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束阳光透过未挡严的窗帘照在小玥脸上,她醒了,发现一条赤裸的手臂搂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欠起身,侧头而视,见母亲不知何时还是睡在了自己身旁。

她一动不动,凝视着母亲的脸。

张萌似乎睡得挺香。她那一侧床边,并摆着三张折叠椅。实际上她只是上身睡在床上,而下身在椅子上。

小玥轻轻将母亲的手臂从身上移开,下了床,她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果汁,还盖着另一种瓷杯的盖,端起一口气喝干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衬衣,后来,终于在门后找到,不过已泡在盆里了,转了一圈儿,她发现自己的枕旁叠放着一件新的衬衣。

她拿起了衬衣,不过并没有马上穿,面向窗子,背向母亲,坐在床边发呆。

她想:昨天我吐了?……一定是吐了。

她缓缓转身,又凝视母亲,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妈妈……我的……她觉得对不起我……她还要我……她还爱我……从今以后,我有亲妈了……还怪年轻的……还怪漂亮的……”

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不但继续凝视母亲的脸,而且缓缓伸出手,抚弄着母亲的头发。

张萌眼中流出了泪水。

小玥伸出手去擦张萌脸上的泪,张萌睁开了眼睛,母女二人四目对视;小玥显得很不自然,想欠身离开母亲,张萌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小玥的嘴张了几张,迸出一个字:“妈……”

张萌一下搂抱住了女儿,搂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小玥哭了,并用拳轻擂母亲的肩胛:“妈妈,我恨你!我想得你好苦好苦!”


阳台上,雪片如絮,漫天飘舞。

室内,母女二人在交谈。

张萌说:“你姥爷刚刚从被打倒的干部中解放出来,你姥姥就病了。我虽然是独生女,但当时已经下乡了,就很难重新办回城里来了……”

小玥问:“姥爷就不管你了?”

“当然很想管。可是他不敢。你姥爷这个人,对上级唯命是从,一生胆小怕事,也正因为如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从秘书而科长而处长而区委书记。如果丢了官,他就会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刚被解放,使他受宠若惊。为了显示他的革命性,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宣言——他将义不容辞地教育他的女儿,扎根边疆一辈子,生做边疆人,死做边疆鬼。可他给我写的信里,讲的就是另外一些内容了……”

“讲些什么?”

“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已下乡这件事了。说在这件事上,完全是我自己走错了一步。说如果我的承受能力强一些,不迈出这一步,在城里坚持泡到他解放后,留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鼓励我自学高中课程,说中国总还是需要大学生的,说这是我唯一自救的途径了。我听了他的话,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自学,结果受到了点名批判,批判我人在边疆、心在城市……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只看政治表现,文化考试的成绩只是参考,我连边儿都没沾上。一百三十多名知青,无记名投票,我只得了一票……那一票还是我壮着胆子,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玥同情地望着母亲。

张萌接着说:“我企图通过正当竞争途径返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那时你姥姥已确诊为癌症,来日不多了。我白天想她,夜里也想她,就像你曾经想我一样……”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妈妈,别说了,我不再恨你了……”

张萌摇摇头说:“不,我要讲给你听。我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讲过这些,现在,我终于可以对我自己的女儿讲了。对你讲了,妈妈也获得了一份儿解脱啊!”

小玥将头偎在了母亲胸前。

张萌爱抚着她的头发,继续说:“团机关的知青中,有一个小伙子是东北军高级将领的后代。虽然是在‘文革’时期,但统战还是要讲的。所以对他网开一面,允许他曲线返城,先从兵团知青变成插队知青,然后再将户口从市郊农村迁办到城市。用今天的说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时对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乞求他把我也带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时刻,我觉得我自己将自己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撕碎了,践踏在自己的脚下。他说不行,他说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则怎么行呢?否则统战政策怎么能照顾到我的头上呢?我说,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

小玥仰起脸,张萌的泪水滴在女儿头上。小玥用手替母亲擦去腮上的泪。

张萌继续说:“这句话,我一连说了好几遍……他还是一个劲儿摇头。他说,我们都未满二十五岁,按照当年兵团对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满二十五岁,是绝不可能发给我们结婚证的。我急了。我当时什么也不顾了。我说如果你还不讨厌我,那就让我事实上变成你的妻子吧!那样你就可以证明,我已怀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没法儿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着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脱下大衣,铺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着,脱去了棉袄……在那个干冷的夜里,在那个月亮很大很圆的夜里,在一个远离连队的荒僻的地方,为了返城,为了回到你姥姥身边一尽独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给了他……”

小玥也流泪了:“妈妈,别讲了,我听不下去了,我太替你伤心了……”

“是啊,一个母亲,按理说是不该对女儿讲这些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可是,你不会因为听了这些就学坏,就替妈妈感到可耻,是吗?”

小玥噙泪摇着头。

张萌接着讲下去:“过后,他问我后悔不?我说不。他就说,那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他说如不能把我带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这么说,他不坏?”

张萌苦笑着摇头说:“他迟早是要出国去继承大宗遗产的。这一点已经有关统战部门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带到国外去,因为他国外的亲戚,是绝不答应他有一个大陆妻子的。当他声明,要离开兵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是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全团大哗,像发生了十二级地震。当年还真做得出来,勒令我到团医院接受检查——结果是我并没怀孕。后来我就被看管起来了,不许我再和他接触。有些人甚至怀疑我想返城想疯了。

“幸而有一个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怜悯我,几次夜里偷偷将我放出来,去和他幽会。我们那时像跟谁赌气似的,每一次幽会之后,我们都双双跪在雪地上,对天祈祷。女儿,你就是在我们的祈祷中,终于降临的……”

小玥仰望着母亲笑了,张萌也笑了。

张萌继续讲:“他不止一次到团卫生院去闹,非说第一次化验不可靠。人家没辙,只好为妈妈进行第二次化验,结果使化验师们百思不得其解。”

小玥说:“妈妈,想不到我还没出生,就卷到这么好玩儿的故事里了……”

“女儿,你今天听了,只觉得好玩儿,可当年对于妈妈,却一点儿也不好玩啊!我们双双离开兵团那一天,没有一个人送我们……我的被子、大衣、棉袄甚至帽子和手套上,在头一天夜里,我睡着了的时候,都被偷偷用墨汁写上了‘可耻’、‘逃兵’、‘不要脸’、‘知青败类’等字句……妈妈终于达到了目的,可你姥姥不久也去了。那一年的年底你出生了,你三个月的时候,我和你爸爸办了离婚手续,这是我们先前的约定。他出国前问我,怨不怨恨他?我说我感激他,我说的是真心话。他说,既然我感激他,那么就要记住他的话,他不曾有过我这样一个妻子,也不曾有过一个女儿。永远不要对人提起我们曾有过的夫妻关系,永远不要打听他在这世界上的下落。我对天发誓,我会信守诺言的。你姥姥的去世,我为了回到她身边而付出的代价,对你姥爷的感情和心理造成很大的冲击,不久他也忧忧郁郁地病了。几个月后一病不起,半年后也去世了。从此我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只有你这个女儿。在兵团,妈妈每月还有工资,而到了市郊农村,就变成了挣工分,几乎完全没有机械化的农活儿,比在兵团的时候可累多了。”

在张萌讲述的过程中,小玥跑到阳台抓起雪,攥成一个个雪团,向四面投抛。

张萌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缄口了。

小玥说:“讲啊。”

张萌说:“不讲了,我看我女儿也听得够有耐心的了!”

她望向远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远处楼顶、屋顶一片洁白,树木仿佛一丛丛银色的珊瑚。

张萌去叠被子,收拾床,小玥站在一旁瞧着,她忽然问:“你把我给了老乡,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萌停了手,看女儿一眼,诚实地说:“我想,我为返城付出了那么多,结果落到了比兵团还不如的地步,太令人不甘心!再说,今后永远靠我挣工分养活你的话,不但把我这一辈子耽误了,也把你的一辈子耽误了。不达目的,我誓不为人。”

小玥又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听来好像也有点儿为我着想的成分似的……”

“是的。当然有为你着想的成分……”

“听我干妈讲,那个叫郝梅的大婶儿,返城时带着个没爸爸的女儿?”

张萌问:“你叫她什么?”

“大婶儿啊!怎么了?叫得不对?我们村儿里都管四十多岁的女人叫大婶儿……”

“是啊,是到了该被你们这一代叫大婶的年龄了。不过,你今后别这么叫她,还是叫阿姨吧!”

小玥说:“你还没回答我问你的话呢!”

张萌愣了愣,低声说:“她是带着个没爸的女儿。”

“你为什么不能?”

张萌不禁又看着女儿。

小玥紧逼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当年也带着我?”

张萌缓缓地说:“在这一点上,妈妈承认,自己不如你郝梅阿姨。她那个人,看起来似乎挺软弱,实际上有很刚强的一面儿。妈妈看起来似乎给人的印象很刚强,办事很有主见、很果断,实际上却有软弱的一面儿。再说,我的户口在农村,你姥爷一去世,户口上没人了,房子就归公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又没户口,又没住处,再带着个孩子,那就连挣口饭吃的活儿都找不着了。”

她收拾好床,轻轻向卧室外推着女儿,像对待一个还不能自理的孩子似的说:“来,洗脸刷牙。”

小玥一扭身子说:“那,你有了工作,又有了房子之后,为什么不去接我?”

张萌说:“其实,妈妈一直在城里混到大批知青都返城后,才随着机会落上户口,户口落上半年多以后,才有了正式工作。又过了一年,才有了这套房。”

“可你还是不接我……”

张萌略一思索,问:“你逃过学么?”

小玥说:“逃过,常逃学。要不能念到小学三年级就不念了么?”

“逃学有什么感想?”

“像犯了罪。再见到老师,像见了法官。第一天逃学,第二天不敢进校门,第三天就不想进校门了,希望最好能忘了自己是个学生。”

“那就是妈妈经常想去接你,而每次都没有去的原因……”

“你也希望过,最好能忘了自己结过婚,当过妈,还有过一个女儿?”

张萌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小玥说:“你的态度倒挺老实的。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再审问你了,就给你个宽大处理吧!”

张萌走到女儿跟前,双手捧起了女儿的脸:“在尽母亲的责任和义务这方面,妈妈承认,妈妈是个逃学生,妈妈太对不起你了……”

小玥将母亲的手从脸上拿下来说:“得啦,你也别认起错没完了。我心软,我不是说过了么,宽大你了。你今后就好好用实际行动将功补过吧!”

张萌笑了,亲了女儿的脸一下。

电话铃响。张萌去接电话,小玥去洗脸刷牙。

张萌对着电话说:“是我……这……我没忘……嗯……好吧……我……没发生什么事儿……好……”

她放下电话,一时站在桌旁发愣。

小玥从洗脸间探出抹了肥皂的头说:“妈,你没给我预定下个后爸?”

张萌转过脸,怔怔地望着女儿。

小玥又问:“说呀!”

张萌掩饰地一笑说:“没,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我再也不想和一个后爸生活在一起了!”

母女二人在饭桌上吃饭时,张萌说:“女儿,吃完了饭,我给你徐叔叔打个电话,让他陪你去买张床来。”

小玥说:“妈,咱俩一块儿去吧……”

张萌有点为难地说:“妈妈不去了,妈妈……今天公司里还有许多事……”

小玥同意地点点头。

张萌去上班之后,徐克陪小玥到家具商店去选购床。

徐克:“买张小的就行了吧?”

小玥说:“不,买张大的。”

徐克不解地看着她,她说:“兴许我有时想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徐克说:“这么大了,还想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羞不羞啊?”

“那有什么可羞的!兴许我妈妈有时还想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呢。多少年来,我总梦想那样的情形,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一边和妈妈聊着话儿,一边渐渐地就睡了……”

徐克指着一张床问:“这张怎么样?”

小玥摇头说:“样式不好。”

徐克说:“嗬,小乡巴佬进城,还嫌城里的床样式不好了!可惜没卖火炕的,有我一定替你买火炕!”

小玥打了他一拳说:“去你的!”


张萌来到吴振庆家,与葛红长谈了一场,葛红听完后情绪大受影响,她望着张萌,同情地说:“你的事,当年我也耳闻过一些,可不十分清楚,半信半疑的……今天听你讲来,我……张萌,我们都以为你是我们中的侥幸者,我和振庆没结婚前,尤其是他坦坦率率地向我承认他爱过你,我心里还暗暗把你嫉妒得要命,诅咒老天太不公平……”

张萌苦笑着,指了指电话……

葛红抓起电话,拨通:“喂什么喂!我是你老婆!赶快回家,我知道你刚到公司!不管多忙你也得赶快回来!当然是急事!又急又重要!”

吴振庆的小车停在一座漂亮的新楼前,他下了车,瞧瞧写有地址的字条,望望楼号。司机说:“老板,没错儿,就是这幢楼!”

住的全是有高级职称的人。

吴振庆向楼上走去,在一扇防盗门外驻足,按了按门铃;开门的是个四十六七的男人,戴眼镜,斯斯文文,隔着防盗门问:“找谁?”

吴振庆问:“吴先生住在这儿吧?”

对方说:“不知道!”说完关上了门。

吴振庆奇怪地瞧着手中的字条。

他正要下楼,门又开了。

门里人说:“呃,我忘了,我也姓吴,你找哪位吴先生?”

吴振庆说:“社会伦理学副教授吴世炎先生。”

那人说:“正是敝人……你哪儿的?”

吴振庆从防盗门缝递上名片。

对方认真看过,问:“什么事儿?”

吴振庆说:“是张萌委托我来的。”

“唔?……你们……什么关系?”

“朋友,很亲密的朋友。”

“唔?”

吴振庆指了指门说:“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和拜访者隔着防盗门交谈的习惯。”

吴世炎开了防盗门,连说:“对不起,既是萌萌的朋友,那么请进吧。”

吴振庆进门后,吴世炎说:“请换鞋,刚铺的地毯……”

吴振庆说:“这个不劳提醒,这习惯我倒有。”

对方引他进入客厅后说:“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指的当然是我和萌萌。”

吴振庆四顾了一番,室内布置相当舒适,相当优雅,墙上悬着放大的照片——照片上,张萌和吴世炎都朝吴振庆微笑。

吴世炎幸福地望了一眼照片说:“我叫她萌萌,你不至于还糊涂我说的是谁吧?”

吴振庆说:“不至于。”

吴世炎说:“请坐。”

吴振庆坐下了,吴世炎坐在他一侧,喋喋不休地说:“我喜欢叫她萌萌。从接受心理学来讲,萌萌比小萌或者萌,听着更加亲昵。女人像小猫小狗,她们往往会对爱称作出特别敏感的反应。您同意吗?”

“大体上……同意……”

“一个小时之前,我给她打过电话,让她来看看我们的新家,布置得满意不满意……”

吴振庆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她会非常满意的。”

“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我们将共同拥有它……”

吴振庆问:“谁?”

吴世炎忙说:“您误解了,我指的是这个家。萌萌当然是我一个人拥有。她虽然四十多岁了,可气质不俗,仍显得很秀丽是不是?”

“是的。”

“我们会很幸福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吴振庆一笑:“我对这一点,并不持有怎样的异议。我来拜访您,正是因为,她委托我,和您谈一些与你们今后的幸福有关的事情。”

“唔?”吴世炎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吴振庆说:“她曾向您暗示过,她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是吗?”

“这个嘛……这类话她是说过的,是在我们最亲密的时候,所以嘛,我没法儿认定那是暗示。而认为,那不过是像她那样的女子,为了讨男人喜欢,或者说是为了考验男人,而表现出的小狡猾、小伎俩,说的些个戏言罢了。”

吴振庆接着说:“她也曾向您暗示过,她有一个女儿,是吗?”

“不,不是那样……”

“不是哪样?”

“她说是说过的,但我认为,我认为……”

吴振庆说:“您认为同样是女人的小狡猾、小伎俩,说的些个戏言罢了?”

“对。”

吴振庆说:“看来,她错了。在这一点上她的确不应该含含糊糊,而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

吴世炎不禁瞧着吴振庆,也缓缓站了起来。

吴振庆望着他说:“您还是坐下的好,我不习惯和一个我必须仰视的人说话。尤其当这个人和我一样,也是男人的时候。”

吴世炎又缓缓坐下了,但目光仍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说:“看来,您也错了。您是心理学副教授,对女人琢磨得又似乎挺深,不该一再将她的话当成戏言。”

吴世炎说:“您是来……”

“我受她的委托,前来告诉您,她真的是一个结过婚的女子,真的有一个女儿。而且,她女儿今年十八岁了。从前一直寄养在市郊一户农民家里,现在,更确切地说,是昨天,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再也不愿和女儿分开了。她要开始对女儿尽一位母亲过去一直没有尽到的责任。”

吴世炎的目光呆呆望向墙上的照片。

吴振庆掏出了烟问:“吸一支?”

“我不会,我不会……”吴世炎嘴里说着,手却接过了烟。

吴振庆替他和自己燃着烟。他们一时间都默默吸烟,望着照片。

吴振庆又说:“她还一定要我如实告诉你——她的女儿没有城市户口,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教养也不太够……”

吴世炎打断了他的话,急急地说:“现在告诉我,让我怎么办?”

吴振庆盯了他一会儿,问:“你真爱她吗?”

“真爱……”

“很爱?”

“很爱……”

吴振庆说了下去:“她也很爱您。她并不是让我来向您声明,她不想做您的妻子了。恰恰相反,她非常希望仍然做您的妻子,甚至,也不强求您在这个家里容纳她的女儿。您知道的,她自己也有房子。我和我的妻子,已经认了她的女儿是干女儿,我也会对那孩子尽一份责任和义务的。她只希望您能面对她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这样的事实,更希望您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吴世炎深深地吸烟。

吴振庆叹息地说:“她认为,您多少会有些心理准备的,我很遗憾,原来你毫无心理准备。”

吴世炎忽然拍了下茶几:“我从没那样信过,怎么会有这份儿心理准备!”

吴振庆忙说:“别冲动。是啊,你一直将她的话,当成一个女人考验一个男人的小狡猾、小伎俩,和在同男人亲昵时刻的戏言了。”

吴世炎又沉默,吸烟不止。

吴振庆说:“我告辞了,你考虑考虑,如果还愿意她成为你的妻子,当然最好去找她面谈,如果……相反,可以给我打电话。”

吴世炎沉默,瞪着照片。

吴振庆站起身,看他一眼,向外走去。

吴世炎忽然叫道:“等等!”他也站起来,“这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事关爱情这个神圣的词和夫妻生活的幸福,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爱,是不对任何事情让步的……”

吴振庆望着对方,渐渐笑了,拍拍对方的肩:“说得好。我姓吴,你也姓吴,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姓吴的男人,应该是这样的!”

吴世炎却去拽下了相框,要将照片取出。

吴振庆奇怪地问:“你……那是干什么?”

吴世炎终于发泄地说:“岂有此理!都准备结婚了,突然变成了一个二手货!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还没户口!还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还缺少教养!拉他妈的倒吧!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女人是怎么着?你转告她,要不了多久,我这儿定会有位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主人!”

他笨手笨脚,不知该怎么将照片从框中取出。

吴振庆恍然大悟,他一步跨过去,夺过相框,双手持其一端,啪地朝桌面上平拍下去。

吴世炎吃惊地后退一步,目瞪口呆。

吴振庆从相框中取出照片,一撕两半,将一半抛在桌上,瞪着对方,压制着心头陡然而起的怒火说:“这不是很简单么?你真他妈的笨!”

吴世炎心疼起相框来,拿起失神地看着:“你把它搞坏了,这是很贵的!”

吴振庆从衣内兜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轻蔑地朝桌上一拍:

“还我。”

吴世炎看着钱,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欠你!也不欠她的!”

吴振庆一字一句地说:“把我的名片还给我!”

对方摸衣兜,没翻出名片,发现在茶几上,指道:“在那儿,拿去吧。”

吴振庆恼火地说:“我用双手给你的,现在我要你用双手还给我!”

对方拿起名片,一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忍让姿态,果然双手还给他。

吴振庆当着对方的面,将名片重新放进精致的名片盒,又改换了一副恭而敬之的表情和口吻说:“教授,不,心理学副教授先生,谢谢你对我说的那些,关于女人和爱的心得体会,打扰了……”

他一转身扬长而去。


在吴振庆家,葛红正在劝慰张萌。她说:“别急,就耐心在我这儿等吧。这样的事儿,跟谈判差不多,且得费口舌呢!”

门砰的一声响,吴振庆回来了。葛红和张萌期待地望着他,吴振庆闷闷坐在沙发上,不看她们,可目光又不知望着何处。葛红走到他跟前,问:“去过了?”

吴振庆“嗯”了一声。

葛红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人家很快就有态度了么!”

张萌一切都已明白,垂下了目光,垂下了头,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葛红望望张萌,望望吴振庆,起身默然退出,在门口转身,朝吴振庆指指张萌。

她悄悄离开了家。

吴振庆和张萌各坐室内一方,他注视着她,目光渐渐变得十分温柔。

张萌扭身,伏于沙发靠背,低声哭了。

吴振庆起身走过去,坐在她身旁,一只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轻声说:“别哭。我觉得,他也不太配得上你。”

他向前俯着身子,两肘撑在膝上,交叉着十指,自言自语般地只管说下去:“不管我们信不信,男人和女人,仿佛是有缘分的。当年我是那么的喜欢你,暗暗地喜欢。整天害单相思,表面还要装出厌恶你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单相思呢!返城之后,我对你贼心不死,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悟明白,我俩没缘分。没缘分,那就一点辙儿也没有了。明白了这一点,我再也不难为你了。那小子怎么能比我更爱你?可你却为他哭得那么伤心。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萌萌,对不起,也让我这么叫你一次吧!跟那小子学的。你经历了很多,那是在多大年龄、在什么情况之下经历的啊!你不都挺过来了吗?比起来,我、小嵩、徐克、德宝当年的经历,都不能与你和郝梅挺过来的经历相比。冲这一点,我承认,女人比男人坚强。你和郝梅,比我们四个坚强。我佩服郝梅,也佩服你。而你一哭,就太跌份了。世界上又不是只剩下了他一个男人,根本不值得伤心嘛!”

他似乎觉着不对劲儿,打住话,侧转脸朝张萌看去,她早已不哭了。她在削梨,将竹编小篮里的十来个梨削了,码在托盘里,码成了一座多层的“塔”,每一层还镶进了橘瓣儿。

吴振庆说:“你不哭了啊?”

张萌已平静了,说:“我也不能哭起来没完啊!”

吴振庆指了指那座“梨塔”,问:“这是哪门子爱好?”

张萌说:“这爱好对身体有好处,有益于微循环。”

“是吗?”吴振庆起身离开了一会儿,拎回一小篮苹果,往张萌跟前一放,“没梨了,苹果也凑合吧?你都削了吧,我们吃的时候倒省事儿了!”

他拿起一个削好的梨咬了一口退回到原来的座位,从远距离望着张萌削苹果。

张萌一边削苹果,一边也望着他。

二人忽然忍俊不禁,都笑了。


葛红下了楼,来回徘徊着。心里有些不安,又无别的地方可去,恰好有一位少女从楼里出来,被她叫住:“小玲,干什么去?”

小玲:“到街口给我爸打个电话去!”

葛红说:“甭多跑腿了,还兴许碰上别人占用着,到我家去打吧!”

“总打你家电话,怪不好意思的!”

“邻里邻居的,多打几次电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葛红说着,掏出钥匙,塞在少女手里。

小玲问:“阿姨你不回家呀?”

“我在这儿凉快凉快!这雪下得多美啊!”

小玲接过钥匙,困惑地看着葛红。葛红又小声说:“捎着替阿姨看看,你叔叔在家干吗呢,淘什么气没有?”

小玲疑疑惑惑地又进了楼门。

葛红拍打着身上的雪,感到冷了,竖起衣领,跺脚,抬腕看看表。

雪地上已被她跺出一个圈儿。有十多分钟后,小玲出来了,还了她钥匙说:“阿姨。打过了,谢谢!”

葛红问:“你叔在家干吗呢?”

小玲说:“在门外边就听见他在笑,进了屋,倒也没见他淘什么气。他还在笑,有一位阿姨也在笑。”

“笑?”葛红又问。

“嗯啊,还吃梨,一个坐这边儿,一个坐那边儿,笑得都挺开心的。”

小玲走了。葛红自语:“笑得都挺开心的,还吃梨……那我何苦傻站在这儿继续挨冻呢?”

她跑进楼。

葛红进了屋,果见张萌在沙发上笑作一团,她问吴振庆:“你讲什么可乐的事儿了,逗咱姐们儿笑成这样?”

她说着,坐在张萌身旁,也拿起一片削好的梨吃。

吴振庆说:“我正给她讲,我小学写作文,不但尽写错别字,丢字落字,还专爱乱形容。有一次,我形容我们的音乐老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两鬓下闪闪发光。语文老师的批语是,那不是咱们美丽的音乐老师,是一匹马。在一篇描写节日盛况的作文中,我写了一句话,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妇女们,观看者的情绪达到了高潮,后边加了三个感叹号,老师的批语是,人们会因为妇女们穿衣服而激动万分吗?其实我要写的是穿花衣服,少写了一个‘花’字……”

张萌又搂着葛红的肩笑了起来。

葛红说:“就你信他的,还赏给他笑!”

不料张萌搂着她的肩笑着笑着,竟又过抽泣起来。

吴振庆对葛红说:“你看你,你一回来,局面就变了。”

葛红忙劝:“好姐们儿,别哭别哭。哎呀,这些梨和苹果你削得真有水平儿,好像自来就是没长皮儿的……”——白了吴振庆一眼,嘟嚷道,“你知道外边多冷啊,今天零下二十七八度呢!”

吴振庆也嘟嚷:“那你不会多穿点儿吗?回来这么早干什么!”

晚上,张萌回到家里,她仰躺在新买来的床上,点燃了一支细长的女士烟。

看着缭绕的一缕青烟,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北大荒……


冬季的黎明,天边寒星依稀可见。马车离开连队,离开仿佛无人的村落。

车上,穿着棉大衣的张萌袖手跪坐,背上写有“逃兵”两个黑色大字。她戴着兵团帽,捂着大口罩,整个脸部只见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

坐在她身旁的男青年说:“把大衣翻过来穿吧!”张萌倔犟地说:“不。”

男青年小声问:“你这究竟是在跟谁犯犟劲儿啊?跟我?还是跟你自己?”

张萌说:“里面儿也写上了。”

男青年无奈地说:“如果我也有大衣,我就跟你换着穿了,我的大衣送给老职工了。”

张萌说:“即使你穿着大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好意。”

男青年说:“你穿着这样的大衣,怎么能出现在长途汽车站?”

张萌说:“怎么不能?”

男青年不再说什么,沉默片刻,又请求车老板:“张大爷,能不能把车赶快点儿?我们怕误了今天的长途汽车。”

车老板说:“唉,我也想快啊!可饲养班长偏偏给我套的是这匹老马。它跑不动了啊!”

男青年愤愤地说:“妈的,知青怎么能对知青这样!”

张萌的目光起了变化,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的雪上呈现着两个巨大的黑字——“可耻”。那是写在白纸上的,又泼了水,亮晶晶地冻了一层冰,与缓坡的雪结成一体。

男青年也发现了那两个字,对张萌说:“你就当自己眼睛瞎了吧!”

张萌说:“我正是这样。”

车老板也说:“不像话!跑出这么远来造这种景致,何苦呢!”

男青年说:“他们返不了城,他们对我们有气。”

马车的一个轮子突然陷入坑中,那坑显然是人为的,经过了伪装,雪下戳出些树枝柳条。

车老板、张萌和男青年先后跳下车,查看车轮的情况。

男青年骂了起来:“太他妈的过分了!”

车老板说:“哼!是那些知青坏小子干的,我回去一定找他们算账!”

说完,他挥鞭催马,男青年和张萌从后拼力推。车轮终于滚出了陷坑,车轮从“可耻”二字碾过。冰雪上留下清晰的轮迹。

长途公共汽车站在望,车老板喝住马,脱下光板皮袄,转身递给张萌说:“姑娘,大爷看上你的这件大衣了,跟大爷换了吧!”

张萌睁大了眼睛,颇感意外地看着车老板,车老板又说:“你这一去,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连个念性都不想给大爷留下?快脱啊!”

张萌感动得热泪盈眶……


身边扑通一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小玥抱着被子枕头,蹦到了张萌的床上。

她问小玥:“怎么又过来和妈睡了?”

“一个人睡不着!”

“那,不嫌我挤你了?”

“这床不是宽多了么!”

小玥说完,她也从床头柜上抓起烟盒,吸起烟来。

张萌诧异地说:“你学会吸烟了?”

小玥满不在乎地说:“什么事儿不得学啊。”

张萌张张嘴,似欲批评,却未说出口。

小玥喷出一口烟,说:“妈,我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儿。”

“谁?”

“还有谁,我亲爸呗!”

张萌说:“这,我都不知他目前在这世界上哪个国家里,怎么办得到?”

“我就不相信你没有保留着他的照片!”

张萌犹豫了一下说:“衣柜底层,有个小相册。”

小玥蹦下床,找到了相册,又蹦回床上,交给张萌。

张萌没有接,她说:“这一本相册里,都是他的照片,你自己翻着看吧!”

小玥翻着:“小伙儿长得还挺帅气呢!”张萌说:“不是什么小伙儿,是你的亲父亲……”

小玥突然火了:“他娘的!”

张萌愕然地看着她。小玥将相册往衣柜那儿一抛,朝枕上一倒,怏怏地问:“要是我姥爷活着,能当上市里的头头吧?”

张萌说:“也许吧,不过那也早该退了。”

小玥愤愤地说:“那也是当过!我的命太他妈不好了!我本来应该是共产党的正宗高干的外孙女,是外国大资本家的女儿!这两样得意本来全该属于我的,如今却一样都和我不沾边儿!”

张萌问:“沾边儿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样!哎,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从国外来了一位财大气粗的小姐,找到我头上,说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按照我们父亲的遗嘱,要把我接到国外去享福。并且,还分一半儿财产给我,咱们就估计是一亿两亿的吧,就像有些电影里那样儿……”

张萌说:“你最好别做这种梦……”

“为什么?从今往后我要天天做这种梦!”

张萌说:“当然,你要是愿意,存在这样的梦想也无妨。”

小玥问:“妈,你干吗非要把我的情绪搞坏呢?”

张萌猛地拉灭了灯:“睡觉!别跟我说话了!”

深夜,穿着睡衣的张萌伫立窗前,在月光下翻看那本相册,而小玥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张萌的手指抚着照片,她无声地久久吻“他”……

张萌第二天又很精神地来到公司上班,还没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一个女同事过来说:“张主任,经理刚才找过你。”

张萌说:“谢谢!”朝经理办公室走去。

五十多岁的经理看到她进来,叫道:“小张,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和你谈!”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册什么书放回书架,转身见张萌仍站着,又说:“坐呀,站着干什么?”

张萌这才坐下,她显得有几分惴惴不安。

经理归坐到办公桌后,望着她说:“小张,你知道,我一向对你很器重,很信任。对你的工作能力和才干,也很赏识。可是,你却有一点儿……对不起我……”

张萌平静地说:“经理,你炒我的鱿鱼吧!”

经理说:“这是什么话?怎么能那样做?不错,你和我堂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千不该,万不该,你的某些事,不该瞒着我。我是你们的介绍人啊!不但你们的关系没有了恢复的可能性,搞得他对我也很恼火哪!”

张萌低下了头。

“不过,我细想了想,也就从内心里原谅你了。”经理接着说,“你们这一代中的许多人,都有坎坷的经历。某些经历,是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一碰就会流血。所以,我要对你说的是,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不会因此对你有什么不良的看法的,丝毫也不至于影响我对你的器重、信任和赏识。”

张萌抬起头,眼中充满感激的泪。

经理又说:“前不久,你自己聘的顾问出了那么大的经济问题,公司上下,难免会对你产生一些猜疑和背后议论。现在,大家都在期待着喝你喜酒的时候,你的婚事又化为泡影,大家难免会问个为什么。中国人都有种坏毛病,专爱打听别人的隐私,当他们要打听清楚的时候,就一定能打听清楚,你信不?”

张萌点头。

“真要打听得清清楚楚,那还算好了。”经理说,“最怕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弄得心理承受能力很强的人也心烦意乱。所以,我决定委派你到外地去工作一段时间,避避言论。说实话,某些言论,也开始弄得我心烦意乱了。”

张萌问:“哪儿?”

经理说:“海南。咱们在那儿有个子公司,我委派你去任经理,将那儿的经理撤回来,接替你的工作。我再强调一下,我这可纯粹是为你好。而咱们海南的子公司业务开展状况并不令人满意,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很不满意。让你去,希望你去振兴一下。”

张萌表情睖睁地听着。经理仍在说着什么,可她却听不到他的话了,她只见他的嘴在动着。后来,他拍拍她的肩,将她送出了办公室。

张萌木然地走在公司的楼道里。

她走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看着门上的牌子,却未开门进去,而缓缓走下了楼梯。

张萌走在街上,街上正大雪纷飞,雪花落在她身上,她越走越远,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脚印。

纷飞的雪花渐渐隐没了她的背影……