄的霜花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冲到了阳台,向下张望,路上行人匆匆,不见张萌的身影。


天微明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兴北公司门前,台阶上,几位老母亲伫立一处——韩德宝的母亲、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母亲——韩德宝的母亲居中,王小嵩的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几位年轻的母亲站在一起——郝梅、韩德宝的妻子、葛红,韩德宝的妻子居中。郝梅和葛红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三个男人——吴振庆、徐克、老潘站在一起,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围脖,替老潘围上……

小俊和张萌,以及吴振庆和韩德宝的儿子女儿在一起,小俊和张萌,分别将手臂搂在两个孩子肩上。

三代人站在几层台阶上。

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来,吴振庆的专车作为灵车开过后,最先停下的是一辆卧车,吴振庆和徐克踏下台阶,打开车门,将三位老母亲扶入车内。

车开走后,又接上一辆小卧车,韩妻等三人踏下台阶,吴振庆和徐克照例替她们打开车门。

最后一辆面包车,小俊、张萌和两个孩子上了车后,吴振庆和徐克也上了车。

四辆车组成车队缓缓驶在黎明时分城市的马路上……

雪花漫天飞舞……

对于韩德宝、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郝梅、张萌这代人来说,也许,只有友情是时代馈赠给他们的一份遗产,无论它在今后的日子里,对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一个事实是——他们的这一代大多数人,正是依傍着这么一种友情,走到了今天,走入了他们四十多岁的年轮,它已经结晶在他们的年轮里。

在肃穆的气氛中,车队缓慢地行驶着……

在一个路口,一辆出租车停住,车上下来了王小嵩;他臂上戴着黑纱,肃立路旁,望着远远驶来的车队。

王小嵩眼中渐渐流下了泪……

车队停住了,吴振庆率先下了车,接着徐克、郝梅、张萌、吴妻、老潘、小俊也各自下了车。

他望着他们。

他们也望着他……

吴振庆迎着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